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沉决定亲自护送杰克走。他挑选了一个班的士兵,带上最好的武器和仅有的三匹马,组成了一支特别小分队。基本的原则:过封锁线时夜行昼伏。如果需要强冲,人少比人多更方便,动静小,互相间容易联系和照应。
出发的那天也是在深夜。薛先生和宝良事先得知消息,晚饭一吃过就来了。薛先生把备用药品熬炼成药丸子,一一地交代给沈沉:发烧咳嗽用哪一种,跑肚拉稀又用哪一种。“最好是一样都用不着。”他说。
因为行动不能声张,告别也是静悄悄的。沈沉事先警告了克俭:“不准哭啊,要让夹克儿记住你的笑脸,不要记住哭脸。”
所以,杰克跟大家轮番拥抱时,克俭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转,嘴巴却使劲儿咧着,笑得像个傻猴儿。
杰克最后一个跟克俭告别。他弯着腰,把克俭搂得很紧,热乎乎的气息喷在克俭耳朵边。“好兄弟。”他说,“最好的中国兄弟。”
临出门时,他还最后回头,在空中对克俭比画一个信封的模样。
小分队半个月之后才回到上埝镇。走时十个人,回来剩了两个人,两匹疲惫不堪的马。没有沈沉,他跟他的六个弟兄一起牺牲了。过通扬公路上的一座石桥时,突然遭遇了一个百十人的日伪军联队,敌人发现了高鼻梁蓝眼珠的杰克,仗着人多势众,咿咿呀呀地冲上来要抓活的。沈沉把杰克和另外两个士兵吆喝到马背上,大吼一声:“快走!”带着剩下的六个人架起机枪死守桥头。三个人三匹马一路狂奔,后面爆豆儿一样的枪声渐行渐远。一小时后,三个人到达安全地带,死等活等等不来沈沉和另外六个弟兄们,明白他们已经壮烈献身。
第二年抗战结束,娘带着思玉和克俭回到青阳城。
克俭上中学之后,按照杰克留下的地址,试着往美国寄去一封信。不知道是杰克搬了家,还是邮路不通,他始终没有收到回信。
抗战胜利六十周年时,年近七旬的克俭早已经退休在家,抱上了孙子。有一天他偶然上网,看到一份美国第十四航空队在中国战场的牺牲人员名单,才知道杰克于一九四四年底牺牲在对上海日军飞机场的突袭战斗中。名单上写的是:第十四航空队二中队杰克少校。名单后面附有牺牲人员的照片,照片上的杰克,笑得年轻而灿烂,头发还有一点短,那是离开上埝时被思玉剪掉的,到牺牲前都没有长回去。
克俭收藏了名单和照片。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一九四四年,挂在天空上的那朵白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