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约定的时间了。我下到宾馆门厅,闷闷不乐地坐在沙发的一隅,等待吴根来引我去餐厅。
眯眯眼也到了门厅。他没有看见我,径直走到大堂副理那儿,问道:“小姐,你们宾馆有猫吗?”
“副理”很惊恐地站起来,小声说:“先生,莫非你房间发现了老鼠?”
眯眯眼说:“不,不,没有没有。”
“那你问猫是……”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眯眯眼说着就出了宾馆大厅。瞧他神情就知道他还处在一种重大试验即将成功的激动之中。他出去是找猫吗?
像有一条小蛇钻进了我衣领,我烦躁,我厌恶。我终于站起来了,我得赶快离开这儿!是的,我再也不愿像鹦鹉和猫那样去印什么画了!可我往哪里去?
我在宾馆的大楼里胡乱地走,无意间走进了“员工通道”,随后闯进了一个天井。
一个穿白短袖衫的胖男人急吼吼地朝我招手,说同学,同学,先来这儿帮个忙。
我猜想他认错人了。
他指着桌上一大堆杂物,说:“今天人手太紧了,我马上要上灶去,你来把这些虾分拣一下,分成大、中、小三档。”他说完就匆匆走了。后来才知道,他是把我误认为来这儿实习的旅游学校烹饪班的学员了。
桌上有一篓子活虾。
看见这么多张牙舞爪神气活现的小家伙,不知怎的,我觉得挺亲切的。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爷爷、大壮、“三夹板”经理他们,想起了我们那个小镇、那个小村。大人教孩子学数数总是让孩子从点手指开始的。我小时候比别人多一个手指,爷爷教我数数是从数虾脚开始的。虾有十足、分成五对,第一对足特别粗长,顶端有个钳……爷爷一直痴迷他的虾菜,空闲时就带我去捕虾,教会我种种有趣的捕虾法。捕到虾了,爷爷就躲在厨房里试验他的虾菜。每有进展,爷爷就笑得合不拢嘴,就当场要我照他的新招来一遍。他在旁边眯着眼进一步琢磨,如果又有新想法了,就叫着喊着……爷爷从不对我耍爷爷的派头,我记得的就只有我用“敌杀西”药虾那次他发了火……
如果你面前有一篓子刚起水的虾,你敢把手插进去吗?我从小就敢这么干。虾在受到惊扰时有的会屈曲腹部往后弹跳,有的会舞须挥钳挺身抵抗。篓子里就大乱了,乱如飞蝗。你就觉得手上臂上着了无数微型麻醉弹似的又痛苦又愉快,忍不住要叫一声,喊一声,笑一声。你敢把大雄虾捧在两手之中吗?大雄虾会因离开水之后又失去光明而大怒。它们的突破的决心和力量你是预料不到的。当你分开两手时,它们会“啪”的一下弹射到十米之外……
我抓出几只虾来考究,看看虾的身体是不是有一点薄雾似的混浊——那便是被“敌杀西”迷过的虾了……我的耳畔恍惚有个声音响起:“做人,心里总得有个根本!”这是我爷爷的声音,这是他在责备我用了“敌杀西”迷虾……
我的心疼了一下,亮了一下。我忽地明白了人的“根”是什么。做人,心里总得有个目标,有个原则——有个根本。
我在静坐了一会儿之后把手插进了虾篓——啊,啊!那许许多多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我有些感动,还莫名其妙地有一点儿心酸。
胖师傅探头来催我:“哎呀,同学,怎么还没动手啊?虾是马上要上灶的。”
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我不忍心不帮他一把了。
选虾不能一只一只来,太慢;也不能一下子把虾倒出来,会乱套。抓一把出来,挑出大的放进篓子,把小的投进另一只篓子,剩下的就是中号的。中号的总是多数。
这种活我常干,熟练着呢。三下五除二,一篓虾就拣好了。
我在水池上洗手,胖师傅又探头来催了:“同学,快动手啊!”
