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鬼眼男孩(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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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午夜惊魂

我大概一辈子都会后悔,暑假中陪着爸爸开车跑长途的那个夜晚,我为什么不劝爸爸在前方的某个休息站多停留一会儿,多抽上一根烟什么的。又或者,在路上的时候,我干脆鼓动他开一段快车,飞快地开,哪怕被监控探头拍照了呢,哪怕被交警拦截下来当场罚款扣驾照呢,总比后面我们去经历那些可怕的事情要好很多。

因为,如果不是无巧不巧撞上了我下面要说的那件事,接下来的那些惊心动魄的变故就不会发生,我的爸爸也不会为此送了命。

不错,我是鬼眼男孩,我姐姐和我的同学们都这么称呼我。可我的感知只能够预测到将要发生的危险,却无法像科幻片电影中的无敌战士那样,“嗨”的一声拔出一把激光四射的宇宙之剑,去阻止危险的到来。很多时候,灾难和恐惧是排着队过来的,如同电脑游戏中的魔圈一样,一个环套着另外一个环,环环相扣,你不知道要如何操作才能解开圈套,逃之夭夭。

我帮不上我的爸爸,只能看着他一步步地滑向深渊。

也因此,这个悲伤的暑假,成为我生命中永远的疼痛。

我想我还是从头说起。

我今年十一岁,是白云街民工子弟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六月底期末考试刚完,我们老师借口要改考卷,把我们统统地放了野马,说是一星期之后再去学校集合,拿成绩单,布置暑假作业。

没有功课没有作业,一星期的时间怎么过呢?我爸爸正好要出个长途,去广东拉货,赶紧拽上我做陪驾。我爸常年在路上开车,想必是孤独得厉害,逮着我这个闲人就不肯放手。我妈开始不乐意来着,说我才十一岁,长途路上风餐露宿的,多苦啊,小孩子不该陪大人吃那个苦。可我爸不由分说地卷起我的几件衣物,下令说,去!一定要去!男孩子家家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行?不经风雨如何见彩虹啊。

我爸喜欢瞎用词。而且他这个人有点孩子气,真的,他想做的事,开膛扒肚也要去做。真正稳妥的成年人不像我爸爸这样,他们碰到任何事情总会思前想后,寻找一个最妥善的平衡点。

我记得我们语文老师丁文华曾经引用过的一句名言:性格决定命运。我爸爸这种不管不顾的性格,决定了他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是有可能的。

你比如说,他开了这么多年的车,工资和出差补贴也不算少了,偏偏就没有给我们这个家里挣下一星半点财物。原因是明摆着的,他好赌,碰到赌局,被人一激,脖子一粗,哗,口袋里的钱就拍出去了。他每个月拿回家的工资,头一天笑眯眯交到妈妈手上,第二天、第三天就会陆陆续续从妈妈口袋里一张一张地抽回去。在我们这个家里,钞票简直就是魔术家手里的扑克,它们在妈妈身上停留的时刻那么短暂,你几乎还没有看够钞票正反面的水印花纹,它们就扑楞楞地眼花缭乱地飞走了,从我们的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这样,我妈妈不得不出门打短工,挣外快,贴补我和二姐读书的费用。我大姐十三岁就辍学,一路做小工,前不久才进超市当收银员,一天站八小时班,回家总是抱怨脚肿。

我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孩,跟我爸爸妈妈尤其没有什么话说。陪驾这事是我爸硬逼着我干的,他不过是希望眼前有个听他说话的人。那好吧,他愿意说就说吧,他说我听,我听得不愿意再听时,尽管闭上耳朵想我自己的心思,我爸爸一点儿都不会介意。

此时,仪表盘上的时钟显示是晚上十点二十。我们出门四天了,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用我爸的话说,离家门口就是两脚油门的事。

我知道我爸说话没准头。刚刚路过一个加油站时,我看了路边的公里牌,距市区还有三十公里。三十公里是两脚油门的事吗?如果按照时速一百公里算,起码还得开上二十多分钟。

我迫不及待想回家。用语文老师的话说,是“归心似箭”。我想洗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想吃上我妈妈做好的热腾腾的饭,还想摊开手脚舒展筋骨睡在我的那张小床上。出门几天,我真正体验到了爸爸的辛苦,偶尔他赌盘棋,放纵一下自己,也是应该的,以后我长大了,要好好孝敬他。

