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宅有一个极小的天井,只五尺见方。大人们称之为蟹眼天井,我小时候常误称瞎眼天井。
天井的一面是长窗,三面是斑驳的墙,墙上爬着一种深绿色的藤蔓——爬山虎(俗称百脚藤)。发生在小天井里的一些有趣的事,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野鸭
老海有一支鸟铳,打到野味,送到镇上的酒店换钱,然后坐在酒店里一边喝酒,一边细细地讲他那老一套的打猎经过。大家都叫他“打鸟老海”。
一天傍晚,“打鸟老海”应约送两只野鸭到我家来。大人都不在家,我一时找不出笼子什么的来关鸭子,不知怎么办了。
老海说:“别寻了,别寻了,这天井不是蛮好吗!”说话间,从网兜里抓出来野鸭,往蟹眼天井里一塞,随手关上了窗子。两只鸭子展开翅膀扑棱棱地飞腾起来。
我急了:“啊呀,要飞掉了!”
老海哈哈笑,不说话,得意地欣赏着我的着急相。
野鸭子在天井里七撞八撞地折腾,就是飞不起来。我想,大概野鸭的翅膀是被胶布胶住了,便不再着急。
看我要去开窗,老海倒急了:“别,千万别开窗!”
原来,野鸭不比直升机,起飞是要经过一段起跑的,它们无法从这个又窄又深的小天井里起飞。
看着头顶上的一方天空,野鸭不甘心,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想飞起来,在墙壁上噼里啪啦乱撞,弄得羽毛纷飞。最后,它们终于无奈地躺在地上了,甚至没有力气去梳理一下乱糟糟的羽毛。有一只鸭本来就受过伤的,那只受伤的翅膀软软地耷拉着。
这是两只雌鸭,麻栗毛色,和家鸭相仿,只是要小得多。“鸭不满斤”,说的就是野鸭。
我在一只瓦盆里放了谷和水,小心放进天井去,又引起它们的惊恐,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第二天一早,天井里只剩下一只鸭,而且已经死了,两扇张着的翅膀伏在地上,颈项直直地向前伸出,眼睛还瞪着——瞪着头顶上的一方天空。
还有一只鸭子不知去向。后来和老海说起这事,老海断定那只鸭是被野猫或者黄鼠狼叼走了。我不信。我觉得捕杀过无数野鸭的老海,对野鸭的那种拼死的精神也是估计不足的。我断定那只鸭子是飞走了——在黎明时分,利用了墙上的百脚藤,飞上了高高的蓝天。
到了秋收时节,割稻的农民在我家附近的稻田里发现了一摊鸭毛。但我还是相信那只野鸭是飞走了的,而且是伤了翅膀的那一只。
乌龟
父亲买回来九只乌龟。其中八只只有大人的巴掌那么大,龟壳是黑里泛出点黄;还有一只只有其他的一半大,龟壳是黑里泛出点青来。
我在铺砖的天井里为乌龟拓出一尺见方的泥地。乌龟们很喜欢这一方泥土,久久盘桓,如它们的床。
乌龟刚来,我好奇得不得了,老是垫只小凳子,踮脚趴在窗槛上用小竹竿逗它们。先是竹竿一扬,乌龟就把头、爪和尾全缩进壳里去,后来它们有了经验,非得竹竿敲到背上才敷衍似的缩进去脑袋,尾巴还是不肯缩,大概嫌麻烦。于是,我干脆用竹竿把乌龟挑得仰翻在地。隔一会儿,乌龟慢吞吞地伸出头和颈,还有一边的两只脚,一顶,“咯”,翻进来了。这种玩法需要耐心,有时它们迟迟不动作,气死人呢。我有时把九只乌龟全翻过身来,让它们比赛谁先翻身。得冠军的大多是那只小乌龟。
