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和吴根乘上去C城的长途汽车。
开车时间过了十分钟,驾驶员还杳无踪影。大家干等着,也没办法,只能听鬈发青年打电话。
鬈发青年坐右侧第一排,上车之后不断地用大哥大和外界通话,好像都是几万、十几万的生意,煞有气吞山河的架势。终于通完话了,他便开始骂人:“娘的,龟孙子怎么还不来?是脑充血还是煤气中毒?再不来小爷就退票……”
他骂的是驾驶员。
驾驶员终于来了,好像是骂出来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师傅,平顶头,黑红脸,看上去挺和气的。他一上车就说对不起,说开这趟车的驾驶员处理家里急事去了,他是临时顶替的。他把带来的一个茶瓶放置妥当就发动了车子。
这是一辆中型面包车,有二十多座位,这趟车共有十七个乘客,加上驾驶员是十八个。人数是阿拉吴根点的,他说:“好,十八,出门大发,吉利!”
这次偏偏不吉利。有个大灾难等着我们呢。
我和吴根坐左边第三排,我坐沿窗口位子。我们前面坐着一老一小。小的靠窗坐,是个七八岁的大眼睛男孩。老的是个清瘦的“眼镜先生”,看上去有六十多岁。大眼睛男孩叫眼镜先生为“爷爷”,其实他们没关系。第一排坐着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她们的嘴很忙,不是说着话就是吃着零食。鱼皮花生之后是开心果,开心果之后是沈家门鱼干,沈家门鱼干之后是波力海苔,波力海苔之后是小胡桃。一粒粒坚硬的胡桃在她们的牙齿间崩裂,听那声音真是惊心动魄。
车子行驶得很稳。
眼镜先生从脚边提包里拿出一个茶瓶来喝水。茶瓶里不是泡的茶叶而是泡着几朵很漂亮的白菊花。老先生找茶瓶时,大眼睛男孩发现了老人包里有只鸽子,就兴奋起来,提出一个又一个关于鸽子的问题。老先生就把装鸽子的小笼子拿出来让孩子看一看。老人说他出门总带着鸽子的,有什么事好让鸽子给家里传个消息。
坐在右一排的鬈发青年听见了,一笑,说:“老先生,什么年代了还飞鸽传书啊!”
老人笑道:“我的‘大哥大’不用充电对不对?”
鬈发青年笑道:“不错不错。”他很宽容很有优越感。他又拨打大哥大。这一回他和对方聊的是喝“人头马”的事。
大眼睛男孩问眼镜先生什么叫“人头马”。老先生说就是长着人头的马,这种马特名贵,撒出来的马尿就是酒。
男孩恍然大悟,说他这回弄明白了——他妈妈老是骂他爸爸马尿喝多了。
车厢里哄笑起来。
车子出了市区,加快了车速。野外的风扑进车厢,凉凉爽爽地使人愉快。
大眼睛男孩拿出一本杂志来看。他始终不翻开杂志,只是久久地欣赏印得很漂亮的封底。我和吴根正寂寞,趴在椅背上也欣赏起来。那封底上印着十二幅彩照,都是动物的头部特写:狗,猫,狮,狐……每种动物都在打呵欠。
看着看着,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呵欠,吴根也紧跟着来了一个。眼镜先生也来了一个。
大眼睛男孩正等着这个效果呢,掩着嘴窃笑。我们知道上了小孩的当了。这种“当”上了不好反悔对不对?
