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阿拉吴根的计划,我们于八月八日这个吉利日子启程前往A市,作醉虾酒的宣传促销活动。
我们乘半天长途汽车到达木独镇。我们得在木独镇乘轮船才能到达A市。吴根说这么走是最佳方案。
木独镇的轮船码头在镇外,很小,轮船在这里只停靠三分钟。
时间尚早,阿拉吴根买了两只爊鸭来充饥。爊鸭是袋装的,袋子上印着一个怪怪的名字:油爊阳澄湖飞鸭。产品介绍说这种鸭子是放养的,而且经训练能飞翔,所以肌肉特别发达,味道特别鲜美,兼具家鸭个大与野鸭鲜美的优点。
阿拉吴根说:“瞧,这广告词多花哨!家鸭能像野鸭一样飞吗?没有的事,可你说家鸭会飞不也可以啊?飞一米,飞两米,不也是飞吗?”
拆开包装见爊鸭,嗨!还真的和一般的家鸭不一样。一般的家鸭都是骨架子上一层油肉,真正的瘦肉只大腿上有点儿像样。“飞鸭”不同,那肌肉跟鸽子似的发达,咬一口,鸭肉结实而鲜美。
我说:“这是野鸭吧?”
吴根说:“有句话叫‘野鸭不满斤’,野鸭根本长不到这么大,可家鸭没这么多瘦肉……”
我们正研究呢,一个事故就把我们扯进去了。听得有人喊:“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抬头四望,见长桥那儿果然有个人在河里乱扑腾,瞧那架势不是个会水的。现在乘轮船的人极少,码头一带只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在候船,是不能指望他们去救人的,就觉得那叫喊是专门冲着我们来的。
吴根说:“马丁,你看好行李。”说着,丢了手里的爊鸭向出事地点奔去。我提起包也紧随而去。
阿拉吴根并没有跳下水去,而是跳上了泊在桥边的一条无人的小船,因为他不会游泳。慌乱间,他没解开缆绳就操起竹篙乱撑,结果竹篙脱手,自己也差一点掉下河去。
我把提包往舱里一抛,解开缆跳上船,抬腿一蹬岸头,船就动了。
小船驶近时,落水者已倚着桥墩站在了水里。原来这座五孔长桥除了主桥孔那儿较深,其他地方就只有一米多深。事实上,落水者不是不会游泳而是在桥上脱手掉了提包,跳下来捡包时崴了脚,所以一时没法在水里站起来。
吴根对落水者说:“来,上船吧。”
那家伙怔怔地看了我们几秒钟,忽然指着下游说:“我没事,你们快去追……那是你们的包。”
有个黑色提包在下游几十米的地方一颠一颠地随水漂流。这条河里的水相当湍急。
吴根以为没听清,说:“那包是你的。”
那家伙说:“那包是你们的。”
可我们的包都在;一个在我背上,另两个在船上。船上这两个包是吴根的,一个为黑色人造革包,另一个为挺有派头的箱式包。
吴根忽然明白了,哗一声拉开了黑色人造革包的拉练——包里杂七杂八塞了些乱纸断砖!显然,我们被人调包了——调包的人就是这个落水者。
阿拉吴根冲落水者骂了句粗话,回头说:“马丁,快追!”
