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长寿,莫如夭亡于和平。
——《高墙外的鸣笛》
***
“这上面的字,我都认识。”
轻灵的女声。
“……”索索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那个与自己相亲的姑娘手抚着桥柱。
她说:“真粗俗。”
“都是孩子乱画的,小孩懂什么……”索索笑了。
“那可不见得。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了。”如此说着,玛德琳继续绕柱而走,她依旧一会儿抬头、一会儿垂首去看那些粗俗的语句:“我觉得,这样做对文字很不尊重。”
“是么?”索索讶然。
他走上前。
“我倒觉得,先人们既然把粗鲁的话用文字形式流传下来。应该有他们这样做的道理。”
“还能有什么道理?”
玛德琳颇为不满的回过头:“认识字的,又不止有那些有学问的人。”
她道:“你有读过诗吗?真正有学问的,总会将文字以最美丽、最优雅的方式展现出来,再流传给后世。”
这般说着,她继续以手指在那些被她唤作“粗俗”的词汇间摩挲:
“该被写在柱上的,应当是那些……而不该是这种东西。”
“……”
坦诚地说,索索对诗歌不是很感冒。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不能忽视玛德琳这番话语的合理性。
“你说得对。”
这时的桥底,与他前些日子来时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长冬已至,前天和大前天接连下了两天的雪,可昨天气温突然又回暖,这使得这片安静且干燥的河床多出了些不自然的水渍。
临近小桥的学校,在这个时节已不再上课。
长冬降临,据说今年他们只会在最暖和的两个月恢复课时。
他随口道:“再往南,就是我小时候上学的学校。”
“离这儿近吗?”
“嗯——?”索索一愣,他没料到玛德琳会接话。“呃……还行,还算蛮近的。”
“这儿太泥泞了。桥底下还好些,但那边和那边——泥巴、还有水什么的,却太多了。”她侧头瞧着索索,蓦地一笑:“我记着,你刚才好像有说过这里是‘干枯’了的河床喔?”
“这几天雪有点儿大。”
停顿一下后,索索又道:“进了长冬,又下了雪,这两天反而比前些天更热了。”
“是啊,长冬……”
玛德琳的表情稍有些黯然:“我听人说,长冬可不是什么吉祥的征兆。”
“谁知道。”索索摊了下手。
不知怎的,有一瞬——仅仅一瞬。他竟蓦然觉得,这身在桥底桥柱旁的女孩,似乎有种忧郁且别致的美感。
(别忘了欧丹!!)
暗暗在心底警告过,又稍微咬了下嘴唇后。他平复了心情,便自然而然地笑道:“我长这么大,倒没经历过长冬。爷爷说,他碰见过两回,和往年冬天差不了太多,也没感觉到什么‘冷得出奇’。只是偶尔会有几只从森林里出来的狼叼走母鸡,而除了这些……便不过是一年种不了庄稼,只能吃提前备好的存粮吧。”
“我从前也从没将长冬当回事儿过,只是……”
玛德琳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她欲言又止。
可是,刚才想要说的事,却似乎是触碰到了她的痛楚。索索站在一旁,只是看着这个似哭非哭,本一副好心情、却突然被刚才这番话憋得悲怆凄苦的女孩,就总觉着倘若自己再这样不管不问下去,未免有点儿太过荒唐:
“你……怎么了?”
“没。”女孩明显发着抖:“什么都……没。”
她哽咽了一会儿:“没事儿的,我没事儿的。对不起,我只是……有点儿想家。”
“你说谎。”索索脱口而出。
但在他自然而然地说出这句话的当时。就连他自己,都觉着自己这过分直率的发言有点儿唐突:
“呃,那个…我没有什么不礼貌的意思。我只是想……”
想?
想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只是想帮你。”
结果,他说了出来。
尽管此刻的他甚至连自己都帮不了,也完全没有帮助任何人的想法或意愿——但他却还是,说出了这样一句令他颇为懊悔的发言。
“…………”玛德琳愣住了。
她轻轻倚靠着桥柱,明亮的投向索索的眸子中,也尽是诧异与疑惑。
一会儿。
“你帮不了我。”
她这么说。
可是,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当两人间的氛围,逐渐被周遭的寒气摧残得有些尴尬时,她却又道:
“对不起。”
刚才,她明显是有些失态。
“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我知道你关心的想法,也知道自己该感谢你的关心,可是我真的……”
而且。
而且,此刻的她相比起刚才,似乎更为失态。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上一次的相亲,我其实是满意的,也其实是准备过一段时间再和你见面的。但不是现在……是。不管怎么说,都不应该是现在。对不起,可是、我…………”
她牙齿打颤。
被厚实的棉质长裤包裹着的双腿,也开始了轻微的颤抖。
“我不知道…对不起。但是…………我真的、好害怕……”
……
索索慌忙冲上前。他试图拥抱她,但在拥住对方肩膀的前一瞬……
“没事的。”
结果。
结果,结结实实的拥抱,变成了轻轻的拍肩。
“没事的,没事的。”
他站在她身边。
索索心肠软。但是,此刻除了在对方耳边说这些毫无营养、也根本帮助不了任何人的“没事的”以外……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没事的……”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没事”。
……他很弱小。
一个弱小、性格又软弱的家伙,在坏事发生时根本派不上用场。
但即便如此……
……
即便,如此。
“我真傻……”
“我真是个,大傻瓜!!”
“要是我那时没有和爸爸一起来,要是我那时没有让洛夫特哥哥跟着一起…大家、大家就不会…………”
“死了……”
“都死了!!!”
“都是我的错……”
“明明是一个没脑子的蠢女人。”
“我明明,只是一个什么都做不到的没用的家伙……”
“如果他们没有和我一起来这边…”
“如果,我那天没有要赶在月合节当天离开……”
“如果……”
“如果…………”
啜泣。
混杂着啜泣的,则是这一系列的,令索索听得不明不白的话语。
死了?
都死了?
谁?
谁和谁?他们?——是那天陪她爸和她哥一起的那些?
都死了……
死……
都…………
……
嘶————————————
突然间,脑内刺痛。
死了。
都死了。
这样的词汇,这样的感觉,这样的、冰冷的似乎不掺杂一丝情感的描述……
……
他想起了欧丹,想起了萨尔玛,也想起了那个被自己杀掉的玛莎。
死——?
他还记得那天那些个精明能干的伙计,他仍记得他们倚在货车旁,以掺杂着浓厚乡音的变种索菲话相互交谈时的情景。
(到底怎么了?)
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凭着印象,他只隐约记得…自己曾在前几天进城的时候听街上的人说:东边有点儿不太平,似乎是又打仗了,又似乎是一伙野蛮人正在劫掠利亚斯王国,更有人说是利亚斯王偷了国内某位贵妇的内裤……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可平时他们就在说这些杂七杂八的事。索索唯一敢确定的,只是最近的确有一支军队在往东边赶,但除此以外…………
除此,之外。
耳旁依稀能闻的,依旧是少女的嗷嗷嚎哭。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他依旧说着安慰人的话。
但这一次,他却不是在对玛德琳说。
(波罗很安全,波罗是索菲万王之王妻子的领地。没有人——没有谁胆敢侵犯波罗的领土,永远不会……)
这存在波罗公国的,漫长得令人作呕的和平啊……
索索曾一度鄙夷过这个毫无进取心的国度,他瞧不起这个人民只知吹牛扯皮、打架斗殴的毫无“荣誉”的国家。但此刻……他却真心感激这份由索菲赐予的,来之不易的平和。
……
毕竟,人只有在失去什么后,才会懂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