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幽灵岛·石头里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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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古先生的钥匙

我再次来到方桥面店。我手头有了二十元钱,应当把三碗冷面钱还掉。

一个拉二胡的老人在店门口卖艺。他是盲人,坐在一只可以折叠的帆布绷凳上,奏着一首舒缓的曲子。曲子舒缓,并不悲伤,可能是在描写一朵白云。他拉得挺动情,按弦的左手不时颤动,琴弓在他的右手里像是一根弹性十足的橡皮筋。他有些发胖,气色还不错,稀稀的额发是被仔细梳理过的。看得出,他是在向人表示:我不是乞丐,我是个卖艺的。

我有点感动,我真的想在他脚边的一个倾翻的敞口玻璃瓶里放进一些钱。我犹豫了一下,始终没有拿出钱来。我只有两张十元钞,投出一张就少了一半的家当。我为他扶正了那个收钱的敞口瓶,把掉在地上的几张钞票收进瓶子里。

我走进店堂,不见阿胡子老板,便走到厨房门口,问:“老板在吗?”

“什么事?”回应我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她正满头大汗地在灶上忙碌。

我说是来还账的,昨天欠的三盘冷拌面。

她说:“没事,没事。”

我说:“三盘炸酱冷面多少钱?”

她说:“你还吃面不?”

我说:“那我要一碗光面。”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好!一会儿就来,你请店堂坐。”

店堂里充满了面的香味和二胡的乐声。有些客人在吃面,有些客人在等待。我选了一个面对院子的位子坐了。院子那边的屋子想必是辛家的住房了。如果屋子里走出一个男孩来,那他必定是辛小虎了。算一算,辛小虎和我的年龄差不多。

院子里没人。那两百个蜂窝煤又码回到原处去了。哈!辛老板自找麻烦了。平心静气想,辛老板让我搬煤饼说不上是刁恶之举,那法子还真能鉴别真假赖皮呢。

盲老头换了一支曲子,居然是挺时髦的《涛声依旧》。老板娘用托盘托着几碗面条出来了,说:“对不起,今天人手紧了点。”

有人说:“‘半月谈’,怎么就你一个人忙,老辛呢?”

从老板娘的回话中,我得知老板去苏州了。

看得出,大多数吃客是熟人,亲亲热热叫老板娘为“半月谈”。《半月谈》不是一本杂志吗?真好笑。

老板娘本名宋月。这名字立刻使人联想到一弯瘦瘦的新月,和一个人高马大的胖大婶总是不大般配的,就有人叫“胖婶”,慢慢又含蓄成为“半月婶”,最后发展为“半月谈”。半月嫂不是那种一天到晚为胖发愁的女人,倒是乐意接受这个有趣的绰号的。这点“背景材料”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半月婶再次从厨房出来时只端了一碗面,见我坐在角落,想一想,把面放在店堂中央一张空桌上,说:“孩子,来,坐这儿吃,这儿离吊扇近,凉快些。”

面条很多,远远超出了一般的分量。我用筷子一挑,碗底露出一大块棕红色的肉。我吃过这种肉面——焖肉面。“焖肉面”就是把肉埋在碗底里焖的意思。

我忙站起来,说:“老板娘,你错了,我要的是光面。”她在收拾另一张桌子,说:“你是第一次来这儿吃面。”

我说:“不是,我昨天来吃过冷面。”

她说:“冷面不算,汤面才算。第一次来方桥的,我都奉送一块肉。这肉是方桥的王牌,你尝尝吧。”

一个吃客说:“这叫回头肉啦。”

半月婶说:“听,都知道这儿的规矩的。吃吧,坐下吃。”

我坐下了,可心里还是不踏实。

那个吃客走过来,说:“这是老板娘的生意经啦,我们都吃过的啦。”

这人叫米关根,是一个建筑包工头,说话老想学广东人,浪声浪调地瞎加“啦”,人就都叫他啦啦关根,简称啦啦。

啦啦关根点了一碗“鱼肉双交”面,还申明“宽汤带软,少红免青”。苏南人吃面的花样可多了,“宽汤带软”就是汤要多,面条稍微软一点,“少红免青”就是稍稍下点辣,不撒葱花。

吃完面条,付过钱,我把碗筷送进厨房,对“半月谈”说:“阿姨,你这儿用钟点工吗?”