可是现在,我实在厌倦了漫长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旅途。我把半个脑袋探在车窗外,一边享受热风呼呼吹过来的惬意,一边努力辨识路边飞掠而过的景物。雪亮的车灯像两只怪兽的眼睛,疯疯癫癫又蛮横无理地冲撞开高速公路上的黑暗,撕裂着原野中弥漫的薄雾和灰霾,一路往前。在车灯浑浊的、橙黄色的光柱中,我能够清晰地看见那些惊恐逃窜的夜蛾子、蠓虫、叩头虫、放屁虫、瓢虫、象鼻虫……它们中间的一部分在灯光照上去之后慌忙闪退了,另外一部分却慢了半拍,昏头昏脑地撞上了车窗玻璃,发出噼里啪啦的令人心颤的声音。每隔一小段时间,我爸爸就必须打开雨刮器喷水,清除那些黏糊糊的灰白色的小虫尸体,免得它们阻碍视线酿成大祸。他不停地嘟囔,骂骂咧咧,训斥眼前不知死活的小东西们,就好像夜虫们能够听懂他的埋怨。

我估计这也是长途司机的毛病,他们总是孤独地开车,习惯了对着空气唠叨。

路边黑乎乎连绵一片的是树木,这个我在白天都看熟了——杨树、柳树、槐树、榉树、松柏、香樟树,无非是这些。如果在白天,经过城镇时,还能看到大片大片绿茵茵的草地,花团锦簇的街心公园,路边被修剪成各种形状的常绿灌木,以及拿大小石块垒出来的假山和雕塑。现在是夜晚,城市已经被黑暗隐没,变成了连片的闪烁的灯光,神秘莫测又令人遐想。我使劲猜想那些亮灯的窗户里面有着什么样的场景——是家人聚集在一起其乐融融地看电视呢,还是小孩子愁眉苦脸地写作业?现在是暑假,恐怕没有哪个小孩愿意晚上写作业吧?那么他们又在干吗呢?网聊还是打游戏?玩魔兽还是玩西游?

我们家里至今还没有买过一台电脑,我二姐有时候会偷着去网吧,她玩过之后会炫耀给我听。我几次央求她带我去,她总是耸着鼻子吓唬我:“警察专门抓你这种小屁孩,抓到了关监狱!”

我才不相信,警察不会关我们小孩子的监狱。再说二姐就比我大三岁,她难道不是小屁孩吗?她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关键还是我胆小,我二姐敢做的事,我不敢。我这样的性格,用二姐的话说,一辈子都会没出息。

“嗨,儿子,说说话,闷头闷脑多没劲。”我爸爸骂完了小夜虫,开始撩拨我。“出来几天了,说说看,开车好玩不好玩?嗯?比你窝在家里写作业要来劲儿吧?要不要跟老爸学开车?嗨,你把头转过来,先看看我是怎么踩油门的,我左脚离合器,右脚油门,拿脚尖这么往下一压!你听见什么没有?哈哈,发动机吼起来了!吼这么大声,它不服气我指挥它!不服气也得服气,我叫你快你就得快,不飞也要飞!飞起来啦!爽不爽?你说说爽不爽?儿子,跟你爸爸学开车吧。”

车速太快了,车子真像要飞起来了。我回过头,有点惊恐地看着爸爸。我看见他脸上灿烂的笑容,看见他得意扬扬地眯缝起来的眼睛。他大概有好几天没刮胡子,下巴黑森森的,像糊着一圈泥巴。他的烟牙龇出来,每条牙缝里都积着厚厚一圈牙垢,显得有点傻,没心没肺。还有,他身上这件松松垮垮的无领汗衫起码穿了三天,我一吸鼻子,就能闻到浸透在棉纱里的烟味、汗味、汽油味、方便面的调料味。

“你看你,余宝,看你吓成这个熊样!你真不像我儿子。放心啦,我不会现在就换你坐驾驶座的。”他用脚尖点了下刹车,让速度慢下来一点儿,摇着头,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样。

