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先生出院后的第二天,我向古先生说了回家的打算。这天傍晚,古先生把辛小虎和童家立叫来,说要开一个茶会为我送行。
茶会在楼上举行。这儿宽敞,没有蚊虫,还有一台“健伍”音响。
我们三个男孩都预料古先生会有有趣的招数。古先生是“气氛大师”,举办茶话会一定是不同凡响的。
我们四个人围着矮茶几各占一方坐了。米开朗则高居于古先生背靠着的写字桌上。
矮几上摆开一套紫砂茶具:一把水牛状的茶壶,一个双层茶盘,茶盘里置有八个牛眼小盅。牛眼小盅有一种欢天喜地的样子,叫人联想到大暑天山村里的放牛娃。
这时候千万不能让米开朗接近矮几。这套茶具一定是挺名贵的。
小虎说:“帮帮忙,古先生,大热天的,你真让我们喝热茶啊?”
古先生说:“如果今天让你们喝冷饮,你们一转身就会忘了。小虎,你今天得睁大一点眼睛,看着我的一招一式,看看其中有什么文章。”
小虎说:“又来了,又制造气氛了。”
古先生用滚烫的水淋着快乐的“放牛娃”,又尖着手指把壶里盅里的积水倒掉。这些水都漏到茶盘的下层去了。
小虎说:“看看就热死人了。”去把电风扇开到快挡。
家立说:“古先生,你这是在弄茶道吧?”
古先生摇头晃脑:“道可道,非常道,何谓茶之道耶?”
我说:“茶道是规矩很多的。”
小虎:“帮帮忙,喝茶还那么多规矩,烦不烦啊!”
古先生道:“茶道也有流派,但基本精神一样,无非四个字:和,敬,清,寂。寂者,寂静之寂。小虎,你稍稍寂一点。”
古先生又用滚水淋水牛茶壶,把水牛烫得浑身发出幽光。
我说:“古先生,这茶具很名贵吧?”
家立说:“那当然,听说有些紫砂茶具比等重的金子还贵哩。”
小虎说:“我看这壶老笨的,水牛也没这么笨相的。”
家立说:“这叫质朴。”
古先生说:“不错,这叫拙。苏东坡曾谪居宜兴。老先生讲究饮茶,留下不少关于饮茶的诗句,什么‘松风竹炉’,什么‘提壶相呼’。陶工为纪念他,常以东坡名壶,比如这壶就叫‘东坡牛’。”
小虎说:“这套家伙值多少钱?一听买得到吧?”
古先生说:“什么一听?”
小虎说:“一听就是一千元啊。”
古先生说:“再大胆估。”
小虎说:“那就是一个桩。”
古先生说:“一个桩?”
家立说:“就是一万元。”
古先生苦笑道:“别一听一桩好不好?茶道之中用这种字眼多不入调。”
小虎说:“行,那就高雅一点。”
古先生道:“你们留意我的动作,等一会儿,你们每人来一遍,看谁学得最到家。为了便于记忆,我给每一道工序起一个名目。”
古先生把茶叶放入壶内,冲水又去水,说:“这叫‘西江洗叶’,第一次泡的茶是不要的。复冲水满壶,稍有溢出;取壶盖侧扫壶口,把浮沫扫于壶外,此谓‘水漫金山’。少顷,提壶在各小盅内洒茶,此谓‘韩信点兵’,又水流不断地给小盅续水,此称‘关公巡城’。”
古先生放下茶壶,说:“我住院,大家帮我不少忙。特别是奔奔,每天忙着,我真的很感激的。奔奔快走了,我以茶代酒表示对三位的谢意。”
这时门铃响了。
家立说:“是我哥哥来了。”
小虎说:“你怎么知道?”
家立说:“我告诉他我们在这儿聚会。”
古先生道:“快请他进来!”
小虎抢着下楼去开门。
家立说:“奔奔,我是让哥哥来挽留你的。”
我说:“挽留我?”
家立说:“我要向你学普通话。你不是想看宠物场?”
我接受了童家兄弟的挽留。在离开小城之前,我本来还得确认一下“包德”。我基本上已认定童家树就是“包德”,但还是应当确定一下。
茶话会散了之后,童家树反复慨叹月光美妙。小虎知道童家树的摩托瘾又上来了,忙求童家树带上他。
童家树说:“这次应当奔奔优先。奔奔你敢不敢乘我的大白鲨?”
我说:“有什么不敢的!”
