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风尘仆仆的汽车上下来,我的脸上就感受到了许多辨认的目光。
旅客出口处那儿拥挤着许多接站的人。
没人会来接我。除了千里之外的奶奶,谁也不知道我到这座江南小城来。
有人在呼唤:“弟弟!弟弟……”这当然不是在呼唤我,可这呼唤声就像一枚针一样刺了我一下。我退避一旁,衔着车票站着,让许多人和许多大包小包从我身边淌过。我不想与许多人挤在一起走路。我抬腕看表,看了几次也没看懂两枚针的含义。
我这是怎么了?
我走向旅客出口时连检票的人也不见了。一张冰激凌包装纸被风推着在水泥地上翻滚不停,最后被出口处的栅栏截住。
我觉得被一个无形的罩子罩住了,心神不宁,闷闷不乐。
我这是怎么了?
一出车站,我买了一根香蕉形的冰激凌,咬一大截在嘴里猛嚼。又买一支,又嚼。我觉得我终于突出了那个无形的罩子。
我在街上走,像一件宽大的衣裳在飘。心里空空的,空得使人发飘。
这是一条绿树蓊郁的街道。来往的车不少,却几乎听不到喇叭声。行人的服饰大多鲜亮。阳光从树冠漏下来,在鲜亮的服饰和自行车上跳跃不定……
这个陌生小城给我的第一个切实印象是一条干净的白石条椅。白石条椅在人行道旁一片浓得发稠的树荫里,仿佛在亲切地微笑着。
我走近它,放下背包,坐上去,靠上去。这个城市挺干净,挺凉快,挺舒适。
离条椅不远有一个白色的售书亭。我第一眼就看见挂着的《琴川市区图》,当然是要买一张的。
回到条椅,展开地图,一行红色的字“噗”的一声跳进了我的眼睛——张俊华烈士雕像!
这七个字把我的眼睛挤得胀痛。我闭上眼,对千里之外的奶奶说:“奶奶,我哥哥的名字印在地图上啦!”
我再一次为自己难以遏制的情感波澜感到意外。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哥哥的离去,我以为琴川市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从地图上看,这个城市的大形势就像三菱集团的标志:山、湖、城很亲热地簇拥在一起。我哥哥的雕像处于三者交接之处的一片绿地——共青林。那儿必定是个宁静而美丽的处所了。
背起包,我开始行动。我决定步行穿过这个城市,去看望我哥哥。
人行道挺宽,铺着六角形彩色地砖。年轻的香樟和三角枫作为行道树,在人行道上画出一片凉快的绿荫。
又见白石条椅。椅上坐着两位悠闲老者。左边的樟树上挂着两只不小的鸟笼子,里面是画眉。画眉在一声一声地叫,叫得很好听。人的声音是一条一条的,鸟的声音大多是一粒一粒的,每一粒都圆润而晶莹。
这儿有一个公共汽车停靠站,站牌上写着“三棵树”。这站名蛮特别的。一抬眼,真就看见了三棵树,是三棵相当古老相当高大的银杏树。它们被一道青灰色的花岗石矮栏倍加小心地呵护着,迫使人行道特地打了个弯。这么古老而美丽的树是应当受到尊重的。这是小城给我的第二个印象。
我的心情明朗起来,开始觉得人行道有了一种使人快活的弹性。
这个城市和我哥哥有关。
Good morning!琴川。
这一次我看懂了手表:十二点五十五分,不再是morning了。我发觉我很饿。
小面店的凉拌面非常可口。面条很爽,很有嚼劲,淋漓尽致地泼浇上肉末、榨菜丁、黄花菜、香菇块等组成的辣酱。哟!如果这酱别这么甜,而是更辣些,那就完美了。
再来一盘!再来一盘!