男孩笑完了,把杂志递到后头来,说“借你们看”。同时朝我挤了挤眼睛。
我心领神会,接过杂志来看——其实是让我们后面的两位看。
坐在我们后面的是一对农村中年夫妻。他们很快打起呵欠来。
男孩憋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这时候,第一排的两个女生开始小老鼠似的嗑瓜子,把瓜子皮积在手心里,积多了就往车窗外撒。一些瓜子皮乘着风又从后边的车窗回到车厢里,洒到人的头上身上,真是讨厌,可就是没人出来劝阻她们。
这时,坐在鬈发青年旁边的那个人站了起来,回身对着乘客,说:“朋友,各位朋友,旅途寂寞,我和大家做个带点彩的游戏好不好?那边有人说好!那好,我们玩玩!”他的手上出现了一只颜色鲜艳的鹦鹉。
不错,他就是那个眯眯眼。
眯眯眼说:“我们的游戏叫作寻找‘大团结’,是个有趣的游戏,欢迎大家参与。输赢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玩得开心对不对?”
眯眯眼说完游戏规则就遭到坐在最末一排的一位解放军排长的反对。
眯眯眼说:“解放军大哥,我这不过是个游戏,大家开心开心嘛。”
魁梧的排长站起来说:“我先不说这到底是游戏还是赌博。就算是个游戏吧,那么,在车上玩这种游戏也是不可以的。”
眯眯眼说:“你不参加就算了。在车上我只听车老板的。”回头对驾驶员说,“老板,你说对不对?”
驾驶员说:“我不是老板,我是驾驶员。请你坐下,不要影响我的工作。”
眯眯眼讨个没趣,只好坐下。
驾驶员说:“解放军同志,请你到我这儿来一下,我有一件事对你说。”
排长到了驾驶员那儿,两个轻轻说了一会话。眯眯眼以为在说他,忙声明:“不玩了,不玩了,就当我说了句笑话好不好!”
排长回过身来和鬈发青年说了几句什么,鬈发青年忙转移到车子的最后一排。排长坐在鬈发青年的位子上,用一种镇定而威严的语调说出一番惊人的话来:“同志们,车上发生了一件事。我要求各位听到这件事后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别动,谁也不许站起来,不许离开位子。”
车上忽然一片寂静。谁也不会以为这是个玩笑。排长说:“我再说一遍,谁也不许离开位子!大家坐好,尽力抓住扶手,带孩子的把孩子抱紧。这车子的刹车失灵了,也不能减速。不要抱怨什么,追究什么。事情发生了,大家必须面对现实。”
有人尖叫了一声。大概是嗑瓜子的女生。
眼镜先生搂住了大眼睛男孩。
吴根用一只手搂住了我,说:“有什么事,你赶紧伏到我腿上。”
我挣脱他的手,说:“我又不是孩子。”
眯眯眼想站起来,被排长按住。
眼镜先生说:“别慌,会过去的。”
吴根说:“大家听排长的!别吵。”
其实没人吵。乘客们一个个神色紧张,惊恐地抓住可信赖的东西。
车子在狂奔。这条公路的等级不高,这一段路的路基很高,一不小心就会出险。
排长说:“请大家听我指挥。只有大家行动一致,我们才能渡过难关。请相信我,我是军人,排长,共产党员。”
我大概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位魁梧的排长了。他是那样的镇定,那样的强大,那样的可以信赖。
坐在后排的鬈发青年说:“排长,我熟悉这一带的路。”
排长说:“好的,你回到前面来。鹦鹉朋友,你到后排去。”
两人交换了位子。
排长说:“现在车速是每小时七十公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跳车,太危险。我们只能随时寻找机会。”
鬈发青年说前面有个废窑厂。我们可以驶进去作环形行驶,耗尽汽油。
排长说:“可以。”
不一会,前头果然出现一个倒了半截烟囱的废窑厂。可是,那厂门却紧闭着。那铁栅门看上去相当坚固,车子无法进人。
汽车从厂门口冲过。
鬈发青年说:“前面是个集镇,正是早市,人很多的。排长,怎么办?”
排长想了想,说:“接近集市时,大家打开车窗齐声喊:刹车失灵,赶快让开!要喊得齐,喊时大幅度挥手。”
不一会,路上行人多起来,往前望,果然有个集镇,公路两旁聚着许多人。
按排长的办法,车子顺利冲过集镇。
鬈发青年说:“快到十八盘了。”
所谓“十八盘”就是濒临太湖的一段连着急弯的山路。以这么高的速度上“十八盘”太危险了!
