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点钟,天气就凉快多了。
在隐隐有点霉气的蚊帐里,马林圆睁着双眼,毫无睡意。起先,马林还担心自己会睡着,现在看来这担心是多余的。马林知道他必须醒着,因为有一个预感在告诫着他: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
回想起来,这一天是多么漫长啊!
预期中的投师学棋,缔结忘年之交等等预期的情节一个也没有出现。发生的都是稀奇古怪、大出意料的事件:比如墓碑上的残局啊,灌木丛中的眼睛啊,小船的神秘失踪啊,梅花文身啊,白虎秘道啊,有强大磁性的背包啊……想见的唐爷爷失去踪影,未期相识的人倒一个一个地出现了:先是加加,然后是白脸老头,赤膊挖井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哑嗓门,最后是姓刘的摄影师……这些都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且有种种迹象表明,这些人很可能都非良善之辈……
周围的人似乎都不可信。一直生活在亲友同学之间的中学生马林平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险恶的情况。一种孤立无援的惶恐感像水一样凉凉地浸着这位十五岁少年的心。他怎么能睡得着呢?
煤油灯里的油不多了,灯火被拧得很小。黄黄的灯光显得软弱无力。蚊子在帐子外嗡嗡作响。纺织娘和蟋蟀则在窗外低吟。有一只蟋蟀好像就在床铺下面……
睡梦中的加加时断时续地磨着牙:“咔啦啦,咔啦啦……”真是想不通,人的牙齿何以能弄出这样恐怖的声音来呢?马林试着磨牙,看能不能发出类似的声音,结果失败了。人在清醒的时候是无法弄出这种怪诞的声音来的。
马林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加加会睡得这么沉?这家伙一躺下去就鼾声大作,不久又磨起牙来……莫非……莫非摄影师给的那蓝色的药是催眠药?如果是这样,摄影师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想法使马林吃了一惊。他霍地坐起来,额上的汗便蚁蚁地在脸上爬。渴,就伸手取煤油灯边的矿泉水喝了一口。他慢慢地咽下这口水,但还是听见了水在喉咙里流动的声音。
一个声音:马林,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另一个声音:马林,你是不是胆小鬼?
一个声音:不是有一条船吗?划船到西山岛,然后打个电话报警!
另一个声音:报警时怎么说?大小伙子好意思说一串“可能”啊?
……
青螺岛、白虎山庄似乎有一点不对劲,可是,到底不对劲在什么地方呢?挺难说,因为什么事都还是似是而非的,无法确定的。
加加又在磨牙了:“咔啦啦,咔啦啦……”
磨牙声是一种狰狞的、带有破坏性的声音。
当时,摄影师也给了马林四片药片。马林假装服了,其实并没有服。那时,他已经不相信这个汉子了。如果摄影师给的真是催眠药,那么,这家伙一定会在半夜时分有所动作。
马林命令自己:马林,躺下去,屏住气,装作服了安眠药的样子!
马林躺下了,侧着睡,将脑袋藏在床头柜的阴影里。黄石假山那儿有一只蟋蟀在和床下的蟋蟀对唱:
,
……
,
……
不想睡着的孩子是不可以注意鸟语虫鸣的。蟋蟀的鸣叫声一点一点地在马林的听觉中远去,远去……马林的意识开始朦胧起来了……
在朦胧中,马林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马林,马林……”
是摄影师在呼叫马林。他在窗子外边,声音很轻,很小心:“马林,马林……”
马林挣扎着恢复了清醒,但是没有动弹,仍旧保持着睡姿。他的右手里紧握着一把文具刀。
“马林,有蚊虫吗?要不要搽防蚊油?”
马林连眼皮也没动一下。
对床的加加又开始磨牙了,听上去就像在大嚼炒蚕豆。
摄影师对加加的睡眠毫不怀疑,因为磨牙是无法模仿的。摄影师放心了——他发给两个男孩的催眠药已经起作用了。
马林听到隔壁房间的门吱呀了一声。摄影师回到自己房里去了。马林在床头柜的阴影里张开一丝眼皮,监视着临着走廊的窗。如果摄影师要利用白虎通道去园子,他必定会经过这个窗子的。
摄影师果然出现在窗框里了。他又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观察着,谛听着。一切如旧,他放心了。转身离开时,他给了马林一个侧影——一个背着包的侧影。他走起路来像豹子一样悄无声息,唯在拉开黄石假山后的铁栅门时才发出了一点声响。
马林仍旧没有动。他猜测摄影师会在曾经出现鬼眼的那个石窟窿里从另一边的窗子向房间里张望一会儿。
马林默数着:一,二,三,四……
数到三十时,马林在床上小心地打了一个翻滚,脚先下地,穿进了凉鞋,轻轻地站了起来;走到加加床边,撩开蚊帐看了看加加。加加赤膊闭眼,伸展四肢,睡得不顾一切恣肆汪洋。这家伙服了安眠药,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马林也像豹子一样到了铁栅门口。他的右手握着文具刀,左手则握着取自煤油灯边的一盒火柴。马林还是惊动了敏感的纺织娘和蟋蟀。它们停止了吟唱,在黑暗中监视着不速之客。
马林没有轻举妄动,屏息谛听着,直到纺织娘和蟋蟀重新唱起来,才轻轻拉开铁栅门,小心地进了洞。一步,两步,三步……黑暗越来越浓,好像有点发稠。洞里有一种窸窣的声音,忽隐忽现,忽远忽近,显得神出鬼没,阴险莫测。这是蝙蝠吗?一想起蝙蝠,马林心里就直腻烦。马林一直认为非禽非兽的蝙蝠不是地球上的动物,不是人间的动物。如果没有地狱,那么,它们一定来自于外星球。听说有专门吸血的蝙蝠,可以把它们尖锐的带有麻醉物的嘴直刺进动物的血管,甚至脑壳……
马林镇定一下,把一只手挡在脸前,继续前进。马林鼓励自己:怕什么,摄影师不是刚穿过这个洞吗?
