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楼的名气在青阳很响亮,走进去,也不过就是一个两楼两底的旧地场,中间四张八仙桌,靠边是双人座,过道很窄,跑堂的肩上搭着毛巾,嘴里吆喝着迎客词,侧着身子穿梭来往,脚步子又碎又快,像戏台上打着旗子跑过场的龙套。吃包子的人很多,店堂里既嘈杂又闹腾,上茶的,递毛巾把儿的,捧着黄铜水烟台、噗噗地吹着纸捻子的,头戴白布小帽、往客人桌上递送新出笼的包子的,一时间让梅香目不暇接,脑袋嗡嗡发响。
爹搀着梅香的手上楼。楼上是雅座,稍稍的清静些,客人一律穿长衫,摇着纸折扇,轻声说话,仔细地用白毛巾擦脸擦手。爹也要了一份毛巾,热热地展开,先擦了梅香的手,再擦他自己的手。
梅香长到八岁,没有跟爹这么单独地、面对面地亲近过。是不是因为她做了青阳小学的学生,爹从此要把她当大人待?
包子上来了,一屉四个,热腾腾的,透过薄薄的皮,几乎可以看见里面晃晃荡荡的一肚子汁。爹教梅香怎么吃:四个指尖捏住包子嘴,轻轻地提起来,放进小碟,浇上香醋,撒一撮姜丝,吹得凉了,嘴巴凑上去咬一口,随即噙住,吮吸汤汁。
“当心,别烫着了。”爹叮嘱梅香。
爹自己先不吃,看着梅香吃。爹的眼神,轻得像一股气,飘在梅香的脸上,也如包子里的汤汁,晃晃荡荡。爹的手里还攥着那块毛巾,时不时地帮梅香擦嘴角,擦手指。他还动手帮梅香提溜包子,帮她拿醋,帮她转动小碟,让她更方便地吃到内容。
梅香从来都不知道爹这么会伺候人。爹在家里,都是娘和余妈伺候他。
人大概都有两副面孔的。梅香好喜欢现在这副面孔的爹。
也因此,他们从四海楼里出来时,梅香壮起胆子问了爹一个问题,在她心里憋了很久的问题:“爹,端午节那次,家里的粽子是你拿的吧?”
爹马上愣住,转身,盯住梅香的眼睛,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有点吃惊,又有点狼狈。
“你娘猜的?”
“不是,我看见的。我跟谁都没有说。”
爹嘿嘿地笑,点头,也不知道是称赞梅香机灵,还是承认他拿了粽子。
梅香追问他:“你拿去送了谁?”
爹想了想,一咬牙,拍拍她的脑袋:“好吧,既然你问了,爹就带你去见个人。”
他们上了一辆黄包车,爹吩咐车夫拉到城北三井巷。
对开的黑漆剥落的门,门上的铁环缠着红色的漆皮线。夏天都已经到了,一副红底洒金的春联还贴在门楣上,半年多的风吹日晒,纸褪了色,字也褪了色,谁也没有想起应该揭了它。进门,一个很小的天井,中间一条石板小径,两边两个砌出莲花边的青砖花坛,都不过两尺见方,左边的种着一棵枇杷树,右边栽上了月季花。枇杷树结了果子,一嘟噜一嘟噜的,微黄,还不到摘的时候。月季花却开得谢了,粉红色的花瓣掉了一地,枝叶间露出光秃秃的焦黄的花蒂儿,显出凋零。
一个穿着蛋青色雪纺绸衫和黑绸长裙的年轻女人,一阵风似的,从敞开的花格子门里闪出来。女人的模样很喜庆,宽眉大眼,一边的嘴角上嵌着一颗鲜红的痣,绿豆那么大,把她的笑脸衬得娇媚和生动。一头时髦的烫发卷卷地垂在肩头,发色又黑又亮,突显了她皮肤的细白红润。青阳城的女人,眼睛长得再好看,目光总是散漫和淡漠的,她却不一样,眸子里跳着光,流淌着活泼泼的叮咚四溅的水。在她的左手腕上,戴了一块小巧玲珑的洋手表,右胳膊上套了一个缠丝花纹的金镯子,那镯子不是如通常那般悬在手腕上,而是一直捋上去,捋过了胳膊肘,不松不紧地扣在肘弯处。
“老爷来啦!”她招呼着,眉眼笑得弯弯的,嘴角的红痣飞上了脸颊,湿漉漉的嘴唇仿佛浸饱露水的花。
爹推了推梅香的背:“她叫芸娘,你喊她芸姨吧。”
梅香一直在发呆,面前的这个女人生动又鲜亮,跟她弱不禁风的娘相差太远了。娘长得也好看,可是娘是幽幽半放的茉莉,要凑近了才闻到香。这个叫芸娘的却是丰腴肥美的栀子花,擎一枝在手里,沉沉地发坠,刹那间的香气裹挟了一切。
“梅香,叫芸姨。”爹催促她。
梅香隐约明白这个女人是谁了。她站着,喉咙干涩,嘴巴发黏。爹让她叫人,她不该驳了爹的面子。爹喜欢的,她也应该跟着喜欢才对。她拼命地对自己说,叫啊,叫啊!可是她叫不出来。她努动嘴唇,“芸姨”两个字在喉咙里打转转,就是发不出声音。
娘知道她吗?太知道她吗?余妈知道她吗?
如果她们都知道,为什么独独瞒了梅香一个人?
如果她们都不知道,梅香回家怎么办?如何跟她们说?又如何不跟她们说?
这一刻,梅香忽然开始恼恨她的爹。爹把一个天大的秘密捅给了她,爹没有想到她才八岁,肩膀还薄,背不起这份沉重。
“梅香!”爹已经有点沉了脸,声音里带着一些逼迫了。
梅香紧张到极点,呼吸急促,要哭不哭。
芸姨上来解围,她弯了腰,笑吟吟地伸出手,用她的软软的带香气的手指托住梅香的脸:“老爷,梅香长得真俊秀啊,脸模子像你呢!眉眼比你更细巧,怕是像她的娘?梅香乖乖,不怕的,一回生二回熟嘛,来吧,拉着我的手,跟我进来。”
爹用脚尖轻轻踢一踢梅香的后脚跟:“进去啊,拦着门槛干什么呢?”
梅香挣脱了芸姨的手,一扭身,坐到门槛上,不管不顾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