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豆腐干
一个伤风鼻塞的人在黑暗中吃东西,任何美味都如同嚼蜡。口福是得靠味觉、嗅觉和视觉一起获得的。
品味臭豆腐干风味,尤其要借重嗅觉来实现。
那是一种“极香的臭”,一种“极臭的香”,一种香臭难分的味道。这种难于言表的味道独特、强烈、极具渗透力,一下子就使人管辖食欲的那部分神经和器官处于亢奋状态。
和烘山芋一样,有了这份惹人的味儿,卖臭豆腐干是不需要叫卖的。那味儿带钩,把路过的人钩住了。
把生的臭豆腐干投进沸滚的油锅,犹如投下了“催泪弹”,行人无不回首,颔下痒痒的,就去摸口袋里的零钱。
如果只买几块吃,卖家就把炸成金黄色的臭豆腐干放在一片绿色的通心叶上递给你。锅边小几上备有红色的辣酱,任你去抹。翠绿、金黄、鲜红组合在一起,悦目得很。花几分钱可获得味觉、嗅觉、视觉三方面的愉悦,岂不妙哉!
若问这妙物的制法,卖家就吞吞吐吐做神秘状,吃客越发觉得玄妙。
说是先得把豆腐干浸在一种卤汁里泡上几天,让它自然发馊。至于卤汁的配方就诸说不一了。有说用野苋菜茎在盐水里“瓮”成的,有的则说是用竹笋“瓮”的。笔者未去考证,大概秘方不止一个吧。发明臭豆腐干的人实在有点了不起,真称得上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大手笔。
相传常熟状元翁同龢被慈禧罢黜回乡幽居,心绪落寞,每日下午觉醒来常缄默不语,一直要到操习一番书法之后心绪方能转好些。老先生每在此时撕一角纸,写上“臭豆腐干N(N为具体数字)块”,有时还随手写上年月日。僮儿得了这角纸就去县南街东太平巷太白酒家门口小摊上去取臭豆腐干,银钱按月总付。僮儿在回途上须一阵急走,不让食物冷掉。臭豆腐干一“落气”,味道就大为逊色了。
翁同龢曾为两朝帝师,又是当时书法大家,便有人向那小摊主收买翁先生手迹。翁先生得知,不再动笔。尽管如此,那小摊主仍发了一点小财。
麻 腐
常熟人不大习惯吃凉粉,于是卖豆腐脑的小贩在夏天就改卖麻腐。
麻腐,用蚕豆制成,外观如优质汉白玉,制成三尺见方、一寸多厚晶莹皎洁一大块,浸在清冽的水中,煞是动人。用一叶竹制刀片划出四五寸见方,作为出卖单位。有了买家,又被划作蚕豆板大的正方体,颤颤地装成一碟,加进一勺酱油、一滴麻油,再撒一撮姜末,至于辣和醋就随客自取了。
麻油是在小磨上碾的,有一滴就足够香,多了反而拗味。那姜末也不必多,只一点点,灿灿的便得满碟光辉。老吃客单单计较姜末,卖家也就讲究:把嫩姜去皮,用刀板拍烂如泥,成饼,然后使出刀功。这样的姜末细匀悦目,入口即化。
小孩子不要姜,另外加一点虾子酱油算作补偿。
麻腐的得名有两说。一说得名于麻油,另一个说法是因为花椒。先前在加姜末之后还入一点花椒,吃时嘴唇上有一点麻感。这麻感必适度才有趣,过了就有点窘。江南人比不得湘蜀之人,对麻感总不大习惯。
常熟低乡有个关于麻腐的民间故事。
传说有个姓姜的外地恶少生了一脸大麻子,见卖麻腐的小摊必来光顾,吃一碟添两碟,完了就一一指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待摊主说出“麻腐”或“姜末”,他的拳头就上来了,说是侮了他姜大爷。问者有意,答者无心,没一个不中计的。
偏有个少女机灵,见问的是个外地口音的麻子,便答:“这是白玉糕。”麻子又指问麻油:“这是什么油?”少女答:“这是黄金油。”麻子少爷听了高兴,破例付了双倍的钱。白玉糕和黄金油相匹,确是华贵吉祥极了。
爆米花