接下来他又自言自语:“哈,我真混,我儿子不是开车的料,我干吗要让他学开车?儿子是念大学做学问的料呢。开车算什么活儿?当科学家才叫了不起!”他转头对我说:“余宝,你听着啊,你要好好念书,一路往下念,念到硕士博士,将来做钱学森、邓稼先、袁隆平。”

他居然还知道这几个科学家的名字。

摇头晃脑,得意了一会儿,他又开口:“可我还是要说,余宝你太懦弱。懦弱这性子像谁?肯定不像我,或许像你妈?我跟你说,我十岁就在村里偷开手扶拖拉机,那时候发动机器不像现在这么简单,要拿手柄摇,把吃奶的力气扑上去摇,我摇啊摇啊,拖拉机还真就轰轰轰轰发动起来了。我一看有戏,爬上去就松手柄,突突突一口气开出五里路,从我爷爷家一直开到我外公家。我外公听见声音出门,看见拖拉机上只挂着我一个小孩儿,眼珠子都要弹出来了,大呼小叫地往前奔,过沟坎一不留神,咕咚绊个大跟头,差点儿摔折一条腿!”

我爸边说边嘎嘎地笑,一只手快乐地拍着方向盘,把喇叭拍出嘀嘀的怪叫声。

我忍不住地提醒他:“当心后面的车!”

“没事。”他大咧咧地耸下肩,“就这条高速路,闭着眼睛我都能开到家。”

我只能再一次扭开脸,装作没听见他的话。这个时候我千万不能顺着他的话头搭腔,一搭腔他会更起兴。我怕他只顾八卦,忘了看路,稀里糊涂弄出一场事故来。我想我既然跟了爸爸的车,就要保证把爸爸平平安安带回家。

车窗外风声呼啸,因为迎着风,我的头发被吹得一根根倒竖在头顶上,刷啦啦发响,那些灰尘啦草籽啦小土块啦什么的,忙忙碌碌地穿梭在我的发根中,弄得我头皮生痒。热风不停息地扑面而过,呼啦地一下,呼啦地又一下,脸上的油啦水分啦被风带走了,留下一张干得发燥的脸,脸颊和鼻尖都被皮肤绷得很紧,用劲眨眼时整张脸都在丝丝拉拉地疼。

还有我的衣服,那更有趣,因为我上半身探在窗外,袖子就被疾风鼓成了一个小小的充气包,一路上都在噼噼啪啪地甩动,活像袖管里面藏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每隔一小会儿,我的额头或者脖子上就会倏地一下被刺痛,火烧火燎一样,那是我被夹在风中的细小的石头子儿打着了。也有可能不是石子,是小虫子,因为速度的缘故,原本软塌塌的虫子会在一瞬间变身为微型小炮弹,打人没商量,这是我从二姐的初中物理书上看来的。关于这个原理,书上还列了一个公式,可惜我没记住。等到我上初中,我要好好学物理,把宇宙间的万事万物都弄明白。

夜晚的气味闻起来好丰富!这跟太阳落到地平线下有没有关系呢?反正,我的鼻子里嗅到的,有时是路边稻田被阳光暴晒后的稻香味,有时是农家肥料的腐殖味,有时是化肥农药味,有时是河流湖泊中的清香的水草味,有时还是附近化工厂飘出来的刺鼻的氨臭味。我忽然想到,在这样的夏天的夜晚,即便是一个瞎子坐在车上,如果他熟知地形,光凭着这些气味,他也能够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儿,离家还有多远的路程。

我爸爸又坐不安稳了,他只用一只手操作方向盘,另一只手腾出来在腿上打拍子,摇头晃脑地哼唱着周杰伦的《菊花台》:

菊花残

满地伤

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

我的心事静静躺

……

周杰伦的歌其实蛮伤感,却生生地被我爸唱成了兴高采烈的摇滚,真叫有本事。

我爸唱了一阵,眼角往我这边瞄了一下,不见我有什么反应,很明显地表现出失望。他一向对他的唱歌水准充满自信。要是他有钱,出得起路费,他很可能就要报名上《星光大道》。

“我们两个人应该倒个个儿。”他气呼呼地哼着鼻子说,“你是老子,我是儿子。”

