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蓝调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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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呼鸭

练塘是一条白练般飘逸的河。河穿过镇子,镇子便随了河的名。水乡小镇常常是这样得名的。

逐水而居的人家,养鸭是自然的事。镇上人家大多没有院子,只有天井,养鸡的条件不大够,就养鸭。鸭子早出晚归,人只要在天井里为鸭子备一个简单的住处就可以了。用砖瓦砌一个两尺高的鸭埘,用花坛遮掩,并不破坏天井的雅观。

鸭子不司晨,但公鸡一啼,它们也没情绪孵窝了,在鸭埘里呱呱地噪吵,催促主人去开门。打开鸭埘的门,鸭子互相谦让着走出来,呷呷地议论几句天气什么的,顺便看看主人的脸,就一摇一摆地往大门外走。它们要下河打野食,养活自己。自食其力是值得骄傲的,所以它们尽可以大大咧咧地走路,响响亮亮地发言。出门时,它们会嘀咕几句,不是抱怨主人不备早餐,而是在抱怨门槛太高。它们腿短,身子比较胖,越过门槛总是不大便当。主人这时在捉蛋——把右手伸进鸭埘去,一把就捉出来三个蛋,放在左手手心里;又捉出一个,叠在前三个的上头,站起来,嘀咕道:“白颈圈两天没生蛋了,这家伙!”

仔细看,蛋的形状和颜色是有细微的差异的。蛋的颜色大致有白、淡黄和青三类,而每一类中又有深浅之别。哪只蛋是哪只鸭所生,一看就知道的。鸭屎很臭,吴语以“鸭屎臭”来形容臭味的不堪,好在鸭子尽量不在鸭埘里拉屎,所以捉出来的蛋相当干净,还带着鸭的体温。在鸭埘里,有一个一个乱草构成的窝坑,是鸭子的床位。每只鸭子的床位是固定的,窝坑因此就有了秩序。有一个床位是公用的——那是它们的“产床”。蛋都集中生在这里,所以主人一把就能抓出三个蛋来。如果深夜里有骚扰,或者开鸭埘时毛手毛脚地惊了鸭子,那么鸭蛋上很可能就会沾了很臭的鸭屎。出于保护的目的,抱蛋的母野鸭受惊起飞前会拉屎把蛋弄脏,家鸭至今沿用着祖先的这一生存策略。

那时,鸭子是家里的蛋甏,是重要的菜篮子工程。对清贫的家庭来说,这有点重要。

鸭子要到傍晚才回来。这时候,主人已在天井里备下一大盆鸭食,无非是谷子、剩饭什么的。如果这天饭桌上有鱼,那么盆子里必有鱼杂;如果这家的孩子勤快,那么盆子里会有砸碎了壳的螺蛳或是还活着的泥鳅。盆子里是兑了水的。有了水,鸭子的扁嘴就显得非常灵巧,连鬼精灵似的泥鳅也逃不过它们的巧嘴。鸭子生性随和,对食物总是表示满意,对主人总是表示感激。晚餐既毕,夜幕将降,稍稍梳理一下羽毛,就进埘歇了。睡觉之前,它们还会唠一会儿家常。这种呢喃听起来特别的温馨和平。家鸭是无须像野鸭那样轮番值夜的,鸭埘有门,很安全的。

家鸭有两大类。一类是肉鸭,个头大,每只可长到五斤左右,人称“大鸭”。第二类是蛋鸭,以绍兴的品种为代表,人称“绍鸭”。绍鸭最多不会超出三斤,长处是蛋产得多,在食物丰裕的条件下,年轻的蛋鸭一年可产300多个蛋。想想看,300只鸭蛋堆在一起是怎样可观!所以还是养绍鸭好。

雏鸭是买来的,一般买6只或8只。六六顺,双四喜,这两个数字吉利。我家每年买六只。养绍鸭当然要养雌的,可雏鸭是很难区别雌雄的,就得托懂门道的人去挑选。这些人都自称有识别的窍门,个个不同。一说只要把小鸭倒提,看雏鸭的头颈往什么方向弯,往肚子方向弯的就是雌鸭。这些鉴别方法其实都不顶可靠,到头来,鸭群里还是混进了公的。雏鸭很好玩,黄绒球似的一朵,有蹼的小爪子和扁扁的小喙子是橘红色的,看上去非常的精致。啪啪啪,它们大摇大摆地走路,不怕人;啾啾啾,它们细声细气地交谈,总是在说这个世界的好话。小鸭子的毛慢慢由黄变成黑,然后开始长大羽。大羽是一个部分一个部分长出来的,整体看非常不协调,就像人得了鬼剃头的病。所谓的丑小鸭就是指这个阶段的鸭子。

公鸭活不长久,刚长成就被人吃了。这是河里少有公鸭的原因。没有公鸭没关系,反正雏鸭都是向孵坊买的。和鸡不同,家鸭已经失去了哺育下一代的天性。宁可让“抱窝”孵蛋,它们也不会尽责,一会儿出窝吃食喝水,一会儿出窝拉屎,一会儿出窝去捡柴草,借口多得不得了,一点责任心都没有,最后是不了了之。吴方言中有“鸭孵卵”的俗语,用来描写那些浮躁而无责任心的行为,很生动。

