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果偷不成,克俭却一直在为杰克的营养问题操心。他想下串场河摸螺蛳。螺蛳肉也是肉。娘阻止了他。一是螺蛳肉太硬,怕大病初愈的杰克吃下去不消化。二是时令也不对,螺蛳是开春吃的东西,秋天弄来吃,食性就反了,吃不出好,反而吃出一个歹,那才叫不合算。克俭罢了摸螺蛳的念头,又开始打树上秋蝉的主意。秋蝉胸脯上有一块肉,小指头那么大,烤熟之后雪白喷香,沾上盐,透鲜透鲜的。娘还是不准。蝉儿才多大?要攒出一碗肉,得杀多少生?“蝉儿那东西,生来就不是给人吃的,你动那个脑子,要遭天雷轰。”娘警告他。
克俭紧拧着眉头,绕着锅台转来转去,恨不能自己会魔术,手一招,锅盖一掀,热腾腾的一锅红烧肉就变出来了。娘说他:“你这孩子,人不大,心思重,轮不着你操心的事,你偏要把自己愁成个小老头。”
克俭跑到院子里,掀开水缸盖照影子,左看看右看看,琢磨自己现在的面容是不是像个老头儿。
杰克从他的房间门口探出头,奇怪地问:“俭!你在干什么?”
克俭脸飞红,抬起头,朝杰克尴尬地笑笑。
“在干什么,你?”杰克刨根问底。这家伙也是个好奇心重的人。
克俭说:“我在看水缸里有没有田螺姑娘,能变出一桌子好饭菜。”
“什么?”杰克一句也没听懂。
“不跟你说了。”克俭跑开去,把一脸惊疑的杰克扔在身后。
晚饭后,娘烧了一锅水,倒在澡盆里,让杰克洗澡。杰克自从能够起床活动后,洗澡是每天必做的事。杰克个儿大,家里的澡盆小,回回洗完澡,厨房地上溅出一汪水。娘一点儿不嫌麻烦,反倒称赞美国人讲卫生,干净。令她操心烦神的是,天不冷,洗澡的事好办,这要是到冬天,寒冬腊月滴水成冻的天,杰克的这个澡可怎么洗呢?这厨房里四面透风,要想个什么法子弄得暖和点呢?
思玉撇嘴,说娘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到不了冬天,夹克就该走了。人家可不会在你眼跟前过一辈子。”
娘“哦”的一声,不再说话,脸上有茫然的神气,像不舍,不相信杰克终究会走。
杰克洗澡的动静很大,克俭站在院子里都能听到稀里哗啦的水声。隔了二指宽的破损的门缝,煤油灯的橙黄色灯光漫溢出来,在院子里投射出一条细长的微亮的光影。克俭把这条影子当小河,跳过来,再跳过去。双脚跳,再单脚跳,一点儿都不厌倦。娘在远处忙碌,趁夜色扫院子,把明早要烧的柴火从柴堆里搬出来,一会儿杰克洗完澡后送进厨房去。思玉的房间点着灯,透过玻璃窗,看见她趴在书桌上,头低着,肩膀耸着,嘴巴一抿一抿地用劲儿,好像又是在刻钢板。她喜欢人夸她的字儿好,人一夸,她骨头就发酥,恨不能把学校里搞抗日宣传的所有文字活儿都包下。
杰克现在已经从澡盆里站起来,用毛巾擦身子,穿衣服了,因为门缝里的灯光时不时地被他走动的身子挡住,暗下,又亮起,影影绰绰,晃动不停。克俭没法儿再跳“河”,就静静地站着,等杰克穿好衣服开门。门打开后,他会在第一时间奔进去,帮杰克抬出澡盆,倒去洗澡水,再把澡盆擦干净,盆底朝外扣到墙边。娘不止一次地惊讶过,说自从杰克来了之后,儿子就变勤快了,从前若要想唤他做件事,三请四邀的可难呢。克俭听了,心里暗暗地笑,想,这有什么不能明白的呢,因为他喜欢杰克啊,因为杰克是了不起的人,能够开着飞机上天去啊。
门终于“吱呀”的一声打开了,杰克背对着灯光出现在门口,头发湿漉漉的,一缕一缕地卷曲在耳朵边,被灯光一照,像是脑袋上顶了一个麻丝缠出来的黄灿灿的光圈。他一边扣衣服扣子,一边把头伸到厨房门外,喊:“俭!”