阴险的窸窣声一阵一阵地在耳边掠过。马林觉得自己已经被那鬼东西的爪子触到了!马林忍不住划亮了一根火柴。
一个黑影仓皇地在光亮里掠过。果然是蝙蝠!
马林在黑暗里挥舞着小刀,一步步地向洞中挺进。
前头有稀薄的亮光了,是月光。马林知道石洞到头了,前面是夹弄。马林小心地探头看了一下夹弄,确定没人之后才走出了石洞的黑暗。
月正当顶,所以在这么窄的夹弄里也能看到月亮。月是弯弯的一轮,不很瘦,却有点儿薄,好像是用白纸剪出来的。刚从洞穴里走出来的人最愿意看到的就是太阳和月亮了!马林也是,尽管他穿过这个石洞仅仅用了几分钟。
夹弄两边墙壁的上部是没有青苔的,下半部,还有地上的青苔则被月光融为了一体。这使整个夹弄看上去挺像一只盛着半缸水的鱼缸。
转弯,再转弯,又进入石洞。凭着记忆,马林走得还算顺利,再没有划过火柴。但是,走到出口处的铁栅门了,马林也没有捕捉到一点摄影师的踪迹——事实上,马林已经将跟踪的目标丢了。
跟踪是有窍门的。培训特警,跟踪肯定是专门的课程。马林没有经验,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马林记得出口处的这扇栅门是会怪叫的,推门时格外小心。门却推不动。一摸,不好!门被一把大挂锁锁死了。这当然是摄影师干的。他哪来的锁呢?对了,这本是西厢房门上的锁,白脸老头开门之后就随手把锁放在窗台上了。
现在,对摄影师是可以下结论了:这是一个心怀叵测之人,他到青螺岛来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的。
马林划亮火柴,绕着门框照了一遍。划第二根火柴时,马林有了发现:这铁栅门一无铰链,二无门轴,只是由两根T形的铁条销住了门和门框的两个铁环而已,怪不得一动门扇就会发出尖锐的怪叫。
马林拔去销子,把栅门往里一拉,出现的门缝就足以让人通过了。
月光下的园子黑黝黝而又白弥弥,朦胧一片。摇晃着的树、花丛,不摇晃的太湖石,在这一刻都幢幢如鬼影。“荷花一卷廊”失去了诗情画意,看上去像是谁布置的一个阴谋。这时,最适宜在长廊上翩然走过的是狐狸或者披头散发的妖精。池塘里的水似乎是黑色的。一条横渡的蛇昂着头,在暧昧的水面上画出一袅一袅的波纹。有几只蛙在湖心亭那一带断断续续地怪叫……
跟踪失去了目标。现在往哪儿走呢?
忽有鸟扑棱棱起飞的声音。鸟在夜间的起飞总是张皇的。它们的视力不好,除非万不得已,它们不会冒险起飞。冒险起飞的夜鸟一定是被不速之客惊起的。
夜鸟起飞的地方是那个名叫品轩的小院子。马林去过那里。房子是凸形的,院子里有一眼古井……马林家原在老城区。老城区的街头巷尾都是有井的。有的井很古老,石井栏内被吊绳磨出了一道道的凹痕,井壁上长着一些凤尾草。有一回,妈妈在井台上洗衣服,不小心将一把钥匙掉落到了井里。爸爸就找来一块磁铁拴在细绳子上,放到井下去将钥匙吸上来……
马林的脑子里不知怎么突然出现了童年时代的这个场景。这个场景出现之后,马林的脑子就“嚓”地一下闪亮了,一下子就把品轩的井和摄影师背包里的磁铁联系了起来——摄影师带着磁铁是要在井里吸出什么东西!快阁里那些人在挖井……又是井!没准儿,他们的目的也是想在井里得到什么东西!
