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早晨,山前镇上来了一个陌生汉子。
山前镇不大,却是水陆交通要道,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多的是,谁会注意这个陌生汉子呢?可是,当这汉子在岳庙前的广场上摊开一块红布,从一只白板箱里抓出一条灰蛇来时,他一下子成了大家的注意中心。
人们对虎除了畏惧,还有一点儿钦佩;人们对蛇,除了厌恶,还有一点儿神秘感。人们对耍蛇的人,则是钦佩而又感到神秘,还不知怎么地带有一点怜悯。
正是早市人多时分,不一会儿,耍蛇人便被人们黑压压地围了起来。这汉子五十岁上下,下身穿一条黑绸裤子,裤管有腰围那么粗,一走动,呼呼地响;上身赤裸,瘦削但又肌肉饱满。一指宽的红绸带在腰间那么狠劲地一束,一棱棱的肋骨就毫不含糊地显现出来。脸是黑黑的,眉棱是高高的。陷得很深的眼睛,在高高的眉棱下忽闪,给汉子平添了几分精神。
那条蛇足有一庹长,灰色中夹杂着黑色和褐色的花纹;蠕蠕地盘缠在汉子的左臂上;蛇颈特别细,被汉子虚握着;蛇头呈三角形,吞吐着紫色的信子;眼睛如冰粒,射出凉飕飕的光芒。
“诸位捧场,诸位捧捧场!”耍蛇人一边吆喝,一边举着蛇绕场一周。围观的人慌忙向后退。这样,就为耍蛇人腾出了更大的空地。
耍蛇人在红布旁站定,右手叉腰,说:“嗨!我叫郭双井——郭子仪的郭,双喜临门的双,井里有水的井。我郭双井为捕蛇采药,走遍了三山五岳,捉齐五色奇蛇。哪五色?红毛火赤炼,秤星黄鳞,五步竹叶青,还有昆仑大白蛇——就是《白蛇传》里白娘娘的孙女,养大了好当家主婆!”
不少人被他逗笑了。有一个戴斗笠的少年提醒大家:“五色蛇,还有一色哪!”
耍蛇人接过话头,说:“要说还有一色,那就是我手里这一条,名叫蓝尾烙铁头,出自江西庐山。”
大家仔细一看,真的,那蛇的头恰似一个烙铁头,那尾巴梢上隐隐透出些蓝色。
郭双井松开虚握的左手,让蛇掉头蜿蜒爬向他的肩头。待那蛇从背后缠到右边腰际,郭双井用右手握住了它的脖子,用左手握住它的尾部,像打腰带似地在腰间打了一个蠕动的结。
“哪位朋友缺裤带?我奉送一根活裤带,保证你不会掉裤子。”
看的人正紧张,听到这俏皮话,不由得呵呵一笑,松口气,很快活。不知不觉中,大家已对这郭双井产生了亲近感。
大家正懈怠时,猛听到耍蛇人一声撕绸般的口哨声,吃了一惊,忙又精神抖擞。
郭双井又吹一声口哨,那蛇便得了口令似地一蹿下了地,径直向白板箱游去。大家这才注意到板箱上原来有一个小孔。这小孔有一个能拉动的小门,这时正开着。那蛇熟门熟路到了洞口,抬起头,警惕地四处张望一下,然后迅捷地钻进洞去。眼钝的人只来得及看见它那蓝色的尾巴一袅,便不见了蛇的踪影。
耍蛇人,好能耐!
大家不由得想喝一声彩。蛇不比猴,不比狗,要驯到这地步,没好手段不行。
郭双井从一只藤箱内取出一只木盒,打开盖,只见整整齐齐地装着一个一个长方形的锡箔小包。
有人问:“郭双井,你的药怎么卖?我说还不卖。为啥?”因为还有人在心里盘小九九:谁知道你这药灵不灵,怕不是香灰、老鼠屎吧?郭蛇医说到这儿,突然狠狠地拍了两下胸脯,嘶声喊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今天大家捧场,我郭某就来一手真的!怎么的?喏,我来让烙铁头咬一口,当场试试这药灵验不灵验!来,来,哪位朋友进场从我盒子中取两包药出来。”
一时没人响应。那板箱上的洞门没有扯上,黑森森地吓人。
郭蛇医把眼光停在一个蛮壮实的青年身上,一抱拳:“就请这位老兄帮个忙吧。”那青年是酒店伙计,倒不是胆小,因他是偷闲出来看热闹的,哪敢进场去招摇?反而转身想挤出人圈去。
人群中走出一个人,响响亮亮一句:“我来!”