记忆中的爆米花师傅总是穿黑衣裳的,脸上总是沾了些黑灰,牙齿就显得蛮白。他们的担子,一头是木制的风箱,另一头是火炉和米花机。米花机鼓着个大肚子,通体黑色,唯有摇柄那儿的一块钟状的压力计是白色的。
爆米花深受小孩子欢迎,师傅担子在巷口一歇,不等煤炉火旺,生意就源源而来了。女人们拗不过小孩子,用升箩或淘箩装了点米,让小孩子来加工“泊累”。“泊累”就是爆米花,大人小孩都这么叫,大概是英文“PALY”(玩)的音译。爆米花是膨化食品,食之非为果腹,就是吃着玩的。
黑师傅将米装进米花机,又掏出一个小瓶子,拧开瓶盖,颠着,计较着倒进一点白色的糖精。拧紧了口子,米花机就横架在炉子上了,而炉子是和风箱联系着的。师傅左手摇米花机,右手拉风箱,动作很是协调。摇柄吱嘎响,风箱噼啪响。一窜一窜的火苗是无声的,像一块被魔法控制的红绸。师傅不时瞟一眼压力计,油黑的脸膛忽明忽暗,泛着陶一般的釉色。在小孩子眼里,爆米花师傅是蛮有本事的,因为他能把几撮米变成一斗“泊累”,因为他操纵着一个惊心动魄的爆炸。
黑黑的米花机在炉火中翻滚,慢慢变成了暗红色。大概十多分钟之后,压力计的红针就走到了一个刻度。师傅把米花机翘起来,歪到一边,另一只手拉过麻袋把米花机裹住了。女孩子都逃开去,掩住了耳朵。男孩子硬撑着不逃,屏住了一口气。师傅的表情凝重起来,一只手稳住米花机,另一只手把一根撬棍布置好,用脚踩住,大声喊一句:“响——啰——”,脚下一使劲,踩出“嘭”一声沉闷的巨响,麻袋里立时窜出浓浓的白雾。小孩子赶紧围拢来,赶紧吸气——好香啊!
几撮米神奇地变成了一大堆“泊累”,人就大方起来,孩子们的口袋都被装得鼓鼓的。刚出炉的米花特别脆,抓一把灌进嘴里胡乱嚼,那浓烈的香气便从鼻孔里往外喷呢!连着吞,口水接济不上,就回家泡米花汤吃。如果有麦芽糖,米花还可以做成米花团或者米花糖。我妈做的米花团子特别大,两只手才能捧起来,看我们捧着米花团子无从下口的狼狈相,我妈笑得合不拢嘴。
麦芽糖
旧时,小孩子要吃麦芽糖得用破烂和串家走巷的换糖担交换,这恐怕是仅存的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换方式了。
换糖担是一对竹丝筐,筐上各配一只小竹匾,竹匾撒过白白的面粉。脸盆大小、一寸多厚的麦芽糖饼就凝在匾子里。
换糖的一手搭在扁担上,一手执一支竹箫在嘴上吹。那短箫只四个眼,只能吹出五个音阶,总是那一句乐谱:“咪咪……咪累哆,哆咪累,累……”虽然简单,却绵柔,悠悠地送得蛮远。
和换糖的做交易的大多是孩子。取麦芽糖的方法特别:左手拿片状的铲子,右手执个小铁锤。小铁锤敲在铲子背上,就敲下一块糖来,然后让孩子自己取糖。孩子得了糖,就嚷嚷:“饶一饶,饶一饶!”是添一点的意思。就再敲一小块。孩子又嚷:“再饶饶,再饶饶!”就再敲下一点点糖。有时故意说:“不能饶了,亏本了。”孩子就朗声念道:“换糖三饶头,不饶触霉头!”等饶过三次,换糖的就念:“换糖三饶头,再饶烂舌头。”一边就收拾担子走路,走出一段路又吹起短箫来。挂在棚绳上的那两件铁器随着步伐互相撞击,叮叮有声。
有了破烂本可去供销社卖的,可孩子都喜欢留着换糖。“饶三饶”是风俗,你不叫“饶”,换糖的也会“饶”你的,这使交易的过程变得热闹,常能引出来新的主顾。
有不懂事的孩子为了换糖,把家里的牙膏挤空了去做交易。大人哭笑不得,却一般不会认真追究。他们小时候恐怕也这么干过的,知道换糖的乐趣。
蛳螺
常熟人代代相讹,固执地把“月亮”称作“亮月”,把“螺蛳”称作“蛳螺”。仔细想,常熟人是对的——和“太阳”对偶的是“亮月”,而非“月亮”;和“田螺”“海螺”对偶的当然应是“蛳螺”,而非“螺蛳”。
