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要给秀秀看的好东西,是爹送她的洋娃娃。
爹瞒着娘带芸姨去上海,这事伤了梅香的心。可是爹带给梅香的这个洋娃娃,梅香是怎么喜欢也不够。
喜欢的东西,要有朋友分享。梅香惦记着隔壁的秀秀。
一早起床,梅香搬个凳子坐在大门口,远远地看见秀秀扛个洗衣盆上井台了;看见她背着扛着从井台回家了,看见裁缝和裁缝娘子打扮得齐齐整整相跟着出门了;又看见秀秀追到大门外,把哭哭啼啼的福儿抱回家。
裁缝两口子的身影在巷口消失不见。裁缝家的门,是掩着的,给梅香留着方便的。
梅香一溜烟地回房间,抱起她的娃娃,蹑手蹑脚往外走。
家里悄无人声。爹已经去了公事房;娘在东上房替太篦头发;厨子老五上街买菜还没有打转;余妈找了一根长竹竿,试图去捅后院墙头上的一个马蜂窝。没有人在意梅香抱着娃娃去哪儿。
福儿还在家里咧大了嘴巴扯着嗓门哭。他娘已经承诺了转来给他带桃酥,可是他总觉得跟着出门好处会更多。秀秀吓唬他:“小孩子不能去菩萨庙,庙里有大金刚,红脸、黑牙齿,长胳膊一伸就把小孩子抓走了。”
“抓走做什么?”福儿瞪着一双泪眼问。
“小孩子肉香啊,剁巴剁巴做肉饼子啊。”秀秀一本正经地答。
福儿凝神,脑子里搜索大金刚的可怕模样,哭声渐止。
秀秀果然喜欢梅香带过来的洋娃娃。她小心翼翼地摸娃娃的脸和手,惊奇洋人怎么能把假人儿做得比真人还好看。她研究娃娃的帽子、裙子、小皮鞋、小袜子,琢磨人家用的是什么料子,什么针脚,又是如何裁剪。她做了裁缝家的媳妇不过两个月,已经对缝纫的事情有了兴趣。
“要是给这娃娃做上一件红缎子披风,再镶上白狐皮的边,那才叫好看!”秀秀突发奇想地说。
“哎呀,”梅香跳起来,“我怎么没想到!”
真有几套不同样的好衣服,今天给娃娃穿裙子,明天给她换小袄,后来再来一身学生装,一个娃娃扮出几种模样,那多有趣啊!梅香光是想一想,心里已经怦怦地跳了。
她急乎乎地催促秀秀动手。裁缝家里有的是零布碎料,裁缝和裁缝娘子今天又不在家,要给娃娃缝新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秀秀从裁缝的案板下面拖出一个藤箩筐,噗地往地上一倒。一地的碎布头,绸的缎的棉的麻的,宽宽窄窄长长短短,仿佛打开一个藏宝的库。梅香和秀秀低着头,四只手在布头堆里翻找,找到几块巴掌大小的大红葛丝缎,可是没有找到想要的白狐皮。
梅香很沮丧,缺了狐皮镶边的披风就不能算披风。秀秀马上想出弥补的办法来:拿白丝棉一点一点地缝到披风上,看起来也跟狐皮差不多。
几块红缎子在箩筐里团得久了,拿在手里皱皱巴巴。秀秀说,要先拿熨斗熨平整,熨好之后再拼起来缝,不然做出来的披风不够大。
秀秀往铜熨斗里放进点燃的木炭,搁在小桌上,让它先烧着,自己踩着一张凳子爬到木架子上,够一卷放在顶层的白丝棉。
两个人一心一意忙着给娃娃置新衣,都忘记了蹲在旁边不声不响的福儿。等梅香想起来,抬眼去看他时,却发现福儿已经手脚飞快地扒去了娃娃的帽子、裙子和鞋子,正在专注地拨弄娃娃会动的蓝眼睛。
“你这个讨厌鬼啊!”梅香惊恐地叫一声,扑上去抢福儿手里的娃娃。
福儿也知道自己在做坏事,眼睛的余光一直瞄着梅香呢,看见她扑过来,连忙起身,揪起娃娃的一撮黄头发,拖着就跑。
梅香喝叫:“放下它!你这个讨厌鬼!你给我放下!”