“半月谈”犹豫了一下,说:“孩子,你是哪儿来的?是个学生吧?”

我说我是从江西来的中学生,利用暑假边打工边游历。我不说从湖南来,怕她联想到我哥哥,而“游历”这个词挺适合一个清贫而有上进心的中学生。

啦啦关根端着面条碗靠在厨房门框上,说:“小朋友,你别指望这个。这儿的老板是个老抠,不肯花钱雇人的。‘老抠’,你懂不懂啦?”

“半月谈”说:“关根,别乱说。谁老抠啦?”

啦啦关根说:“那你用不用他?你不用我就用。我工地上正缺辅工。小老弟,辅工当不当?一天十五元。”

我觉得关根这人太油滑,有意排斥他:“十五元?不干。昨晚上看鱼,我就拿二十元。”

啦啦关根说:“晚上的工才两张分?咳,小老弟你亏啦。打夜工,工钿要翻跟头的,起码三张分啦。”

半月婶说:“关根,别掏糨糊了,你敢用童工啊!”

关根说:“咦,人家说啦,是勤工俭学啦,许多老革命家少年时代不也去外国勤工俭学啦?”

这么“啦啦”着说话真烦人。

“半月婶,我有件事和你商量。”说话的是坐在角落里的一位白发老者。老者面容清癯,一看就知道是位知识分子。

半月婶过去和老者低声说了一会儿话,又过来对我说:“孩子,如果你真想打工,这位老先生倒想麻烦你呢。”

老人朝我微笑着点头。

半月婶就向我介绍老人的情况。老人是师范学院的退休教师,名叫古国镜,是方桥面店的老主顾。古先生是独居老人,要去住院治疗一段时间,所以想用一个钟点工。钟点工的任务主要有三个:一是每天早上给古先生送一碗方桥面店的素油本色面。不吃到方桥面,老人会一天没胃口。二是为古先生跑图书馆借还书籍。三是照顾古先生家里的一只猫。

我本想在方桥面店打工——你想想,辛家恩人的亲弟弟在辛家打工不是蛮有意思的吗?确定了古先生就是雕塑家古国镜,我就决定应承这份工作了。我哥哥雕像的基座上刻着这位老先生的大名呢。

我说:“行,我愿意干。不过,我有个困难……”

我的困难是没地方住宿。

古先生说:“我家房子不少,你可以住下,不过,我家是老房子,你一个人住怕不怕?”

我说:“有什么怕呢?”

古先生说:“我要去医院住院治疗,那么多房子就你和米开朗两个住,真不怕?”

我说:“谁是米开朗?”

古先生说:“快把面条吃光,我带你去见米开朗。”

古先生家的房子是真正的老房子。古先生姓古很合适,古先生拥有这座老房子也很合适。

屋有两进。进门首先是一个很小的天井,然后是三间平房——客厅、卧室、厨房。穿过客厅是一个院子,然后是一幢两层小楼。

古先生在院子里大喊:“米开朗!米开朗!”

米开朗就出现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它大概是从石桌旁的花坛里跳出来的。

米开朗是一只黑猫。这只黑猫看上去很年轻,很健康,很干净,有一对蓝色的眼睛。我不喜欢那种号称金银眼的猫,我认为两只眼睛颜色不同是一种畸形。

米开朗避开古先生的手,眼神散散的不理人。

古先生说:“米开朗,怎么了,不认我啊?真不认啊?那好,我走了。”

古先生装出离去的样子,那猫就急了,冲着古先生“尼亚尼亚”地叫。古先生抱着米开朗到了客厅,把它放在沙发上,说:“来,米开朗,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这一位是……”

我说:“我叫奔奔,刘奔。米开朗,我们认识一下。”

米开朗跳下沙发跑到卧室去了。

古先生说:“别管它,等你喂过几次食,它就认识你了。”说着就给一个叫童家立的打电话,让对方赶紧来这儿。

古先生说:“童家立是我的朋友,忘年交,我让你们熟悉一下,我住院去,有些事你可以打电话请他帮忙。”

听到童家立这个名字,我在心里喝彩——太精彩了!世界上还真有这等巧事啊!