相传不知什么年代,兴福寺有个小和尚耐不得常年素食,就偷偷去附近河浜里弄些螺蛳来吃。不久,破戒之举败露,小和尚受到严厉训斥,却还是禁不住美味诱惑,屡教不改。到后来,当家和尚就要小和尚做最后的抉择:要么吃素,要么还俗。为了吃螺蛳,小和尚毅然选择了还俗,可见螺蛳的鲜美非同一般,属“佛跳墙”级美食。小和尚被逐时还留下一些已经剪去螺尾的螺蛳,都还活着。老和尚连称“罪过”,把残螺放入寺旁空心潭内。螺蛳的生命力强,竟然在潭内活了下来,而且代代相传都不长螺尾。据说,这便是空心潭“无尻螺”的来历。
清明前后的螺蛳基本上不怀子,浓油赤酱地炒,或者重姜重蒜地蒸,味道都好,都有一种无法模拟的独特鲜味。炒和蒸都要有度,“透”或“欠”都会造成难于吸出螺肉的后果,就得用针来挑,不只麻烦,还丢失了汁肉同时入口的快意。
螺蛳行动缓慢,用个耥网沿河滩推扒,就能耥到螺蛳。还有更省力的:傍晚时分,往破草包里塞进些石块,系上绳子抛下河去,第二于早晨,把草包慢慢拉上岸来,草包上准栖满了螺蛳,一捋一大把,得来全不费工夫。
螺蛳耥回来后一颗颗洗净,不能混进一颗死螺,否则能臭了一碗,晦气。洗净之后还要养一养,让螺体内的杂物排空。
乡间有“螺蛳姑娘”的传说(有时叫“田螺姑娘”)。家里养着螺蛳,大人就会把这个传说讲得头头是道津津有味。说有个种田后生是孤儿,有一天耥到了一粒像田螺那么大的螺蛳,舍不得吃,养在水缸里,一养就养了三年。大螺蛳其实已经成了精的,对勤劳善良的后生产生了感情,待后生下田时,就变作女子操持家务,备下可口饭菜。后来后生窥破了秘密,再后来螺蛳姑娘成了后生的妻子,跟后生生了个大胖儿子……后来姑娘受不了村上人的歧视,跳回螺壳变回螺蛳,再不肯做人了……
小时候听这个故事,觉得遗憾得要命,抱怨种田后生留着那个螺壳。这个故事演绎的是“众口铄金”的悲剧,被那么多人指着脊背窃窃私语,日子就难过了,到最后就没法过了。本来向往做人的螺蛳精变回原形是一种无奈,更是一种对人间的失望。幸亏后生把螺壳留着作纪念,要不然,螺蛳姑娘就没有退路了,悲剧可能会更加沉重。
中国老百姓既然能同情许仙和白娘子的结合,我想他们对螺蛳姑娘的窃窃私语大概也并无恶意,就是说说稀奇而已。哪知道,无意中就破坏了一段美满的婚姻,破坏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这个故事里没有坏人,而由一群好人在不知不觉间酿成的悲剧实在是更沉重的悲剧,更有警世的意味。
关于螺蛳,还有一个阴森恐怖的传说。说落水鬼被迫在河底捉螺蛳,捉满一筐子螺蛳才能得到投生的机会,而阎王爷发给他们的筐子却是一个无底筐……落水鬼就是溺死在河中的人。大人们不厌其烦地讲这个故事,是警示教育,让小孩子小心着别失足当了落水鬼。
在河边捕螺蛳时想到这个故事,猜测即将到手的螺蛳可能被落水鬼捉过,就有点怯,有点腻歪。
小孩子都有一个天生的本事,就是能识别童话手法,不会把童话和生活混淆。而那些好像发生在邻村的传说之类,却往往会使他们真假莫辨。一些荒诞的故事他们也不会信,却能在他们的心理上投下或深或浅的印迹,在潜意识中产生作用。
螺蛳来得容易,又鲜美独特,街头巷尾就出现了卖熟螺蛳的小贩。摊子大多摆在夏日黄昏的路灯之下。
还记得我们小镇上当时有个卖螺蛳的,名叫莫阿六。莫阿六讲究,比别的摊头多备两样东西:一是棘刺,用于挑螺肉;二是竹筐,用于收螺壳。为了招徕顾客,他还自编了几句打油诗——
卖螺蛳,莫阿六,
罐头里厢笃笃肉,
一碗蛳螺一碗壳,
吃了肉,还我壳。
打油诗有趣,吃到螺蛳就会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