我一口气吞了三大盘。
午餐的时间已近尾声,店堂里已清闲下来。看着我的吃相,阿胡子老板好开心,免费给我上了一小碗紫菜虾米汤。
“孩子,是北京来的吧?”阿胡子老板问。他的普通话太糟糕。
听这话我有点得意——这说明我的普通话够分。我说:“我是湖南来的,沅江。”
“来这儿旅游还是走亲戚?”
我没心情回答这个问题了,因为我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我的钱包呢?
一阵手忙脚乱的寻找之后,丢失钱包的事实被确认。糟透了!更糟的是我已经吞下了三大盘炸酱面。我觉得店堂里所有的眼睛都投向了我。面对三个油亮亮的空盘子,我仿佛面临着一个绝境。我愣愣地站着,脸颊发烫,脑子里一片混乱。活了十五年,我还是第一次面临如此大的尴尬。
阿胡子老板说:“别急,再找找,你身上这么多口袋呢。”
我已经反复找过了,但我还是再找了一遍。没有,没有钱包。
我喃喃道:“真的,这是真的……”我的意思是:我不是为了赖账装作丢了钱。这么想着,我的脸上一定透露了一些微妙的、令人生疑的表情。
阿胡子老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用一种“你玩什么把戏”的目光盯住我。
“我真的丢了钱包,真的……”我说。丢了就说丢了,为什么要说“真的丢了”?我想我是受了某些广告的影响了。
“真的,真的丢了……”我尽量说得真诚些,我仓皇四顾,指望店堂里有人相信我。
店堂里的人都有些兴奋。他们眼睛亮亮地看着我,等着看我和老板怎样表演。有些现实中发生的小品是蛮有劲的。
老板说:“你最后一次用钱在啥地方?”
最后一次用钱是买地图。当时书亭那儿有一些人,当时有人挨近过我吗?当时……不知道。在买地图的过程中,我的注意力一直留在白石条椅上的背包上。
“我去书亭那儿找找。”我说。
“书亭?书亭!”不知谁在说。
“最后一次用钱在书亭,买地图。”我解释。
“买地图花了多少钱?”老板问。
我竟答不出这个问题。当时我递上十元钱,也没点找还了我多少钱。我从包里掏出地图来做证:“就是这张地图。”
老板说:“看看吧,那地图上印着定价的。”
我的照办立即引起一阵哄笑。
我明白这哄笑的含意,突然站起,把地图拍在桌子上,冲着哄笑声吼道:“这是真的!”
又是一阵哄笑。
我的目光正好跌落在地图上的那一行字上:张俊华烈士雕像。我听见我在心里呼唤:“哥哥!”一种热辣辣的液体涌向我的眼眶。
一个声音说:“……有困难不如实说好了,何必耍这种小聪明……”
我说:“老板,我把包留下,我去找……”
老板说:“这样吧,你去把那四百个蜂窝煤搬一下,面钱就免了。”
店堂后面院子的一角码着一些蜂窝煤。
老板说:“蜂窝煤在那个角,你先去把它们搬到这个角。”
我想:这没什么不可以的,不就是打工吗?
我走进院子动手搬运蜂窝煤,先是一次搬六个,后来一次能搬十二个,不一会儿就完了。
老板说:“好的,这是二百个蜂窝煤,现在你再把煤搬出去。”
我以为他说错了。
他说:“不是说好搬四百个吗?搬过来算二百个,搬过去再算二百个,四百个就满数了。”
我还是没反应过来,不相信这是真的。
他说:“怎么了?还没明白?”
他的表情使我弄明白了,这是作弄人。
汗在我脸上淌,我坚持不去抹。抹一脸黑,他们会更开心。
老板说:“搬不搬嘛,你?”
我轻声说:“不。”
老板说:“真不搬?”
我说:“不。”
老板松了口气,说:“行了,你走吧。”
又是一个圈套?
老板认真说:“现在我相信你不是小无赖了。小无赖不会说不。好了,去井台洗洗手。”
我洗过手,背起包,说:“我会还你钱的。”
老板说:“这城里有你什么人?”