克俭早就等着呢,杰克一喊,他马上蹦跳着跑过去。两个人弯下腰,各抓住澡盆一边的把手,默契地往外抬。温热的洗澡水在盆里晃荡着,冒出皂角的气味。杰克头一回洗澡,看着揉碎的皂角发愣,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向克俭要“素铺”,比画了半天克俭才明白,就是洋皂。可是上埝镇没有洋皂,公路线被日本人封锁后,杂货铺子里进不到货。后来沈沉弄到一块香皂送过来,杰克却没有用,因为他已经习惯了用皂角,觉得皂角筋搓在身上更加清爽和舒服。“很好!”他滑稽地做出搓澡的动作,一边闭着眼,嘴里“嚯嚯”着,表示很享受。“很好,很好。”他一次又一次地说。
克俭很喜欢杰克的随和劲儿。他在克俭家住了这么久,给什么吃什么,说什么听什么,满天下都找不出这么好相处的人。
两个人把澡盆抬出厨房,竖起来,往院子里倒水。水声汩汩地响,像唱歌。水被泥土大口大口地吞下去,到明天早晨看,只剩一个不规则的湿水印。杰克想说句什么,一只手起劲儿地比画了半天,克俭没看懂。他猜测杰克是在问:“水流到哪儿去了?”流到哪儿去了呢?克俭也不知道。也许地底下有暗沟,能够通到远处的串场河。
水倒光了,克俭打手势催促杰克回房间休息去,下面的事情交给他就可以。杰克拍拍克俭的肩,客气地对他说“谢谢”,回身正要走,院门被轻轻地叩响了。
克俭想不起来这么晚了还有谁要来,有点紧张,赶快推着杰克:“快回房,别点灯。”
娘过来,等杰克关上厢房门,才高声大嗓地问:“是谁?”
居然是大姐绮玉的声音:“娘,是我!”
娘有些愣怔,抬手拍了拍耳朵,怕自己听错了。走过去拉开门闩,果然是绮玉,还穿着军装,戴着军帽,一副长途奔袭打仗的模样。
“娘,我们首长要来看望美国飞行员。”她说着闪开,让进一高一矮两个人。
从敞开门的厨房里,昏黄的灯光泻出来,勉强能看清站在大门台阶上的那两个人。高的那个跟沈沉差不多年纪,一脸的络腮胡,黑森森的蔓延到耳朵,腰里别了枪,眼睛却细长,笑眯眯的,很和善。矮的那个比较年轻,宽额头,高颧骨,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呲着一口雪白的牙齿笑,手里拎一个鼓鼓囊囊的包。
绮玉介绍,这是首长和李同志。她特别多做了说明:李同志是新四军总部文工团的编剧,会说英文,首长特意请了他过来,方便和杰克说话。
“董太太,让你受惊了。”首长下台阶,握住娘的手,很客气地道惊扰。
娘说:“哪儿的话,稀客,请都请不到门上。”
门外竹园里还有声音,是马蹄子不耐烦地踏步,马嚼子克啷克啷地甩动,好像还有一匹马在撒尿,声音哗啦哗啦响得漫长,随风飘进来一股热腾腾的尿骚味。
“怕是勤务兵吧?”娘熟悉军队里的那一套。“绮玉啊,都请进来,我给你们弄饭。”
绮玉抓住娘的手:“娘你别张罗,路上不安全,我们说过话就走。”
因为门外有人有马,大门也不必关了。娘让克俭先去杰克房间,把灯点起来,知会他一声,以免弄出误会。灯亮了之后,克俭退出来,把首长和李同志让进去。绮玉顾不上跟娘说话,跟着也进去了。
房门关上的一瞬间,克俭看见杰克在灯光后面站着,用劲儿搓着他的脸。
思玉从自己房间跑出来,问克俭:“大姐他们想干什么?”