我的桨技不错,几推几扳,船就校正了方向。
猛听得桥上有人喊:“嗨!那是我的船!”喊叫的是一个黑脸男孩。
阿拉吴根指着远处漂行的提包说:“对不起,我们捞……”
话未完,眼前黑影掠过,小船突地一跳,那男孩已从桥上跳到了船上。
男孩已明白了我们的意图,说:“快追!”变戏法似的从舷板下抽出一根备用的小竹竿来,腕儿一翻,船就得了竹竿的力。
河在过了长桥之后突然变窄,水流就更急。小船已是重载,追出好远还没追上那黑包。
黑脸男孩把竹竿递给吴根,自己操起一块平基板来当桨使。这男孩和我差不多年纪,手臂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的,看来是有一把臂力的。
男孩对船头上的吴根说:“嗨,你趴下。”
吴根却恨不得再站得高些。他大眼睁睁地盯住那只可望不可及的黑包,连大气也不敢出。
箱式包看着气派,其实里头装的东西没什么质量,那只看着不起眼的人造革黑包里才装着这次促销活动的几千元经费呢。关于这个,阿拉吴根曾作为经验传授我的,说带箱式包除了在正规场合“派一派”,还有一个用途是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现在看来,他的这个经验并不放之四海而皆准。
猛听得吴根惊恐地叫起来:“包呢!包呢?怎么不见了!包……”
那包不见了,沉没得很突然。
男孩说:“大家看着水里!我看左边,你们看前边和右边。”
吴根这下子趴下了,撅着屁股看着水。
水不算太混浊,如果包下沉不厉害,我们还可能看得见。
男孩说:“别划桨了,我们随水漂!”
他说得对,只有随水漂才有可能不偏离黑包漂流的线路,因为黑包也是随水漂的。
吴根着急得要命,拳头冬冬冬擂着船板,咒骂那个调包的小偷。他越骂越光火,扯过那个假包掷到河里。这么着,他还是没有解气,咬牙切齿地想着怎么发泄内心的怨气。
男孩朝我挤挤眼睛,说:“我没处发火时就跳水里去游泳,游到没力气了气也消了。”说着用力晃了几下小船。
吴根急忙用手抓住船板,说:“别开玩笑,我不会游泳。”
男孩说:“那你刚才怎么救小偷啊!”
吴根想想笑起来,说:“为救小偷,阿拉是奋不顾身啦!”
我说:“我们到底感动了小偷,了不起!”
吴根已恢复了常态,说:“捞回提包我请客吃爊鸭。”
男孩眼睛一亮,说:“是不是阳澄湖飞鸭?”
吴根说:“别讲话,注意水里!”
我们的船已经出了河口,进了阳澄湖。水流汇入泱泱湖水。我们的船开始悠悠地打转转。
阿拉吴根突然大叫:“包在那儿!包在那儿!”不远处,果然有只半沉半浮的黑包!
吴根在一阵手忙脚乱之后终于把包挑上船来,定睛一看——嗨!这不就是他刚才掷下去的那个假包吗!
吴根烦死了,举包又要投,包里冷不丁窜出一个活物来——原来是条大白鱼。大白鱼在船头上噼里啪啦蹦跶。吴根回过神来,扑上去,摸到了鱼又让鱼逃了——扑通!
阿拉吴根嗅嗅手上的鱼腥味,叹道:“马丁,阿拉出师不利。”
我说:“今天八月八日,好日子噢!”
阿拉吴根想起他是个男子汉,是个领头的,赶紧抖擞了一下,说:“不要紧,没关系,阿拉是先苦后甜,对不对?”
男孩说:“你们是上海人吧?”
他这一问,我们才想起得谢谢这个全力以赴的帮忙人。
男孩名叫刘淇,家在阳澄湖对岸。他家是养鸭专业户,他是利用暑假出来牧鸭的,把临时大本营驻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苇洲上。“临时大本营”是他的原词,看来他把鸭群军事化了。男孩子大多喜欢这样,我晓得。
吴根盘腿坐在船头上数点他残存的家当,结果令人沮丧:我们只剩下人民币二十七元七角五分。这点儿钱别说去A城,就是连今天晚上也过不去。两个人最起码的旅馆费也得五十元吧。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用这钱去打电话,让厂里赶紧送钱来。除了电话费开销,我们大概还能吃一顿晚饭,问题是:我们今晚住哪儿呢?
听我们讨论,刘淇明白了我们的窘境,邀请我们去他的牧鸭大本营过夜,说他父亲不在,大本营有一张床空着。
这个邀请挺及时。
阿拉吴根握住刘淇的手,郑重其事地摇了摇,说:“小刘啊,谢谢啦。”
刘淇不习惯这个,有点难为情地挣脱了阿拉吴根的手,说:“这有啥?这有啥?”
他的眼神很纯,他的牙齿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