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文等到了马都和另一位铁壳武士,但却没能参与到与妖族的全面大战之中。
一封加急的王都来信,将他唤回了曙光帝国。
“大人病重,速归。”
安文接到这封信后,脑海中一时一片空白。
“快回去吧。”艾莱克安慰他,“这里一切有我。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安文胡乱应着,自己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
没有大事怎么会急着通知我?先前他也曾病倒,但……
他乘着通信驿站的马,一路飞奔,不顾白天黑夜地赶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曙光帝国,将自己累得眼窝深陷。
虽然一站站接力的全是健壮的长途马,但仍被他累得废掉了八匹。
黄昏时,城门前,他的马再次累得扑倒在地,口吐白沫不起,他则从马上摔了下来。
守门兵吓了一跳,急忙过去扶,眼尖的队长一下认出是他,立刻大吼:“来人,备马!”
“告诉我,大人怎样了?”安文抓住队长的手追问。
他发现队长在铠甲之下穿的是白色衣服。他没有能力深思细想这是为什么。
队长看着安文那一对茫然无神的眼,眼圈突然一红,大颗的眼泪流了下来,泣不成声。
“您看。”他转身指向城里。
安文望了过去。
原本花花绿绿的城市,此时被无数素白的颜色覆盖。
那些原来光彩照人的五彩太阳灯都被换掉,换成了极传统的纸灯笼。灯笼纸用的全是素白的颜色,代表着纯洁,也带表着人类最本源的哀思。
许多店面的彩色装饰被摘掉,门上的店铺牌匾也都罩上了白纱。
街上没有人穿彩色的衣服,举目望去,尽是白色,仿佛是来到了雪人之国。
整个光明城光明仍在,但这光明却失去了色彩。
安文身子摇晃,几乎支撑不住。
“准备马车!”队长扶住安文,冲部下大吼着。
失去力气的安文被队长扶进了车里。车子缓缓而动,向着罗英府邸而去。安文呆呆地坐在车里,望着车窗外尽皆缟素的王都。
将要西沉的太阳的最后一抹光照亮了车厢。安文转过头,于朦胧的光影中仿佛看到了一个身影。那人在自己对面静静地坐着,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国家危亡之际,需要你这样的人。”他对着安文轻声说。
“我也需要你。”他说。
“身上的钱足够吗?”他问。
“这些你还是拿着吧。这代表友情,你必须接受。”他说。
他递过来一只钱袋,安文怔怔地伸出手去接,但却接了个空。
眼前并没有他,也没有他的声音,只有光影迷离。最后一抹阳光慢慢离去,人力无可挽留。安文颓然伸出手,抓了个空。
车子停了下来,士兵打开车门,安文木然走下车来,一步一步向那个原本熟悉,此刻却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了的“家”走去。
这不是安文的家,也不是罗英真正意义上的家。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成了两人共同的家。这里有过欢笑,有过痛苦,有过阳光普照,也过有阴云密布,还曾有过暴风雨。但不论有什么,只要是两个人一起承担,便都不算什么。
这个帝国从衰弱到兴盛,从弱小到强大,是靠他们两人胼手胝足地努力,是靠他们两人的肩膀生生顶起了一片天空。
这个帝国所走的每一步里,都有他们两人的汗水,甚至是血泪。
太阳彻底沉入西山之后。
仍有光,但却已经见不到那一轮红日。
帝国仍在向前走,但好朋友却已经停下了脚步,站在远处向他挥手道别。
安文一步步向前,看到府里有人迎了出来。
管家一身洁白,见到安文后激动地哽咽起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高冬天在高春天搀扶下迎了出来,云冲带着云兰迎了出来,乔法雷与安德迎了出来……
朋友们一个个来到安文身边,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安文听不到。他木然地向前,直到看到一身素白长裙的夫人拉着同样一身素白的罗莉走来,才隐约听到一句问候。
“回来了?辛苦了。”
“嗯。不辛苦。”他机械地点了点头。
“他呢?”他问。
夫人的眼睛是红的,里面有泪水在滚动,但强忍着没有流下来。罗莉的嘴开始变形,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但终没有哭出声来。
“他呢?”安文执着地问。
“我带你去见他。”夫人说。
“好。”安文点了点头。
我回来,就是为了见你。我得好好劝劝你,千万不能再这么不注意身体了。是的,我是没有资格说你,但有没有资格是一回事,说不说是另一回事。
这个帝国不是你一个人的,它属于每一个帝国人民。不仅是你一个人有义务支撑它的现在和将来,所有帝国人都有义务。
人族也不是你一个人的,有我这个年轻人在,你就不要这么拼命了吧。我说过,有些事交给我来就好,你干什么非要强撑?