童家立和辛小虎一样,也是我哥哥当年救起的孩子。

古先生拿出一串钥匙给我。

我有些不安,说:“你把这么多钥匙给我?”

古先生说:“后楼的钥匙不在里头,你就住在这间卧室好了。我有一位学生利用暑假来跟我学雕塑,刚走几天,卧室里什么都是现成的。”

我说:“古先生,我实话告诉你,我身上一个证件也没有,连钱一起被扒手掏了。”

古先生说:“原来这样。不要紧,没有学生证,我也相信你了。把钥匙收起来。”

我还是不敢拿钥匙。

古先生说:“我相信你是有根据的。那块焖肉的事说明你老实,你为卖艺老人扶正瓶子说明你善良。但愿我没有判断错。”

我抬眼看着古先生的眼睛。

古先生微笑着,说:“信任,有时候很难,有时候很简单,对不对?”

门铃响起来。我去开门。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白皙的脸,浓浓的眉,和我差不多年纪。他当然是童家立。

童家立对我笑笑,说:“你是江西来的吧?半月婶告诉我了。”

我说:“叫我奔奔好了,奔跑的奔。你是童家立?”

他点点头,依然微笑着。

六年过去了,一个小男孩长成了一个英俊少年……我的心里涌起一股带有一点酸楚的、相当复杂的热流。是的,这一刻我想起了哥哥。

我伸手扶住了轮椅的背。

他说:“不要。这儿没有门槛,我自己走。”

古先生家果然没有门槛。

古先生说:“立立,你走这么快啊?瞧,汗也出来了。半月婶告诉你什么了?”

童家立说:“告诉我奔奔的事了。”

古先生说:“叫你来就是让你们两个认识一下。我下午就住医院去,这儿就托奔奔照看。奔奔,如果有事你给立立一个电话,立立是我的好朋友。嘿!你们一个叫立立,一个叫奔奔,有趣。”

童家立说:“奔奔,因为你的腿长,所以叫奔奔对不对?”米开朗闻声从卧室出来,跳到家立的轮椅上,“尼亚尼亚”地表示亲热。

家立捧住猫头对准我,说:“老米,你得服他管,听懂没有?”

米开朗冲我不友好地尖叫一声,两只前爪摆开了扑击的架势。

家立说:“奔奔,去卧室把那个大铁锤拿来。”

大铁锤不是铁的,是个老大老大的充气塑料玩具。我拿来大锤子对米开朗扬了几下,然后丢了锤子哼哼着伸手接近它。

米开朗勉强接受了我的抚摸。

下午,古先生去了医院。医生催他住院治疗好几次了。从医院出来,我不知怎么就不愿往古先生家走,在街上逛着逛着就到了书亭旁的那条白石条椅那儿。

从第一次坐在这椅子上起,时间仅仅过去了二十多个小时,可我觉得已经相当漫长了。我为自己在丢了钱包之后坚持实施“XB行动”的决心感到吃惊。“在离开了故乡、离开了家之后,人才能真正长大。”这句话是谁说的?我觉得有点儿遗憾:我的正宗的流浪生涯毕竟太短促了……

坐在石椅上慢慢回想过去一天的经历,我又觉得有些不真实。特别是古先生,他真就这么轻易地信任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地男孩子?可他确实把他家的钥匙交给了我。我摁摁裤袋,里头确实是一串金属钥匙……

这时,我看见了童家立。他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摇动着他的轮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