我说:“我哥哥在这儿。”
“那就好。”
走到街上,走了十几步了,我才想起看一看这个小面店的店名。
这个小店名叫方桥面店。这就是方桥面店!我打了个激灵。
奶奶告诉过我,辛小虎的父母如今开了一家面店,店名“方桥”。
走进面店时我没有看店名。如果看了,我还会进去吗?当然会的。我会在尴尬的时候向老板说出我是谁吗?我想我不会。就是说,刚才发生的事还会这样发生。
我兴奋起来,觉得自己正在演一出电视剧。
我匆匆赶回到报亭那儿。
白石条椅上坐着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在那儿举着小圆镜子侧来侧去地修饰脸蛋。一发现我搜索的目光,她慌忙拉扯裙子,把两条腿交叉在一起,目光警惕得叫人吃不消。
她的过敏反应出乎我意料,我忙解释道:“我,我是找个东西。”
她把身旁的小红坤包移放到大腿上,含意不明地哼了一声,又把镜子竖在手掌上,不再理我。
石椅一带连一片纸、一片树叶也没有。
向书亭走时,我听见她在我身后咕哝:“讨厌。”
书亭里的人对我的询问很警惕,很反感,一问一个“不知道”。
那个一惊一乍的化妆女人拦住一辆“的士”一溜烟去了。那把空空荡荡的白石条椅显出一副孤苦伶仃的样子。
我又去坐在那把条椅上,让身体尽量多地贴着椅子。我得镇定一下自己。
找回钱包看来没指望了。怎么办?
我这一次的旅行计划本来是挺有劲的。六年前,我哥哥在这座城市的师范学院读书,以生命的代价在歹徒的竹篙下救起了三个少年。去年以来,我们家几次收到署名“包德”的汇款。这个名字与三位被救人的名字无关,但我奶奶确认这是他们中的某个人或者是他们集体的化名,“包德”不是和“报答”谐音吗?奶奶让我利用暑假到我哥哥的城市去走一走,想办法弄清“包德”是谁。奶奶给了我钱,又给我一张发黄的《人民日报》——在那篇长长的报道里有被我哥哥救起的三位少年的名字。
“哥哥的城市”是奶奶即兴简称,她马上做了修正,但我觉得这个词组很能打动我。我哥哥把生命赋予这个城市,我奶奶是有权这么自豪的。
接过报纸那一刻,我就决定不在这三个人面前(还有所有的琴川市人)暴露我的身份。“高尚的秘密”会使一个人的生活变得有意思。这是我读过一些名人传记之后的感想之一。
奶奶居然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念头:“是不是想搞秘密调查?”
我说:“奶奶,如果换了你,你会怎么样?”
奶奶说:“奶奶去过琴川,我想秘密也秘密不起来。你没去过那里……”
我赶忙打断她的话,说:“停!奶奶,我明白了,你别说了。”
可我丢了钱包。我现在去找那三个人,对他们说:“我是张俊华烈士的亲弟弟张觉华。”
要真这样,多没劲啊!
我不愿这么做,我不甘心。我的心里有两个“我”在对话:奔奔(这是我的小名),你能不能按原计划行动?能不能?敢不敢?能,敢。到底敢不敢?敢!到底能不能?能!那就走!我背起包赶紧离开椅子,怕自己改变主意。
走到三棵树,我拿出地图确认了一下道路。不管怎样,我首先得去看看我哥哥的雕像。
走,朝前走!我深吸几口气,内心鼓荡起迎接挑战的激情。
穿越小城,我已经唇焦口燥,满头大汗。
路标告诉我:共青林到了。
沿着林中小路,我一路狂奔。路有了分岔时我便不再跟着路走,而是径直往林子的深处奔,以为这是走捷径。其实我根本没有方向感,我不知道哥哥的雕像在哪个方位。
突然出现了一片草坪,一片被树林环抱着的大草坪。草坪中央耸立着一座白色的雕像……因为有苍郁的树林作为背景,这一片阳光下的草地出奇地明亮、灿烂。洁白的雕像在白金般的阳光里熠熠生辉。草地上有白色的、灰色的鸽子在安详踱步……
我站定,抱住一棵树,喘着,恍若在梦境。我一时不敢举步,怕弄乱了这一页美丽的童话,怕惊散了这梦境般的天堂、天堂般的梦境。
我把一边的脸颊贴在凉凉的树干上,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慢慢睁开,把目光集中起来投向雕像所站的赭红色的基座,然后让目光缓缓往上攀缘……
我发现我面对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哥哥,是你吗?