“爸!”我喊了他一声。我知道他有点伤心了。

“真的,你话少,我话多,我啰唆半天,你一点儿不动声色,外人看起来,好像我比你幼稚得多。”他仍旧愤愤不平。

我把手伸过去,放在他腿面上,表示安慰。他只穿了一条沙滩裤,腿上的汗毛硬扎扎的,像摸在一团鸟窝上。

我一有表示,他马上开心起来,咧开嘴巴:“嗯,话说回来,还是你这种性格好,沉得住气,稳重。做大事就得你这样的人。余宝,你千万别跟爸爸学哦,要好好念书,以后做大事成大人物哦。”

说话间,我们的车已经按照指示牌右转下了高速。接下来的路段我很熟悉:收费站一过,往前再开两个路口,便是通城大道。顺大道走不多远,左拐,有一个在建的高层公寓楼盘。绕过工地,很快会看到一排旧得不能再旧的灰砖厂房,然后是一幢挂满了空调外机的砖红色四层小楼,再然后是一家用白色瓷砖贴面的简陋的汽修商店,最后就到了运输公司的停车场——树林边上一大片围墙加铁丝网马马虎虎圈起来的水泥地坪。我爸爸会在那儿停车,找人卸货,清点过秤,办妥一应交接手续,最后从车上拖下一包汗臭的衣服鞋袜,手里拎一串叮咣作响的钥匙,嘴巴里再哼几句郁钧剑的《小白杨》或者是小虎队吴奇隆的什么歌,晃晃荡荡地带着我回家。

收费站里白天坐着的都是小姑娘,说话声音轻声嗲气;夜晚一到,齐刷刷地换上了小伙子,而且愁眉苦脸的,像是心里憋了多大委屈一样。这使得长途奔波后的爸爸有点郁闷,递钱过去的时候顺便往窗外吐了一口唾沫。

收费员小伙子马上拧紧了眉头瞪他:“哎,随地吐痰要罚款。”

“罚多少?有发票吗?”爸爸索性把半个身子趴到车窗上。

收费员不想惹他,赶快把找零的钱和收据扔进车窗里,嘴里嘟囔:“什么人啊。”

我爸爸开车开得烦,正想挑点事,大声嚷一句:“哎,注意态度,当心我投诉你!”他还示威性地伸出一根食指,用劲朝对方戳了戳。

我坐在旁边,有点为我爸爸脸红,这样的行为很不文明。人家收费员也是出来打工的人,一宿一宿值夜班多辛苦,开车的应该体谅收费的。

我正想探过身,把我爸伸出去的手指抓回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忽然慌了一下,像心脏无故地停摆了,又像是整个人呼啦地一下子从高处跌落深渊,弄得我难受无比。紧跟着,我的脑袋开始轰隆隆作响,仿佛头皮里面开着火车,又仿佛有人拿一把锤子在我脑袋里一下一下地敲着,疼得我心慌,想吐。

我忍不住地“哎哟”一声。

我爸以为我不高兴,赶快踩一脚油门离开,又回头对我解释:“开个玩笑嘛,我还真投诉他?”

我没说话,开始大张着嘴巴喘气,我估计我的脸也像抹布一样皱成了一团。

爸爸这才觉得我不大对头,放慢了车速,慌慌张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几天都没晕车,到家门口不行了?”

我的世界已经被黑暗彻底地笼罩。有一团漆黑而冰冷的浓雾在我眼前弥漫,劈头盖脸地,裹粽子一样把我包裹起来。寒气像无数条小蛇一样钻进我的皮肤、肌肉、骨头、肠胃,我抱紧双臂,簌簌发抖,并且胸腔里翻江倒海,恶心要吐。我赶紧把头伸出窗外,身子抽动,干呕,眼泪鼻涕随之而出。

比死还难受。可能比发高烧、骨折、生癌症什么的都要难受。

我明白我们出问题了,有危险正在向我们逼近了。我是鬼眼男孩,这样的异常反应不止一次在我身上发生过。

爸爸看到我这样,慌忙把车靠边,停在通城大道的路肩上,伸手拍我的背。“小宝!小宝!”他喊我,“余宝!余宝哎!儿子哎!”