乌龟的食谱很广,米、饭、谷、菜、小虫等等什么都吃。蚯蚓是它们的最爱,一见蚯蚓,它们立刻活跃起来,胆子忽然变大了,都来抢着吃。有时两只乌龟咬住一条蚯蚓,像拔河赛似的拉扯不休,最后把蚯蚓拉断才算完事。乌龟吃螺蛳也好玩。对付小螺蛳,它们可以硬咬,遇上大螺蛳就得靠耐心取胜——静等着螺蛳从壳里探出身来。螺蛳也是慢性子,缩在壳里久久不出来。两种慢性子动物在一起,故事就发展得太慢、太拖沓,没法子看下去。螺蛳最后还是全军覆没了,可见乌龟比螺蛳更有耐心。
父亲买回乌龟不是为了通阴沟,更不是为了杀来吃,而是为了方便病人。父亲是中医,有一个偏方要用活龟,而且这龟要常吃韭菜地里蚯蚓的。每当开了这个药方,父亲就让病人家属到家里来拿乌龟,每次两只,不收钱。到了这一年的初冬,蟹眼天井里只剩下了三只乌龟,两只大的,一只小的。父亲把它们收进一只装了泥土和砻糠的甏。
乌龟是哑巴,可有了它们,小天井也挺热闹的。乌龟冬眠去了,我的小天井立刻显得空空荡荡,一时让人不大习惯。
第二年春天,春雷响过几次了,我们才突然想起甏里的乌龟——不好了,它们一定饿坏了!不料,打开甏来,它们还是懒洋洋地睡着,一点也不着急。
一个夏日,我忽然在那方泥地上发现了一枚灰色的龟蛋,有麻雀蛋那么大。我很高兴,又很担忧——刚出壳的小龟一定很可爱,可龟怎么孵蛋呢?它们硬邦邦的身体不是会把蛋压碎么?那时不知龟蛋是不用孵的。
我每天盼着小龟出壳,却迟迟不见动静,想:这些家伙在蛋里就是个慢性子了。
小乌龟最终也没有出世。现在想来,也许是小天井的光照不足,也许三只龟中根本就没有公的。后来,那蛋不知怎么就碎了。
我不喜欢乌龟慢吞吞的性子,却钦佩它们无与伦比的耐心。我认为这两点并不矛盾。
猫
有一次,邻居家的环环用捕鼠笼捕到了一只活老鼠,就提着笼子来找我,因为我家养着一只猫名叫“金银眼”。猫捉老鼠,说来平常,可亲眼见到的机会并不多。我一下子想起了蟹眼天井。
我家的猫,黑、灰、白一节节相间的毛色,乍看是平常的“竹节猫”,但大人说是贵种。贵就贵在它是金银眼,两只眼睛的颜色不同,一只是蓝色的,一只是琥珀色的。
正是大清早,我和环环先把睡眼惺忪的金银眼关进小天井,再把对准了窗缝的笼子门打开。走投无路的老鼠闪电般窜出笼子,以为侥幸逃脱了,兴奋地在天井里乱窜。
老鼠很快就发现了危险,惊恐万状地在墙脚找洞穴,找不到洞穴就向窗玻璃跳跃。猫好奇地旁观着,好像不认得老鼠。我们当时还以为猫是在迷惑对方,在等待出击的最好时机。
老鼠积极活动,拼命想利用墙上的百脚藤向上攀登。先是因为慌乱,一次次地失败,及至发现猫并不向它进攻,竟攀在藤上做了一次小小的休整。我们听到了老鼠咻咻的喘息声。这时,金银眼若是纵身一跃,准可以从墙壁上扑下老鼠来——那是何等的精彩!不料,金银眼居然在这时就地坐下了,盘拢盘拢尾巴,眯上了眼睛——它想睡个回笼觉呢!
金银眼使我们失望透了。
父亲知道了这件事,叹息着说:“没出息的东西!没出息的东西都是人惯出来的。”确是如此,我们对金银眼太娇惯了。
我以后还会养猫,可决不养金银眼这样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