马林听见石屋里充满了自己的心跳声:怦,怦,怦……
马林没有从假山区直接去品轩,而是翻越花墙到了后园,再悄悄地接近品轩的那个月洞门。他和加加第一次进入中园就是走的这个月洞门。
通过花墙上的一个漏窗,马林看见了摄影师!这家伙果然在古井边忙着呢。猜想被证实了!马林觉得自己忽然变强大了,忽然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把握感。这使他镇定,使他清晰。马林的脑子里跳出了一个警句:高明的跟踪需要准确的预料。这话是谁说的?是福尔摩斯还是大胖子波洛?
在井边鬼鬼祟祟忙碌的摄影师下一步会干什么?目的既已达到,他是不会再回啸君阁去了,很可能会马上驾船离岛!眼下最迫切的事是阻止他离岛。除了藏在灌木丛中的那条小船,这小岛到底还有没有船呢?如果那是唯一的船,那么,阻止他离岛的最好办法就是驾船离开这里。
得赶紧行动起来!
凭着记忆,马林顺利地找到了那个后门。谢天谢地,这个门上只有一把一般的“司泼令”,对从内向外去的人来说,门是等于开着的。出了门,马林折了一根树枝穿在门的拉手里,将门闩住。这至少可以阻滞一下后来者。走了几步,马林又回头将树枝拔掉了——不能让摄影师觉察到已有人出了后门。
迷蒙的月光下,山林弥漫着夜的气息。“夜的气息”这个词是马林在一本书里读到的。“夜的气息”是什么?这很难说得清。写那本书的作家也没有写清楚,只是打了几个比喻——夜的气息就像一条灰色巨蟒的眼神,就像展开着的蝙蝠的肉翼……
马林开始在林莽中奔跑。他必须尽快地赶到那个灌木丛把藏在那里的小船推下湖,然后划走。太湖在今晚风平浪静,他是有把握将船划到西山的。到了西山就什么都不怕了,江南农家差不多家家都有电话,报警轻而易举。
马林并没有沿着湖岸走,那样走会遇上许多水湾和荆棘丛。马林现在是向“五棵樟”的方向走。他白天和加加走过这条断断续续的、横贯小岛的小径。“五棵樟”是个隆起的小山丘,大致就是这条路的中点。其实,青螺岛整个就是一个缓坡的山丘,“五棵樟”算是最高的地方。
走近“五棵樟”时,马林不免有些紧张。这一带是片乱坟岗,那个刻着“唐岱夫之墓”和残局“五步蛇”的坟墓里究竟躺着谁呢?马林情不自禁地想起唐鬼手的那只触目惊心的畸形的手,心中更是惶恐不安。如果天地间真有鬼魅的话,它们的手很可能就是那样的……
“哇,哇……”一只鸟在沙哑地叫,不知在什么地方。是乌鸦吗?乱坟岗子是乌鸦最喜欢的宿处,因为那是人类最不愿意在晚上去的地方。不远处的一个灌木丛在瑟瑟地响,定睛看时,见一些灌木在摇晃。那不是风的缘故,很可能是一只野兽在活动。是狐吗?是獾吗?不怕,太湖中的小岛上不可能有狼。白天来这里时,灌木丛中有过一双神秘的眼睛。那也是野兽的眼睛吗?好像不是,那是一双人的眼睛吗?好像也不可能。那么,那是什么眼睛呢?
马林离开了小径,本能地绕过了“五棵樟”,向小岛的北端出发。记得藏船的灌木丛附近有一块蛮大的石头,上面长着一棵佝偻的小树。
走着,在反射着幽幽月光的湖的背景上,马林找到了那棵佝偻的树的剪影……
开始下坡前,马林向山庄方向回望了几眼。在山庄后门那个方位,有一点移动着的微光。不用说,那就是摄影师手里的电筒光。马林加快了脚步。
马林在灌木丛里找到了摄影师的小船。船整个儿是湿的,摸上去滑腻腻的凉。灌木丛也是湿的,冷不防还滚下几滴水珠来。子夜,露已重了。
马林奋力推船,船却不肯动,像是睡着了。马林细细检查一遍,确认没有卡住或缆住的情况,又推,船还是不肯动弹。马林开始紧张起来,他发现自己没办法推动这条船。这里离开湖水大约有三十或四十米的样子,有一半是下坡,另一半则是平地。之所以把船藏在这里是看中这片灌木特别繁盛。当时由一个汉子和两个男孩协力推船,越过这三四十米并不是难事,现在,要由一个男孩独自来干就麻烦了。
这会儿,摄影师大概快走到“五棵樟”了吧?马林的时间不多了。这可怎么办呢?
马林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毫不搭介的“司马光砸缸救伙伴”的故事。这个不搭界的故事却提醒了马林。他找来了一块大石头,向小船砸去。
小船本来有些朽了,只几下,船底的一块木板就折断了。再几下,小船的舱底整个儿就四分五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