我簌簌地发着抖,喉咙里痉挛着,没法答应他。

就在这时候,一辆黑色轿车飞快地从我们的车身旁擦了过去,车漆在路灯下闪出一道凌厉的亮光,带着一种骄傲的、目空一切的气势。车灯像两把利剑,恶狠狠地劈开夜空,毫不留情地斩断前方的一切阻拦。从车身呼啸而过的声音来判断,车速最起码超过了一百码。通城大道不是高速路,一百码绝对是极限。那么快的车,从我们的车旁“呜”的一声经过时,空气仿佛都被挤压得变了形。还有,开车人非常混蛋,把车子开得趔趔趄趄像飘移,又像扭着秧歌梦游,让我们看得心惊胆战,看得汗毛都要一根根地乍开。

“我的天,找死啊!”

我爸爸被这辆二五兮兮的车子吓了一大跳,嘴里不由自主地蹦出一句粗话。

他是怕我们的车好端端地停在路边被撞上。要是那样的话,事故不会小,他一个月的工资肯定会泡汤。

我也跟我爸爸一样被吓着了。原本我还难受想吐,那一刻胃里竟变得空空如也。

紧接下来的一件事,是我们听到前方不远处响起了尖利的刹车声,那不是一般的“嘎”的一声响,而是有人将一把电钻塞进了我的耳朵,再通电刺进我的耳膜,声音之离奇,让我的牙齿都渗出了口水,肩膀不由自主地缩进了胸腔。

再然后,我就看见一股青烟从前方微微腾起,跟着飘过来的是橡胶和铁腥混杂在一起的气味,焦苦、臭,还滚烫滚烫。

慢慢地,青烟过去之后,我才看清楚远处那辆汽车稍稍侧扭的屁股。它还真皮实,刹车刹得这么急,不过在路边上打了一点横,要是差不多的小面包车,或许就会乌龟一般翻过身去了。可是它显然也被惊得不轻,车身隐藏在路灯够不着的阴暗处,身子一抖一抖,在喘息,犹豫,惶恐未定。

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爸,你看!”

我的左肩忽然一麻,原来是被我爸爸的大手一把抓住了,他抓得死紧死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肩凹处,并且还在持续用大力,压根儿没想到我会疼得受不了。

我不明白爸爸什么意思。他大概要我看清情况再开口。

于是我两眼紧盯前方,观察前面的一举一动。我看见黑色轿车的两侧车门同时弹开,慌慌张张窜出两个男人,又一同慌慌张张奔往车前。他们去干什么呢?查验车头有没有受损?可我并没有见到车子撞上什么东西呀。这两个慌张奔跑的人,一个是从驾驶座上冲出来的,微胖,胖而且高,用一个课本上的词,那就是“魁梧”。还有一个之前坐在副驾驶座上,也就是我一直坐的这个座位,偏瘦,瘦而矮小,难怪只能做陪驾。胖而高大的那个,穿一件淡色T恤,出车门时吓得路都走不稳了,脚底下直打绊,身子东倒西歪,幸亏一伸手抓到车灯,才算没有跌倒。倒是瘦的那个动作快,一窜就窜到了前面,我还看到他一只手抬起来捂住胸口,吃惊不小的样子。

那辆车的前方,是漆黑一片的路面。城郊公路的光照不好,隔个几十米远,基本上就成了盲区。

好一会儿之后,那两个人才从车前返回。返回到车上时,不知为何却调换了座位:高而胖的那个绕到车右边,坐上副驾驶座;瘦而矮小的那个,主动走到左边,迈腿坐到驾驶座上。想必是胖子惊魂未定,不愿意再抓方向盘。而且我还看明白了,真正的司机应该是瘦子,你瞧他发动汽车的利索劲儿:车身飞快地后退,车屁股甩出一个圆滑的弧线,像青蛙蹦跳一般,轰地一下往左边一扑,再略一停顿,闪电一般窜了出去,眨眼就没了影子。

在那两个男人上车之前,我发现他们抬头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这一刹那,我的心脏忽然又停跳一次,紧跟着脑袋被一把利斧生生地劈成了两半,惊天动地地疼。疼得我忍不住抱住脑袋,惨叫出声。也不知道我爸爸听到我的叫声没有,反正他是呆坐着一动没动。

又过去了约莫半分钟的时间。我爸爸的手指尖仍然牢牢嵌在我的肩胛里,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我觉得他好像是反应过度。危险都已经过去了,我们的车没有损伤,人家的车也安然无恙,他干吗弄得比自己出事还要紧张。

我拍拍他抓在我肩上的手,提醒他:“嗨!”