福儿才不听呢,这个促狭的皮猴儿,看见梅香追逐他,开心得咯咯笑,拖着娃娃的头发飞快地跑,跟梅香躲猫猫。
梅香心疼地要哭出来:“放下它呀!求求你放下它呀!”
秀秀人还站在凳子上,一低头看到福儿拖着娃娃跑,也急了,咚地跳下地,伸着两只手要去抓福儿。“听话!把娃娃放下!”
福儿根本就是个“人来疯”,两个女孩子越着急,他越得意,笑着跑着,满屋子打转。可怜的洋娃娃,脱成个光身子,胳膊扎撒着,头发被揪着,两条腿在地上拖得咯嗒嗒地响,眼看就要散了架。
也该着这个皮猴儿倒霉,奔跑得不亦乐乎时,不及往前看,“咚”地一头撞到了放铜熨斗的小方桌子上。撞力太大,桌子立刻翻倒,熨斗咣啷滚落在地。跑动中的福儿来不及收脚,被桌子一绊,身体重重地摔了出去。烧着木炭的滚烫的铜熨斗,炭粒儿倾翻了,熨斗的温度不减,福儿的脸颊不偏不倚地贴上熨斗边,就听得“嗤”地一响,而后是福儿杀猪般地大号。
一切发生得太快,梅香和秀秀简直来不及反应。
熨斗烙了脸,想来是很疼的吧?福儿仰面朝天地躺着,哭得接不上气。他右边的小脸上,先是出现了一个月牙形的红印子,看着看着那边脸肿起来,馒头一样发开,红肿处变得透明,变得紫艳,奇怪地冒出一颗颗水泡,小如珍珠,大如蚕豆,大小小排成一串,怪异得吓人。
福儿的哭声撕心裂肺。
秀秀愣怔了好久之后,跟着大哭。她吓傻了,吓得站不住,蹲在地上,浑身发抖,缩成一团。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闯出这么大的祸。她把福儿弄成这样,公公婆婆回家不会放过她的。他们会打死她。一下子打死也罢了,就怕死不了,死不了也活不成,那才最难过。她想不出来公婆会如何折磨她。拿尺子打?不不,尺子太轻了。罚跪搓衣板?也不够啊,她不过打碎盛饭的碗,就跪得膝盖流血啊。会不会,他们也把熨斗烧红了来烫她?烫哪儿?烫多久?会烫成什么样?
秀秀哆嗦着,两个眼睛失了神,木头珠儿一样,完全地不知所措。
梅香走过去,跟着她蹲下,抓住她的手。“你逃走吧。”她忽然说出这句话。
秀秀木呆呆地瞪着她。
“逃走!”梅香用劲握了握她的手。“别让他们回家看见你。”
秀秀明白过来,身子像受了惊吓,往后一缩。
“等他们气过了,福儿也不疼了,你再回家。”梅香神情坚定。
“我不敢……”秀秀再一次哭出来,“我没有地方去……能去哪儿?回乡下的家?我爹娘也得打死我……”
梅香说:“你可以躲到呆小二家呀,他不会赶你走,他也不会对别人说。”
秀秀不哭了,肿成桃儿的眼睛盯住梅香,琢磨事情的可能性。
“快走,走了就好了。”梅香一心一意要帮她的好朋友。
“福儿怎么办?”秀秀犹豫不决。
梅香站起来,同时也把秀秀拉起来。“我带他回家。我娘有蛇油。从前我被汤婆子烫了,娘给我涂了蛇油就好了。”她不由分说地推秀秀出门。“快走!记住啊,我不让你回来,你千万不要回。我会给你送饭去。”
赶走了丧魂落魄的秀秀,梅香一回头,看见福儿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眼睛肿得没了缝,鼻涕亮晶晶地挂到下巴上,脚上的两只鞋剩了一只,裤子从腰上掉到腿弯,衣襟下挂着一坨黑不溜秋的小鸡鸡。
梅香恨恨地骂道:“做什么脱了裤子啊?不要脸啊?”
