步兵推进。
深棕色的甲,亮银色的剑,灰黑色的脸……
他们像是一模一样的生物。
没有笑容。
没有恐惧。
甚至没有表情。
……
索索看不到战场上的更多事。
前面的,是敌人;身后的,是友军。
美狄亚应该离开……
她该、早点儿退到后面去。
“我不能走。”
可是,他却听到她这样道:“我得一直待在这儿,直到和咱们的士兵汇合。”
闻言——!
索索猛扭过头去,可映入眼帘的,却依旧是公主那倔强的辫发与微红的脸颊。
是害羞吗?当然不是。
她不想死在这儿。
“是作为……公主么。”索索现在能做的,只是以苦涩的表情发出可怜的笑声。他俯伏着身子,从地上拽起一根完整的箭矢,并将它牢牢握在了手心。
谁会听他的话?
谁会顺从他?
任何人都不会……
又酸又辣的汁液在胃里燃烧,它们涌向了他的咽喉。可是,索索却还是在被恐惧将自己击垮前,成功面向那缓缓前进的千军万马摇晃着站起了身子。
“你们……”
他勉强开口。
然而,却又在张嘴的瞬间被美狄亚一把拽倒。
“你疯了!”他听到了美狄亚的低吼。
索索一个趔趄,他惶然看向身后,却见美狄亚正瞪着兔眼般赤红的眼睛盯着他:“你不能死。刚才没来得及说——总之,你不准死……”
“可是,现在已经……”
“我动弹不得。”美狄亚伸手掐住被索索用布条绑住的胳膊,她缓慢道:“唯独我不能被人发现。无论是左翼主帅受了伤,还是迪达特公主就在这儿,那都不行……”
“……”索索痴愣地盯着她。
“你爬到后面,看。看还有哪个人、哪匹马还活着。”美狄亚呲着牙。她那微微泛黄的牙齿间残留着鲜血的痕迹,唾液将血冲淡了,又化作流涎淌下了她的嘴角:“要是还有人,你就跟他往后撤。要是有几个人,就让他们都留下来……要是还有马、要是……”
“我得死在这儿!”
然而,美狄亚却只是急促地甩来一记嘴巴。
啪——!
声响伴随着疼痛,让索索品尝到了耻辱。
“我答应了她,你是她的。”她低声,而又稍显失神地喃喃道:“你得活着回去,你得活着回去。我是迪达特的公主,我也得活着……”
“我——!”
索索又要申辩。可是,美狄亚已用没受伤的胳膊将他扭住,拽到身边,又近乎直白的摔向了身后。
“我要赢……”她圆睁双眼,每一个字词都紧压在喉咙底,直压抑得声嘶力竭:“死有什么用?你告诉我,死******有个屁用?!我要赢,我必须赢。除此之外的任何话、我都,不想听!”
这一声叱骂令索索目光一滞。
他傻傻地看着她,嘴唇发颤。
“还不快去?”
不是责问。
不是谩骂。
而只像是在……质疑?
这一瞬间,索索第一次意识到美狄亚或许拥有远超出自己想象的内心。
他不敢再加怠慢,慌忙往后爬出几匝后,急促回头看去——却只见,美狄亚现如今正稳稳趴伏在地,身子紧压着拘束着的伤口,并又伸手将头顶的皮盔就手抛掷了过来。
索索一慌,他稳稳将皮盔接在了怀中。
“假装你是我。”美狄亚扭头,以唇语低声作态:“别让那边的士兵觉得,我死在了这儿……”
索索看着她。
而后,他猛地将皮盔往头上一贯。继而便慢慢弓着腰,往后面那些看似好像还活着的亲卫们那儿……
亲卫,们……
死了的。
即将死去的。
半死不活,大概很快就会一命呜呼的。
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尽是地狱般凄惨、可叹、血肉模糊之象。
他不知道美狄亚为何仍能在这种环境下保持冷静……
或许,这便是上天给打仗次数多了的人的奖赏?