一般的鸭子隔了两个冬天,产蛋就少了,就到了淘汰的时候。镇上数曾舅妈家的鸭子寿命最长,一则是营养好,产蛋期长,再则是曾舅妈舍不得杀它们、卖它们。曾舅妈是个孤老太,人缘好,镇上的老老少少都亲切地叫她曾舅妈,是“百家舅妈”呢。有一年,曾舅妈的痛风病发得厉害,很痛苦,想死了拉倒,近八十的人,死是不怕了。那天,曾舅妈硬撑着走到镇外,在丈夫和儿子的坟前祭了酒菜,化了纸,就想在坟地附近的阔水潭投水归天了。曾舅妈起先想悬梁投环的,后来想想那会“弄晦”了屋子的,就改选了投水。她已经立了遗嘱,要把屋子给她的一个远房侄子。阔水潭那一带有杂树林子遮掩着,是很荒僻的。那天,曾舅妈还带了一只提桶去,准备下水之前放在河岸上——这么着,人们就会说曾舅妈是取水浇菜时失足落水的。曾舅妈走到河边时看到了她家的一群鸭子——那些鸭子是认得主人的,鸭子热烈地欢叫起来,还脖子一弓一弓地假装喝水。假装喝水是鸭子表示友爱的最高礼节。在岸边坐了一会,曾舅妈提着桶回家去了。她后来对她的老姐妹说,她在那一刻想到的是:如果她死了,这些鸭子就没人喂了,多可怜啊!她说当天晚上,她家有两只鸭子下了双黄蛋,那蛋真是大噢!

有一些日子,鸭子是不愿回家的。那可能是细雨霏霏的日子,也可能是月朗星稀的日子,没个准。一定是那些气象唤醒了鸭子们内心深处的野性了,它们想重温一下祖先的野营生活呢!当然,这也有可能是由于野鸭的策反。练塘河是连着南湖的。那时候的南湖还是个野鸭出没的荒僻之地,家鸭们在镇外是完全有可能遇上野鸭的。少年的我常常会设想一只家鸭在遇上一只野鸭时会出现怎样的情节。它们可能会试着攀谈,结果发现语言已经不通,相望一会儿,然后各自离去。它们也可能是这样通话——家鸭说,别跑了,到处是人,跑哪儿去啊?野鸭说,跟我们飞吧,趁现在没有人,能飞多远是多远,总不能等着挨刀子吧……

鸭子知道自己不会飞,是不敢真的离开小镇的,只敢结群在市河里转悠,拒绝登岸回家。只要有可能,它们真会在夜静更深时找一片岸滩过夜的。猜想它们也会像祖先一样轮番值更,保证群体的安全。

人是不能容忍这种行为的,那不安全——即使不丢鸭子,也会丢失鸭蛋对不对——家鸭都是在晚上产蛋的。还有人们担心鸭子的心就此会野掉,再不肯过早出晚归的安分日子。

如果鸭子不回家,养鸭的人家就会让孩子去呼鸭。

男孩子是大多喜欢这种差使的。我就是一个。

差男孩子呼鸭,真是天晓得,他们是根本不“呼”的,他们崇尚武力,相信围追堵截那一套。一个个男孩在桥顶上、水栈上出现了,脚边备着断砖碎瓦,准备打一场“黑山狙击战”,或是“平型关伏击战”。一时间,枪林弹雨,怪叫连天,水花飞溅,好不热闹!鸭群拍着翅膀,踩出白浪,呼喊着突破一道道防线,如入无人之境。天已经黑咕隆咚,市河两岸断断续续建有房屋,男孩们又不能真的击中鸭子,所以鸭子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不怕和男孩子们玩下去。这完全成了一场游戏,人和鸭子越来越兴奋,都把目的忘记了。这么玩,鸭子更野了,根本不考虑回家事宜。

游戏玩厌的时候,男孩子们才想起来怎么向大人交代。这时,夜色渐浓,河水变黑,难以看清鸭子,显然是玩完了。

一个好听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溜……”发出声音的当然是个女孩子。她们可能是在桥顶上,也可能是在水栈上;可能打着橘红的油纸伞,也可能用一根筷子叮叮地敲着一只空碗。她们在晚饭前后是很忙碌的,这会儿才刚把家务忙完。

“溜……”这才是呼鸭的经典呢!江南人对六畜的称谓是非常亲昵的——猫咪、狗鲁鲁、羊妈妈、猪奴奴、鸭溜溜……鸭们知道这个“溜”是和它们有关的,还能从语调中听出来人对它们的善意和关切,听出来呼唤它们回家的意思。这一刻,每一个鸭头都是朝向了传来声音的方向的。它们忽然记起了那个有门槛的院子或天井,记起了那只内容驳杂的食盆,记起了那个有小门的安全居所,记起了那个专属于它们的床位和那个公用的“产床”……

一只老鸭轻轻叫起来,以回应这个亲切的呼唤。其他的鸭子不叫,生怕淹没了这个亲切的声音。它们开始努力地识别方位,紧张地回忆归家的路。

“溜……”呼鸭的声音继续着,绵绵不断。这声音是由无数颗圆润的珠子组成的。珠子有大有小,连成一波一波的环,而每一颗珠子都是滴溜溜地滚动着的……

开始发稠的夜色里终于有了扑扑的声音,那是潮湿的蹼在水栈石上踏出来的声音。男孩子们比较惭愧,觉得自己简直是某种害虫,就骂鸭子:“这些野末事!”“末事”就是“东西”。

“溜……”小镇在这一刻暖暖地散发着一种母性的美。

“溜……”男孩子粗嘎的嗓音是永远也发不出这种经典的呼鸭声的。他们把这个声音记住了,作为回忆故乡时的配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