福儿被她一吼,眨巴眨巴眼睛,“哇”的一声又哭起来。
梅香的心又软了,走过去细看他脸上的水泡,吩咐说:“站着别动,我回家给你拿药。”
梅香奔回家,余妈正在天井里晾衣服,她喊梅香:“走路不能好好走吗?跑个什么?”梅香不理,一直跑进娘的房间里。老天帮忙,娘不在房间,大概是伺候太的功课还没有结束。梅香挨个儿打开衣橱、五斗橱、梳妆台的抽屉,最后在一个放针线的红漆竹匾子里找到盛在蛤蜊壳子里的蛇油。她一把抓起来,藏进口袋,趁娘不在,慌慌地又出了门。
天热,打开蛤蜊壳,蛇油在里面融化成了半透明的蜜糖水,冲出一股说不出来的腥气味。梅香用食指挑了一指头,心惊胆战地往福儿脸上搽。小孩子皮肤嫩,伤口红肿处更显得触目惊心。那些密密排列的水泡儿已经发了黄,梅香不小心碰破一个,黏糊糊的黄水流出来,更让她心里一紧。
“疼不疼?”她问福儿。
福儿眼巴巴地看着她,抽气,想哭又不敢哭。
梅香盯住他的眼睛:“要是你爹你娘问,谁把你烫了,你怎么说?”
福儿也聪明,马上弄懂了梅香的意思,想一想,小声答:“我自己。”
“那么,秀秀呢?秀秀去哪儿了?”
福儿摇头:“不晓得。”
梅香松一口气:“就这么说啊,说错了,蛇油会变成蛇,爬在你脸上咬你。”
福儿恐惧地一缩头,把挂到唇上的鼻涕吸进去。
上午的时间,梅香一直陪着福儿。她找一条长板凳倒扣在门槛上,跟福儿一人一头地坐着,一上一下玩跷跷板,唱秀秀教的歌:“小板凳,脚歪歪,少爷讨个少奶奶。”还有:“红公鸡,斗绿草。嫁三娘,讨二嫂。”小孩子忘性大,脸上一不疼,就开心起来,笑得咯儿咯儿的。梅香笑话他说:“一面哭,一面笑,黄狗淌猫尿,黑狗来做媒,抬到和尚庙……”福儿笑得更开心,两手抓住板凳腿,脑袋仰到后面,身子要飞起来一样。
要是没有那个该死的铜熨斗,多好啊。
裁缝和裁缝娘子没到中午就回了家,大概也是不放心秀秀和福儿。接下来的事情是梅香能够料到的:裁缝娘子抱住福儿,一声肉一声乖地拖起长声哭。裁缝阴沉了脸,背着个手,屋里屋外来回地转悠。
裁缝娘子怀疑是梅香闯的祸,眼睛瞥着梅香,咬牙切齿地问福儿:“告诉娘,谁把我的乖乖肉烫成这个样?”
福儿垂下眼皮,嘟囔:“我自己。”
“怎么烫的?”
“跌跟头。”
“熨斗谁烧的?”
“我自己。”
“胡说!你怎么会烧熨斗?秀秀呢?秀秀死到哪儿了?”
福儿回头看梅香,朝他娘摇头。
裁缝娘子不相信:“见了鬼了!小孩子烫得半死,她个死丫头反没了影子!”她狐疑地盯住梅香:“石家小姐,究竟出什么事,福儿讲不清,你总是能讲清吧?”
梅香赌咒发誓:“真是福儿跌跟头烫着的。”
裁缝娘子恨得跺脚:“都不肯说?那好,等我找到那个死丫头,我剥了她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