我说:“师傅,早完工了,要不要给你送灶上来?”胖师傅说:“等一下。”
我说:“一会儿催,一会儿又等一下。对了,要不要挤一点虾仁?”
胖师傅抹着额上的汗,说:“堂里催死了,可今天几个师傅都不在,我没长三头六臂噢。又碰上了吃客,点了什么虾四样……”一边说一边在忙,手忙脚乱得差一点被一只小板凳绊一跤。
我忽然很想帮帮他,问:“什么叫虾四样?”
胖师傅说:“就是弄四样虾菜。”
“就是四种风味对不对?”
“行了,我忙着呢。”
“师傅,虾四样由我来做好不好?”
“你?你们老师教过?”
我点点头。
他还是不放心:“动过手?”
我说:“我做这四样可以不?番茄虾仁盅,蜜汁油爆虾,醋沥蒸虾,酒醉白玉虾。”
我的“出口成章”镇了他一下。他有些信了,说:“哦,哦,那你试试吧。”
我在灶前一站,感觉就有了。
在番茄上平切一刀,往口子里一剜,“盅”就成了。把虾仁煸炒后拌上番茄酱装入盅内,再把切下的“盖”原样盖上,淋一些油就齐了。这道菜其实就是我爷爷“生肖十二虾”中的“珠(猪)联璧合”。当然,这道菜在我爷爷手里可不会这么简单。首先,番茄酱是不用的,他用剜出的番茄肉来现做。上“盖”前得沾番茄汁……
油爆虾要挑大虾。在每只虾上下两刀——用很小的刀,一刀纵切虾腹,一刀横截虾头又得让虾壳连着。下油锅之前每虾插入一根牙签——这么一来,虾起锅时不蜷,挺挺的、红红的。食客一手握签,一手拿虾须,轻轻一扯,虾壳像连衣裙一样被拉走了,牙签上留着一整只粉白的虾,蘸一点作料——那一份鲜,那一份嫩噢!这就是“生肖十二虾”中的“顺手牵羊”。
我的失踪急坏了阿拉吴根。
“醉虾之友”们的宴会已经酒过三巡,该我出场了。吴根不见我在门厅,就从那儿向房间打电话。电话当然没人接。吴根急忙赶到房间,房间里当然没有我。
这回轮到吴根在大楼里漫游了。这回他再不敢弄什么电视寻人了。
吴根只能一个人回餐厅去。
“醉虾之友”们谁也没在意吴根没带小画家回来,因为他们正津津有味地品尝,七嘴八舌地赞叹上桌的两道虾菜呢。
这时,我的第三道虾菜上桌了。
这一道就是我爷爷教的“猴入瑶池”。
这酒醉虾我已讲过了,只是这一回我在调作料时作了即兴创造——我没用姜醋而改用了红腐乳卤。
如果没有这一改变,吴根可能就会跟到厨房来找我了。他当然是熟悉“生肖十二虾”的。
胖师傅把一个瘦师傅领到厨房来了。这瘦师傅能和正兴饭店的“三夹板”相比,精兵简政得不得了。我当时不知道这“三夹板第二”正是这宾馆的总经理。
胖师傅说堂里又有人点了四道虾菜,请我继续做下去。我问点的哪四样,胖师傅说只要不和刚才四道重样就行。
“三夹板”说他是来当我助手的。我想我又不是木匠,“三夹板”有什么用。
“三夹板”说:“小师傅,有什么下手活,你尽管吩咐。”
胖师傅说:“小师傅,有什么下手活,你尽管吩咐。”
我舔了舔嘴唇,“三夹板”就拉开一听可乐递给我。
我用手指在脸上搔了搔痒痒,胖师傅就绞了一把冷毛巾递给我。
我明白他们已把我当回事了。我爷爷掌勺时总是有人争着当助手的。说穿了,“助手”就是技术间谍。
一胖一瘦两个技术间谍大眼睁睁地盯着我的操作。我这会儿的感觉大概就是魔术大师的感觉。
按老派说法,人在少年时学到的功夫就是“童子功”。照这么说,我的烹饪功夫显然就是童子功。想知道什么叫刀功吗?那你就想象一下乐队里架子鼓的节奏吧。想知道什么叫“颠锅”吗?你就看清了鲤鱼打挺时的那个架势吧……
对技术间谍得玩一点手段对不对?