那要是我以后……
继续前行。
突然地,一只手猛抓住了他的脚腕。
索索神色一凛,他低头看去,却见在一具沉重而温软、炙热的深黑色马尸之下,一条红赤赤的胳膊,正连带着一枚通体血红的头颅一并从那尸体下钻出来。
“公主……”
虚弱的声音。
“公主殿下,您还……”
循着声音,瞧着脸,索索认出这人是曾帮过自己,自己也曾为他主过婚的拖勒卡。
他还活着?
谢天谢地……
“……”
但是,这人的意识显然是有些模糊。
他的眼睛被一层血蒙着,血又似是在这寒冷的天气下稍显凝结。
“……”索索一蹬脚,又一拽腿,愣是将自己的腿从这人手里挣脱了开来。
现在不行。
现在,他没时间救人。
还活着的,还能动的,还能作战的,以及……还可以骑的马。
首先要确保的不是某人的生死,而是一场战役的成败;死了一个拖勒卡,与战局于事无补。就算拖勒卡现在能救,等把压在他身上的马弄下去后,被那帮索菲人逼近过来也还是得死。更别说……战场上的,声音。
声音非常乱。
远处,更远处,以及那凭肉眼根本看不见的地方,战鼓被擂响,杀戮之神在歌唱……
得快点儿。
再快点儿。
我现在,不是索索。
我是美狄亚公主。在战场上,我戴着她的帽子,我扮演着她的角色,既然如此,那我便应该……
我便应该……
他又往前闯出几步,突然便看到地上有一颗已经僵硬了的只剩一小块皮肉还黏连在躯体上的迪达特头颅。他就手抓住那头顶的鞭发,又直接一割,将那些油腻腻、乱糟糟的头发直接拽回到了近前。
摘下帽子,再将这头发往头顶一蒙。
这样的话、
这样一来……
我,就是美狄亚。
这一刻,他从未如此庆幸过自己的相貌。在迪达特,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统一梳理着将头发编成数匝辫子的头发,这头发长在男人身上男人还是像男人,长在女人身上还是像女人。而戴在索索头上……
效果如何?
他不清楚。
但是,能瞒一会儿是一会儿……
心里这般想着,他继续往前闯。从地上,他拽起一个正在嚎叫的亲卫,又抻过一个刚刚站起来以茫然的表情扫视周遭的亲卫——继而,更多还活着的人循着他头上的羽毛找到了这边。他们一个个往这个方向聚,人数大约是十来个?又或者是二十来个?索索不是很清楚,总之……总之,现在他脑子里又开始有一团火在往外烧。亲卫们都很慌乱,他们都没怎么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他们不知道此刻应该是继续作战、还是该撤退、还是该继续陪着“美狄亚”公主傻站在这儿。没有谁想到现在的这个美狄亚公主可能是假的,毕竟,有羽毛、有头发、一眼看过去是女人——至于为什么没有披甲、为什么没有说话、为什么会傻站在这儿这些,他们都没有想。他们什么都……
“!!!”
突然。
完全是无征兆的,索索猛力冲向了一匹尚还活着的白马。
“公主殿下!”
一声嚎啕。
但是,在他们想到该阻止前,索索已从一具尸体上拔出弯刀,并踩上马镫,径直翻上了马背。
“驾——!”
脑子在烧。
整颗脑袋,完全烧得不成了样子。
杀、
杀、
杀?
不。不是的。
这完全不是那种低俗的感情,这根本就不是那种低俗的感情!他……
他能感受到的,是荣耀。
荣誉。
以及更多更多、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觉。
死在这儿、死在这儿、死在这儿、死在这儿……
作为,美狄亚公主;作为,迪达特托利多的继承人;作为,一个英雄……
死在这儿!
死在这儿死在这儿死在这儿死在这儿!!!!
疯狂的笑容。
癫狂的笑声。
以及,完全不顾及后果的情感的燃烧!!
他……
他,终究还是径直冲向了……
敌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