排长紧张地注视前方。他知道必须在进入十八盘之前摆脱困境。
眼镜先生在这时放飞了他的鸽子,随即从包内翻出个药瓶来从容地服下了几粒药丸。男孩问他服的什么药,他说他服的是维生素B2。到这种时候他还坚持准时服药,我真服了他了。
眯眯眼包里那鹦鹉可能听到了鸽子扑翅的声音,忽然说:“寻找‘大团结’,寻找‘大团结’……”这鬼鸟真叫人可气又可笑。
吴根正在笔记本上写什么。在高速行驶的车上写字并非易事,他把本子摊开在膝上,努力地写着。
有人喊:“十八盘!”
车子走到了山根,一边是峭壁,另一边是一道人工筑成的泄水渠。石筑的泄水渠深而无水,车子一旦冲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泄水渠的那一边是一块一块方正的鱼塘。如果车子能冲入这种浅水鱼塘就可以脱险了。作为公路和鱼塘区之间的通道,泄水渠上隔一定距离就有一条一米多宽的过桥(其实就是两块并放的水泥楼板)。这么窄的过桥是根本没法过车的。排长说:“大家注意,抓紧椅子,抱住孩子!”
大家发现排长已取代驾驶员握住了方向盘。排长说大家别动。我是汽车连的排长,我有过渠的绝招。听我喊一、二、三时,大家都把眼睛闭上,闭上之后一齐喊:“一、二、三。”
车子在狂奔。十八盘就在不远的前方。
排长大喊:“一、二、三!”
我闭上眼,大喊:“一、二、三!”
睁开眼睛时,我们的车子已经离开了公路,停在了两方鱼塘之间的一块场地上,卡住车子的是两个草垛。真是难以想象。
排长利用急转弯时车子侧起一边轮子的一霎间冲过了一米宽的过桥。
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绝招!
驾驶员要和客运公司联系,便向鬈发青年借手机一用。鬈发青年支吾着说大哥大刚巧没电了。
吴根拍拍鬈发青年的肩,说:“小青年,生意场上走过的人怎么这样不爽快啊?”
鬈发青年一脸窘相,和吴根耳语几句。吴根立刻变了态度,说:“驾驶员师傅,看来只好去附近村子寻电话了。”说着朝驾驶员挤了挤眼睛。
吴根后来告诉我,说鬈发的大哥大是个玩具。
驾驶员去找电话去了。乘客们就地等着客运公司派车来接应。
那两个女生又开始嗑瓜子。大眼睛男孩不失时机地用那本杂志去引人打呵欠。眼镜先生独坐一隅听起了“随身听”。眯眯眼又把漂亮的鹦鹉拿了出来,大概想在这里做起“寻找‘大团结’”的生意。
我把吴根拉到一旁坐了。刘淇的飞鸭,陈子龙的指画,再加上这次生死飞越,我明白了“绝招”这个词。我要向阿拉吴根宣布我的决定:我再也不会用我手指上的疤去印什么墨虾了!
我正盘算着怎么对吴根说时,吴根把他的笔记本摊给我看。
笔记本上歪歪斜斜写着的竟是他的遗嘱:
交代几件事:
一、这次出差,我临上车时又向李会计预支四千元(未立借据)。
二、我欠王化民八百元钱。没人欠我钱。
三、王子酒家的李红经理口头答应向我们酒厂进货,可去联系。
四、这次出门,A城的情况是……
吴根这人虽然有些油,还贫嘴,可他一心想着酒厂。遗嘱上除了头两条是说私人欠债的,以下几条全是写的酒厂的公事。
看着这些歪歪斜斜的字,不知怎么的,我一时竟说不出宣告不干的话来了。
这时,眯眯眼走了过来,对吴根说:“老板,借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