我对胖师傅说:“师傅,烦你了,去挑三十只最大的虾,要饱子的。”
他说:“行,挑三十只最大的虾,要饱子的。”
我说:“不对,是三十三只,不是三十只。”
他说:“行,是三十三只,不是三十只。”
这胖师傅老学别人的话,什么毛病?是不是鹦鹉病?
我对“三夹板”说:“师傅,烦你,敲四只鸡蛋,青壳白壳各半。”
总经理忙去找青蛋和白蛋。青蛋白蛋其实没一点差别,所以这么支派是弄一点神秘出来。我爷爷老这样。
胖师傅对虾缺乏研究,把那小半篓大虾全倒在了桌子上。这下子好玩了,虾就成了大跳蚤。胖师傅扑来扑去逮,样子就像眯眯眼的“小英”在寻找“大团结”。
“三夹板”找到青蛋白蛋了。
我补充说:“只要蛋清,把蛋黄敲在另一个碗里。”
“三夹板”对蛋缺乏研究,把蛋敲在碗里,然后用勺子去打捞蛋黄。就像在长江里打捞中山舰一样有难度对不对?
我走过去示范给他看。只一个动作,蛋清蛋黄就分了家。“三夹板”学着来一下,结果还是“混为一谈”了。
敲蛋是为了做一道“广寒玉兔”。“广寒玉兔”其实就是鸡蛋清炖虾仁。
蛋清里不加水,起锅时反扣在盘子里,白白圆圆的如同月亮。仔细看,那虾仁到底有一点浅浅的红晕,使人想起“玉兔”这个词。如果你以为这道菜容易操作,那就错了。关键一点就是怎么使蛋块和蒸碗之间毫无粘连。一粘连就破坏了表面的那种晶莹的质感,就完了。这里头当然是有一个窍门的。
“广寒玉兔”一上桌,那帮“醉虾之友”就坐不住了,竟然一窝蜂似的拥到厨房来了,说要现场看看一级大厨师的手艺。他们一进厨房就围住了正在挤虾仁的胖师傅。胖师傅实在太像一级大厨师了。
胖师傅说:“别误会,别误会,虾菜是这一位小师傅的手艺。”
大家回头看我,一脸狐疑。
我也不说什么,就露了一手“一铲双锅”。就是同时开两只锅,交错操作做两道不同的菜。我的“童子功”玩得叮当有声,没有一个多余动作。下调料,盐糖醋酱辣一取一个准,从不尝一尝的。我爷爷有句名言:真厨师是不带舌头的。
我玩“颠锅”时,围观者又是鼓掌又是喝彩,眼睛都亮亮的光芒四射。我明白,这才是真心的鼓掌,真心的喝彩。
我的耳朵里充斥着许多赞语,可我只听清了一个重复得最多的词,绝招,绝招,绝招……
这一刻,我有点儿陶醉了。
这一刻,我觉得身体里沉甸甸的挺充实。
这一刻,我特别理解我爷爷。
阿拉吴根在这时进了厨房。
他惊叫道:“马丁!果然是你在这儿!我找你找得好苦噢!”
我说:“找我有什么事?”
他说:“找你表演你的绝招啊。”
我朝他无声地笑笑。我的意思是:这才是我的绝招呢。
我往沸沸的油锅里撒了一撮尖头辣椒,又加了一撮花椒,厨房里立刻布满了剧烈的辛辣味,所有的人立刻大咳大呛,大家妹妹找哥泪花流,大家人仰马翻作鸟兽散。
这也是马氏绝招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