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降临。
对迪诺城的将军来说,这是一个与往日并无两样的早晨。
此刻,胸前有一道狰狞伤疤的他合拢双手,正坐在床边往窗口眺望远方的雪雾。
迪诺城将军,赫伦·尼娜修巴。五十二岁。
多年来率领雇佣兵及公国军队作战的从军经历,既磨练了他的意志,也令他从一个不谙世事、以打架斗殴为乐的少年成长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真男儿。而今年,将是他被派遣到北方担任将军的……最后一年。
北方草原虽然在名义上对王国极其重要,但多年来,北疆却从未有过大型战事。
“吁————!”
长长的一声叹息。
听商人们说,草原上如今正驻扎着一支庞大的部落。这已经是一段时间前的事情了。一直以来,他都未得到加固城防的命令,想来,一定是公国内部与北边的这支野蛮人达成了某种交易……至于是将对方纳入公国的统治区域,甚或是令他们作为雇佣兵为国而战——说老实话,他倒是没有任何抵触。毕竟,在他的印象中,那些习惯了劫掠边民却几乎从不害人性命的牧民在某种程度上,实在是比那些在诸公国内专搞投机生意的雇佣兵们强上太多……
(外面,好像又起风了。)
轻薄的微雪荡漾在天际间,钩织成为一道令人炫目的灿烂银白。
“……”
他喜欢北方的雪。
然而,相比起北方这残酷、严寒、令人愉悦的雪,他反倒是更怀念从前那些与铁和血相伴的日子。
“嗯…………”
一声嗯咛。
在他身后,女人的白皙肌体间,透露出了一丝激情余温的潮红。
“将军……”
半睡半醒的女人,用柔若无骨的手臂轻环住了他粗壮的臂膊。
“……”
他爱怜地看向女人。结实、且生着一层厚厚老茧的大手,则开始在女人纤细的腰肢上轻轻磨蹭。
(……)
在他看来,美丽的女人是神明赐予人类的最珍贵至宝。
他喜欢那些身材曼妙、容貌姣好的女人。对于她们,将军总是能拿出很多时间来与之相处——而相比起那些不谙世事的女孩,他更喜欢的,反而是这种曾被生活造就过许多“伤痕”的妓女。他喜欢听她们的故事,喜欢用自己的强壮手臂为她们围一个安全的港湾,更喜欢在夜深人静、激情消褪后,让她们轻枕着自己的手臂憩睡…………然而,仅仅如此,似乎还不够。
安全也好。
女人也罢。
他曾以为,这便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然而……
……
然而,这份挥之不去的烦躁究竟是什么?
……
……
他当然也曾认为,自己是不想再过这种迟钝的生活;他当然也曾觉得,相比起保护女人,自己更热衷于破坏她们的那份安逸与美好。
(……)
他曾尝试过。
他曾尝试放任士兵欺压村民——可是,这无法安抚他心中始终涌动的那部分烦躁。
他也曾尝试掐死刚与自己恩爱过的女人——可是,断裂的颈子也无法安抚他心中那始终涌动着的烦躁。
……恰恰相反。当做过这些后,原本并不强烈的焦躁,反而如沸水一般倾灌了他的整个胸膛。
(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这不是我喜欢的生活。)
(这不是我应该习惯的自己。)
“……”
所以,渐渐地,他开始迷上了冬雪。
他开始眷恋于雪的狂舞,雪的温存,雪的静谧,雪的激荡。
尤其是在被壁炉温暖的滚热的身体,突然间推开大门,闯入寒风——当每一片雪花,每一道雪风将他全身的温热驱散。当每一片雪花,每一道雪风在他的身上融化成水——只有在这样做的时候,他才能稍微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
于是他便继续抚摸起了女人。
他现在,并没有和女人做那种事的欲望。
他已经很老了。
再过一些年,恐怕他也会老得连武器都拿不动吧?
(……)
儿子们已经长大了。
老东西整天叽叽歪歪,可既然孩子们都成材了,她也该满意了。
还有,孙儿们……
“……”
也罢。
也罢!
反正,娃娃们的事,应该统统交给娃娃们操心。
他早就决定好了。
再说,这难道不该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吗?
早在他还是商人家的不听话的男孩,甚至早在他还蜷缩在母亲的襁褓中牙牙学语时——甚至,兴许更早……兴许早在那个时候。他便已经决心要在那漫天的风雪中,以一种光辉而荣耀的方式……走向死亡、返还本源。
(…………)
等自己老了。
等自己老到,甚至连走路都开始有些费力的时候……
……
他想,等到那个时候,自己将走进风雪中。
他将任由风雪折损自己的筋骨。
他将……死在雪中。
……
……
而后,突然。
犹若那逝去的神希望将他从这梦境中唤醒一般。从那寂寥、淡白的窗外,蓦然间——警钟大作。
“敌人!”
“有敌人!!”
“快去通知将军!!!”
……士兵们的呼声,从窗外的各个方向响起。即便隔着层薄薄的晶片,将军也听得出他们那慌张的意味。
喜悦在心中一闪即逝。
很快,他便在心底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我是公国的将军。)
(我现在,必须成为我士兵们的定心丸。)
于是,他将挂在木制衣架上的冰熊斗篷一揭,又往身上一披……
“将军……”(女人)
“…………”
他不由一怔。
回首看去,他这才意识到在自己屋里,还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存在。
“我,去去就回。”
如此说着,他用坚实的左手轻捧起对方的脸颊,又往她那略有些泛灰的红唇上轻轻一吻:
“照顾好自己。”
……
……是啊。
照顾。
倘若她不是个坚强的女人,又怎可能在这条件艰苦、边民粗蛮的北方生存下来?
将军知道自己说了句废话。
可即便是废话,但只要……能稍稍令这个女人的并不脆弱、却也不那么坚强的心能变得更温软一些,他也就满足了。
……
于是,迎着屋外那宛若薄雾的微雪,将军一席便衣,推门而去。
而窗外……
黎明的微光,也终于渐变得灿烂为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