我向雕像奔去,把那群鸽子惊得仓皇飞去。
走近之后,雕像更加陌生。
这难道是我哥哥吗?
我慢慢绕着雕像走,绕了一圈又一圈。我不甘心,我紧张地从各个角度寻找着我哥哥的影子。
鸽群一次次从上空掠过。
我始终没有找到属于我哥哥的线条。属于我哥哥的只有镌刻在基座上的一行字:张俊华烈士。
这一行字倍增了我的失望和委屈。我倚在赭红色的基座上,用颤颤的手指描摹着我哥哥的名字,眼中涌满了泪水。
这一刻,世界理应让我大哭一场,难道不应当吗?
可世界没给我机会——一片吵闹声可恶地向我泼来。这种快乐的喧闹在此时此地确实显得非常无情、非常可恶。
在环绕草地的水泥道上,几个男孩在踩着滑板追逐。每一个都兴奋得要死,快活得要死,幸福得要死。
我突然跳起来,张臂狂呼:“滚!滚开……”
他们一定以为遇到了一个疯子,先是因为惊愕而噤声,又更兴奋地吵闹起来。他们冲我喊叫着什么,踩着滑板飞快地绕着草地滑行。如果草地也可以走滑板的话,这帮好奇的家伙是一定会冲过来弄个明白的。
默立在雕像的阴影里,我慢慢平静下来,终于拎起背包穿过草地回到树林里。
那帮踩滑板的孩子见我没再有反常举动,失去了兴趣,呼啸一声作鸟兽散。
我在树荫里躺下,枕着我热烘烘的背包。我背下是一种坚韧的、爬地而长的马绊筋草,迎面是重重叠叠的树的枝叶。蝉鸣时断时续,风不停地吹……
我闭上眼。我觉得疲惫。疲惫和累是不一样的。累只是肌肉的乏力,疲惫则是精神的困顿。没查过字典,没请教过谁,我就是这么认定这两个词的区别的。
在蝉鸣的间歇,我听见了鸟鸣。鸟鸣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若隐若现,似乎怕打扰了林子里的寂静,怕我睁眼去寻觅它们的踪迹。鸟鸣是那样的轻灵,那样的纤细,仿佛不是从喉管里挤出来的,不是从舌尖上吐出来的,一声和一声之间有着恰如其分的停顿,不慌不忙,不激动,无意表达什么。这种宁静的声音却可以轻易地沁入人的身体最深处,使人的灵魂融入土壤、草木、阳光……
我可能睡了一会儿,但我以为我没有中断对鸟鸣的聆听。我相信这样的声音是可以直接进入梦境的。
我打了几个喷嚏,觉得身上有了凉意,看看手表,发现时间流逝了不少。
太阳已经西斜。林子里的风凉如流水。林中草地由浅绿变成深绿。雕像在失去光轮之后变得柔和。
我再一次走近雕像,久久默对他的脸部,指望遇上一道熟悉的目光。
不,他不是我哥哥。
草地上,风在玩一张包装纸。那张鲜艳的塑料膜在草地上不情愿地打着滚。
一种孤寂而凄凉的情绪袭上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