他一惊,终于醒过来了,吁一口气,把他的手从我肩上拿开。我刚要扭转身体活动一下手脚,他马上又口气凝重地嘱咐我:“坐着别动。不准下车。”

我爸一向没什么正形,记忆中他从没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过话。我心里咯噔一跳,感觉有点不好。

他叫我坐着别动,自己却砰地打开车门,一伸腿滑进了车外的黑暗中。路灯昏黄,我爸爸像鬼魅一样沿着路边一步一步前行,脚步嚓嚓作响,身影在光晕中无限延长又无比模糊暗淡。通城大道竣工不到半年,又位于城郊,许多过路司机还不习惯从这儿走,所以夜晚很少有车辆通行。人迹全无,气氛就显得诡异,显得危机四伏。我趴在车窗上,贴着污渍斑驳的窗玻璃,一眼不眨地盯紧住他的刮得光溜溜的后脑勺。黑夜,他穿的是一身灰黑色衣裤,灯光微弱的情况下,基本和暗夜是一个整体,比较起来,还是后脑勺的光亮更容易辨认。

其实他走过去的时间很短,我后来看车上的时钟,最多五分钟吧,可我当时真觉得很长很长,长得像是过去了几个世纪。我看到他是喘着粗气奔回来的。上车之后,他一言不发,慌里慌张地挂上挡,迅速地把车子挪到最右边的快车道上,闷头往前开,快得就像是逃窜。

我很纳闷我爸爸居然沉住了气,不说话。他刚才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而没有大惊小怪,这真是难得又难得的事情。

一直到我们的车子拐向通城大道,进入那片在建楼盘的工地范围,有了灯光和人气,爸爸才慢慢地踩下刹车,挂了停车挡,并且让发动机熄了火。这时候,他还是一言不发,闷头在车上的杂物箱里找烟,找打火机,烟送进嘴巴里点着火,滋滋地连吸几大口,把烟雾咽进肚子,打一个旋从鼻孔里喷出来,这才悲哀地说出一句话:“死人了,刚才。”

原来如此。那辆车刹车刹得那么急,原来是出车祸撞了人。那两个人下车磨蹭了好一阵,不是验看车损的,而是察看伤者情况的。

我长长地叹一口气,我刚才那么难受,真不是无缘无故。

我催他:“爸,你要报警。”

他狠命抽烟,不动。

我跳起来扑到他身上,掏他的口袋。

“余宝!”他躲闪。

我说:“爸,快报警啊,是车祸啊。”

他死命捂住口袋,不让我动手。“不能报警。”他一个劲儿摇头。

“为什么?”我惊讶,“说不定那个人还没死。”

“没死也不能报。”

“……”我张着嘴,呆呆地看他。他的脸有点扭曲,让我非常陌生。之前他不是这样的,之前他看到路上压死流浪狗都会唏嘘半天。

他终于艰难地开了口:“儿子,那是我老板的车。”

说完这句话,他扭过头,避开我的眼睛,失魂落魄地看旁边灯光闪烁的工地。“我看见车牌了。保时捷,温董新买的车,没错。”

“那个人不是温董!”我叫起来,“我看清楚了,那个人真不是温董,他比温董高,高很多,我打赌。”

“可那是温董的车!”他恶狠狠地瞪我,仿佛恼恨我的冥顽不化。

我愣着,弄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老板的车和开车的人不是老板,这之间有关系吗?

可是,当我看见我爸爸的脸沉重得像一块石头一样时,觉得还是少插嘴为妙。

“我怕他们看见我的车了。”我爸爸嘀咕。

“有没有可能那人没死?”我一个劲儿地在心里想。

工地边的夏夜很喧闹,有轰隆隆的吊车声和咣咣的打桩声,也有渣土车来来回回的牛吼般的轰鸣声。偶尔这些机器歇下来,荒草丛中的蛙鸣和虫叫就顶上去,死活也不让你的耳边太冷清。电焊的火花在夜空迸开,一丛丛的,活力四射。远处的天角上,有一弯浅黄色的月牙儿,被工地上的灯光一衬,浅淡得可以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