有一辆马车驶来,驾车的是护卫队长胡瓦。安文木然跟着夫人和罗莉上了车,离开罗府向外而去。
“他怎么不在家里?”安文喃喃地问。
罗莉终于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
夫人用力握紧了女儿的手,眼泪冲出了眼眶。
“天都要黑了。”安文望着窗外,喃喃地说着。“他怎么不在家里?他此刻应该在家里休息的。正常的丈夫这个时候应该在称赞着妻子的拿手菜吧?正常的父亲应该在呵斥孩子在餐桌上的挑食任性吧?”
罗莉咧开嘴大声地哭。
夫人扭过头去。
她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心里的痛苦丝毫不亚于自己。她在难过的同时,却开始为年轻人担心起来。
许久之后,车子在一个庄严的大门前停下。夫人拉着罗莉下了车,安文木然地跟了下来。有人迎了上来,恭敬施礼,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便提着灯引着三人向前而去。
穿过一片林子,来到一座花园中。在花园中央有一座高耸的石碑,石碑上刻着一些字。
碑下有一座方形的小房子般的墓,墓的四周摆满了鲜花。夫人拉着罗莉在墓前鞠了三个躬,然后轻声说:“亲爱的,他回来了。”
“他呢?”安文问夫人。
他不明白,或者说他不想明白。
“就在这里,就在地下。”夫人指了指那座墓,脸上浮现出令人心酸的一抹笑容。
“这次他终于肯听劝,打算好好地睡一觉了。”夫人说。
安文怔怔地看着那座墓,然后摇头:“我回来是要看我的朋友,我要劝他不要再过度操劳,我要告诉他战况已经好转,人类的大胜就在眼前,他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才好……我得见他,一刻也耽误不得,您为什么带我到这种地方来?”
罗莉哭得更厉害了。夫人强忍着泪,低声说:“我知道你一定有许多话要对他说。你们慢慢聊……”
她拉着女儿缓步而去,提灯人擦着眼泪,守在墓旁。
安文望着夫人远去,望着她和罗莉的身影消失在林间,一脸茫然。
“我要见罗英。”他转向提灯人,问:“他在哪里?”
“便在这里了。”提灯人哽咽着举了举灯,“大人,您向上看……”
安文抬头,借着那太阳灯的光柱,仔细地看碑上的字。
他无法看清整个高大石碑上所有的字,只能看清近处灯光照到的那么一部分。
“许多年后,也许人们将忘记曾经经历过的痛苦和磨难,但终不会忘记您。向我们最伟大的主政官罗英致敬。”
他怔怔地看着,隐约觉得朦胧的光影中,有一个人在向自己挥手。他低下头,望向那墓,缓步走向前去,看到了墓前被塑造成翻开的书页形象的墓碑。
高大的石碑是纪念碑,墓前的书页石刻才是真正的墓碑。
那上面刻着罗英的名字。
“曙光帝国最伟大的主政官罗英之墓——曙光帝国皇室敬立”
这就是你了吗?
这就是你呀!
泪水突然从安文的眼中,如决堤的海水一般涌了起来,他一下跌坐在墓前。
提灯人默默地擦着眼泪,将灯留在墓边,自己悄然退下。
这一刻里,改变了曙光帝国的两个男人坐在一起,相对无语,阴阳相隔。
“我仍在殿堂中爬行,而你呢?”安文问。
“人族已经快要大胜,而你呢?”安文问。
天空云动,有丝丝细雨落。
雨细如丝,打在身上,仿佛是某人的眼泪。
这一年的夏天,曙光支援军与圣神军团在曙光帝国副元帅艾莱克的指挥之下,取得了一次辉煌的大胜,收复了圣神帝国失落于妖族和人类叛徒之手的五城防线。
这一年的夏天,曙光帝国的主政官罗英积劳成疾,病逝于主政官办公室中。
噩耗公布,整个王都陷入短暂的沉默与长久的痛哭声中。
人族诸国得知噩耗,纷纷举行哀悼仪式,所有国家在当天降下国旗致哀,各国皇室取消了一个月内所有的大小活动,在皇宫各门以及主政厅悬挂白纱一个月,以示哀悼。
曙光王都光明城中,所有人自发地穿上了素白的丧服。
葬礼那天,王都人民夹道送灵,无数人哭晕在道边。
大人的葬礼由女皇陛下的丈夫伊澜公爵亲自主持,女皇陛下则与伊莉亚夫人手拉着手,以家属的身份参加了整个葬礼的全程。
陛下致词时,几度哽咽不能再言。
那一天,被曙光帝定为“罗英日”,以纪念这位伟大的主政官。
那一天,安文仍在路上,沿途经过的每一个驿站都知道大人已逝,但没有一个人敢告诉他。
此刻,他坐在墓前,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
“而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