童家树说:“好小子,不愧叫奔奔。奔奔这个名字有劲哦!”童家树和他弟弟不一样,总是乐乐呵呵的。
他今天骑的是“大白鲨”。月光里的“大白鲨”看上去有一种高贵的、白玉般的质地,那线条流畅得像一滴牛奶。
我跨上大白鲨,胯下的钢铁活了,一眨眼已到了半边街。童家树并不加速,让车轻轻地穿过一个又一个树的阴影。月光如水,晚风如水。
童家树说:“奔奔,感觉如何?”
我说:“感觉骑着一条海豚。”
童家树说:“我觉得是骑着一条蟒蛇。”
我赶紧反对:“可怕!”
童家树说:“可怕才刺激。”
我说:“腻烦!”
童家树说:“那好,我换一个感觉——鲨鱼,大白鲨。”
我说:“这本来就是大白鲨。”
童家树说:“古先生、‘半月谈’还有我奶奶都说你挺像从前的我。我也觉得你挺像我,以前的我。我弟弟好像也喜欢你。”
我说:“你们兄弟之间好像不大讲话。”
童家树说:“他就那个脾气。他对我说他喜欢你,而你又像过去的我,就是说,他不喜欢现在的我。”
我说:“我倒是喜欢现在的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前头就是共青林了。”
果然,我们已驶过了师院校门。
他说:“OK!路上真‘干净’。奔奔,当心,我们要起飞啦。”
所谓路上“干净”,指的是很少有人和车。
车在加速,耳边唰唰响,继而是霍霍响,然后是咝咝响。他的丝质的香港衫鼓成一个鱼鳔。
温柔机敏的海豚变成了凶悍的大白鲨。
共青路走完了,左拐,车飞在共青林和琴山之间,再左拐,车飞在共青林和琴湖之间。
大白鲨绕着三角形的共青林一圈又一圈地飞驶。山、林、湖、城仿佛都屏息着惊诧地注视着我们的飞行。
是的,是飞行。我觉得我们已经离开了路,只是循着路的导引在飞行。空气像水。水一样的空气被车灯的光剑痛快淋漓地剪开。时间像绸缎。绸缎一样的时间被车灯的光剑欢天喜地地撕开……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高速。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和年青强壮的童家哥哥在一起。
过足了车瘾,我们在湖边的草地上坐下来休息。我发现这儿离水生的那个临时养鱼湾不远。
月亮弯弯,是那种清浅的柠檬黄。月亮在湖面上画出一条一条随心所欲的、银色的弧线。几粒橘红的渔火在远处一抖一抖地动,似乎在小心翼翼地躲避那些弧线。
风是爽爽的,在我们身后的树林、足边的芦苇丛里没有章法地浅唱低吟。
月光下,“大白鲨”像一匹在草地上吃草的白马。
我们好不容易才从这美景中回过神来,想起应当说说话。
童家树说:“奔奔,你刚才说喜欢现在的我,喜欢什么呢?”
我想想,说:“挺难说的。我觉得你总是开开心心的,还有,那天在共青林,我看见你为雕像点上了一支烟,晓得你是蛮讲情义的。”
他笑了几声,有点干,说:“那算什么?那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呀!”叹一声,又说:“一个人一生中会遇到许多许多的事,可什么时候都想得起来的事不多。就说我吧,就死死记住了两件事:一件就是雪夜踩黄鱼车没要到钱的事,再一件就是张俊华救了我们兄弟俩。张俊华,一个大学生,为了救人,牺牲了,年纪轻轻的……我不能忘记的,忘了救命恩人,还算个人吗!”