克俭摇头,说他不知道。
娘这人知趣,不告诉她的事情,她一句也不打听。她转身走进厨房,仔细地把锅又刷了一遍,然后添两瓢水,在灶膛里点上火。女儿带着首长们风尘仆仆来,不让她弄饭了,茶水总是要喝一碗的,这是娘的待客之道。
思玉和克俭是小孩子,好奇心重,碰到这样的情景自然不放过,两个人互相拉扯着,蹑手蹑脚挨近厢房门,头靠在门板上,伸直了耳朵听。
首长说话很慢,一字一句,好像慢下来对方就能够听得懂一样:“杰克先生,新四军陈毅军长得知你在这里养病,特地派我过来替他看望你,向你表示慰问。”
一旁的李同志叽哩呱啦翻译起来。他讲得也慢,而且磕磕巴巴,有时候嗯啊半天才憋出几个音。首长明明只讲了三两句话,他絮絮叨叨翻出好长一串,听得门外的思玉和克俭都着急。思玉小声说:“很烂的英文嘛。”就捂了嘴,嗤嗤地笑。
娘在厨房里喊思玉,让她找一罐藏了两年的茶叶。思玉答应着奔过去。克俭也跟去,磨磨蹭蹭挨到大门口,想接近拴在竹园里的那几匹马。月牙儿弯弯地挂在竹枝上,马的身影黑乎乎的,尾巴漫不经心地甩来甩去,眼睛却像小灯笼,亮汪汪地盯住了克俭的脸。克俭心里没来由地跳,身子掩到门外,只探出一个头,和门外的马儿对视。
一会儿,大姐绮玉走过来,跟他说话:“克俭,你能不能帮我们首长一个忙?”
克俭惊讶地抬头,看大姐是不是在开玩笑。大姐的眉眼跟二姐很相像,只不过鼻梁高一些,脸盘也方正一些。同样的长相,二姐看上去娇憨,霸蛮,大姐却显得刚毅,有决断。克俭依稀记得,前年离家时,大姐还梳辫子,穿女学生的浅蓝竹布旗袍。现在她剪了短发,穿了灰军装,跟克俭的距离就拉远了,变得神秘了。此时大姐的嘴角带着笑,但是眼睛里没有笑。她是在跟克俭说一件严肃的事。
克俭把他的心思从马儿身上转过来,懵懵懂懂地想,首长那么大的人物,他不过是小孩子,他能够帮首长什么忙?
大姐说,首长正在动员杰克到新四军根据地去休养。新四军在苏中地区办了个抗大分校,学校里附设了一个外籍学员班,班里有一个加拿大人,还有两个英国人,此外还有韩国人和日本人。杰克要是去的话,有医生为他治病,也有人陪他说话,比窝在上埝镇要好很多。
“为什么会有日本人?”克俭紧拧着眉头,首先问了这个问题。
“傻瓜!”姐姐笑,“这是我们的统战政策,你长大就会懂。日本人不全是烧杀抢掠的人,他们当中也有好人,反战派,那些人会帮我们做很多事。”
“做什么事?”克俭不依不饶地问。
“你比如吧,我们要写反战标语,反战传单,战场上还要向日本军人喊话,让他们别当军国主义的战争炮灰。可是我们的中国字日本军人看不懂,怎么办呢?就有参加反战同盟的日本人来帮忙,写日文的标语传单,上战场用日文喊话。”
“我懂了,你们想要夹克去写英文传单。”
大姐摇头说,错了错了,杰克是飞行员,他养好身体之后回到美国航空队,比写传单的作用要大得多。
“夹克自己想去你们那儿吗?”克俭问出这句话,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遥遥地望着杰克屋里透出的灯光。
“他不愿意,他说这儿的人是他的好朋友。”
克俭松一口气,嘴角扬上去,不出声地笑起来。
“所以,我想要你去劝劝他。你跟他处这么久,说话会有用。”大姐期盼地盯住了克俭的脸。
克俭摇头:“我不去。”
“你帮帮我们!”大姐几乎是恳求。
克俭忽然跺脚叫起来:“我不!我舍不得夹克走!夹克住得好好的,他喜欢我们家!”
大姐一把捂住他的嘴:“小祖宗,不去就不去,你别叫,别让娘听见!”
克俭心里想,就是要让娘听见,娘不会舍得让杰克走的。再说还有沈旅长,还有薛先生,还有宝良,他们都不会同意。杰克是在这里死了又活过来,他们大家,所有的人,都为杰克操过心,大家都习惯了家里有这个人,如果杰克离开了,杰克睡过的床会哭,杰克用过的澡盆也会哭。
大姐凑近去看看克俭的脸:“咦,你还真哭了?就这么大个事,至于吗?”大姐的神情里似乎有鄙夷。
克俭不理她,一转身跑进厨房里,帮娘烧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