他躺下去,枕着手臂,两眼直直地对着星空。
我也学他的样子,躺下去,面对苍茫夜空凝神注目,夜空辽阔、深邃、邈远,星星也越看越多……
“恩人是不能忘记的。”这话我哥哥常对我说。那时我还小,但我知道谁是我们家的恩人。
我妈得了肾病。她瞒着家里人,指望用时间来治好她的病。当时我爸去世不久,家里挺困难。后来奶奶知道了,变卖了乡下的房子,带着我妈四处求医。医生们都说我妈的病被耽误了,已出现了尿毒症前兆。尿毒症是一种非常凶险的病。我奶奶带着我妈慕名赶到天津张教授那儿,指望这位肾病专家能力挽狂澜。在去天津的火车上,一位姓刘的老列车员给了我妈妈许多的帮助,每顿都让餐车专门做一盆放石盐的菜。车到天津,老刘放弃休息领我奶奶和妈妈去找张教授。那是一家区级医院,挺难找的。张教授也说我妈的病已被耽误,但他仍愿做最大的努力。他开出了药方,嘱咐每半个月做一次检查,视病情换方。这得坚持数年才可望病情好转。当时,我们家为治病已欠债累累,根本没法在天津长住下去。这真难坏了我奶奶。列车员老刘在场,竟把这难事揽了过去。从此,每个月的一日和十六日的傍晚,我哥哥就准时站在月台上,从九号车厢老刘手里接过药方,又把我妈的病情资料交给老刘。一年之后,老刘退休了,这个千里传方的责任就移交到了年轻的女列车员小王手上。疗程太长了,太漫长了,伴着我哥哥从小学到了中学……童家树说得不错,能影响人一生一世的事情不会多,但我可以断定“千里传方”这件事一定会影响我哥哥的一生,也会影响我的一生。我哥曾在他的作文里深情地写道:“每月两次,一日和十六日,我站在月台上,眺望着从天津来的列车,等待着接收救我妈妈的药方,也等待着世界对我的滋养……”
世界确实滋养了我和哥哥的心灵。
童家树遇上了两个欺侮孩子的乘车人,可他也遇见了我哥哥。他感受到了世界对他的滋养了吗?
童家树坐起来,回头望着黑黑的共青林,说:“林子里有只什么鸟在叫。”
那鸟却不再叫。
我坐起来,说:“童家哥哥,为那座雕像,你捐了几万元钱对不对?”
他说:“有时,我还给烈士的奶奶寄一点钱去。”
童家树果真是“包德”!
他说:“有机会,我会去看看她老人家,不知她身体还结实不……我从来没见过她老人家……”
我觉得眼睛酸胀,我挺想告诉他我奶奶还硬朗着。
童家树说他从未见过我奶奶,但我奶奶曾经见过他。我哥牺牲后,我奶奶来过这个小城。我哥遗体火化那天,奶奶提了一个请求:把盖在我哥身上的那面党旗留给她做个纪念。除了这,我奶奶再不肯提一点点要求。当晚,我奶奶独自悄悄去了医院,她要去看一看我哥救起来的三个少年。夜深了,三个孩子都睡着了。奶奶没有惊动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童家兄弟,看着辛小虎,泪是哗哗地流啊……
我发觉我在流泪,忙用手背抹去。
童家树站起来穿衣裳,说:“奔奔,我们走吧。”把手伸给我。
我把手伸给他。他握住我的手,一拉,我站了起来。这是一只强壮的、热烘烘的大手。
我当时产生了一个冲动,想把一切告诉他。我好不容易才抑制了这个冲动,只叫了一声:“童家哥哥……”
童家树似乎感觉到了点什么,道:“奔奔,怎么了?”
我说:“我们该回家了。”
童家树抬腕看看表:“看不清,反正是蛮晚了,走,我们吃点夜宵去。当然我请客啰!”他总是这么开心。
走出“夏威夷”大门,我一眼就看见“大白鲨”上倚着一个人。刚从亮处出来,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
童家树快步走过去,问:“谁?”
那人说:“童家哥哥,是我哦。”听声音还是个孩子。
童家树说:“噢,是你啊,黑鸭子,你怎么在这儿?”
黑鸭子说:“我认得你的大白鲨的。”
童家树说:“我不是给你车费让你回家了吗?又来了?”
黑鸭子说:“来玩玩嘛。”
童家树显得有点烦,跨上摩托,说:“小盲流,你烦不烦啊?”回头招呼我:“奔奔,上车,我们走。”
黑鸭子一只手搭在摩托车的龙头上,说:“童家哥哥,我不过是见见你,不烦你的。”
这时,童家树开了车灯,我看清了黑鸭子的脸。我恍然觉得见过这张脸,在哪儿见的呢?
我遇上了黑鸭子的目光,他也在注视着我。
童家树说:“黑鸭子,你住哪儿?”
黑鸭子说:“住唐哑巴那儿。”
童家树想了想,掏出几张钞票,说:“听着,明天就回去吧。听说公安局又要抓盲流了。这钱你拿去。”
黑鸭子不接钞票:“不要钱,搭车可以吗?”
童家树骂了一句,把钞票掷在黑鸭子身上。“大白鲨”一蹿就上了路。
童家树说:“是个小盲流。上次我给过他回家的路费,又来了。”
我说:“怎么叫黑鸭子?怪怪的。”
童家树说:“你没看清啊?他脖子上有个黑胎记,像只小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