大家掉头去看:嚯,又是那个戴斗笠的少年!
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白布褂子只剩下两个纽襻,说不上什么颜色的裤子很短,勉强能盖住膝盖,愈发显出他的瘦条身材。他的脸遮在斗笠下的阴影里,他的眼睛在阴影的最深处转动,就像洞里的小白兔。
少年大咧咧地走近汉子,俯身从木盒内捡出两个锡箔包来,放到铺在地上的红布上,抬起头来,和汉子对视了一下。
就在这对视一瞥间,郭蛇医就断定了这是一个早熟的、大胆的孩子;又觉得心中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郭蛇医急忙集中了一下思想,待少年回到人群后,打了两声呼哨。这两声和前两声不同,由一缓一促两个声音组成:“唏——乞!唏——乞!”到第二个“乞”时,郭双井捡一块石子,让它滴溜溜滚过那个洞门。
黑光一闪,灰蛇嗖地窜出洞来,怒气冲冲地向后仰着头,形成一个绷紧的弓状。那活灵灵的紫色信子已变得血红!
人群一阵哄乱。有个女孩子尖叫了一声。
汉子举起手,说:“诸位不必怕。有道是人怕鬼,鬼更怕人;人怕蛇,蛇更怕人。你不惹它,它不会咬你。我刚才的呼哨惹了它了。你知道这呼哨是啥意思?用我们人的话就是:‘混蛋,你敢出来?’毒蛇是胎生的,你说它是混蛋里出来的,它就火了!”
大家想笑,笑不出,但已经松了一口气,很舒服。
汉子蹲下身子,伸出左手,作蛇状,向毒蛇接近,说:“看我来惹它!”毒蛇保持进攻的紧弓状,晃着头,暴躁地嘶嘶叫。
围观的人无声地拥挤着,一个个斜着眼找好了退路,踮起脚板,伸长脖子,屏住气息,怀着复杂的心情,睁大眼睛等待着毒蛇咬人场面的出现。
郭蛇医忽又收回手臂,站起身,说:“有人问,这毒蛇有没有排过座次?有!相传唐朝贞观年间,天下有名蛇医会聚昆仑山论蛇,排定天下毒蛇名次。第一毒蛇叫无名蛇,会变形体,能长能短,能粗能细,捉摸不定哪!第二毒金环蛇,第三毒五步蛇,咬人五步倒,第五毒才轮上眼镜王蛇……有人说,怎的跳过了第四毒?喏,天下第四毒就是这混蛋——蓝尾烙铁头!”他恫吓地举起一条手臂绕场走了一圈。虽然他手臂上没有蛇,可大家还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正当人们退让骚乱时,郭蛇医一闪身、一划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把烙铁头抓在了左手里。他抓的部位极准,拇指和食指箍着蛇脖子,又用小手指绷紧了蛇身,使烙铁头无法回头咬人,只能一箍箍地缠住他的手臂。他从红布上挟起一个锡箔包,摇着,无中生有地说:“且慢!我忘了回答那边几位朋友的话了。”其实压根儿没人问过他,他老是故意这么卖关子。“这药叫啥名?郭家蛇药!郭家蛇药七代单传,能治天下第三毒以下蛇毒。”一侧头,装作仔细在听什么人的提问,“说啥?问怎么卖,什么价?不!你眼下还别信我的江湖诀。你睁大眼睛,看我当场让天下第四毒蛇——混蛋烙铁头咬上一口,当千人百眼用郭家蛇药治好之后,再买药不迟。不过,这药中有几味主药采自昆仑山金顶,得来不易,备药不多,今天只能照顾不多的朋友,等一下先招呼先买,卖完抱歉……”
郭蛇医突然惊叫一声:“啊唷!”
只见那毒蛇从他把握中挣出了一截身子,回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左小臂。这可不得了啦!
郭蛇医是故意这么做的。他把蛇放回箱子,关了洞门,然后伸出手臂,又绕场一周,向大家展示蛇咬的伤口。
当这只受伤的手臂在斗笠少年面前划过时,少年伸出双手,捉住了这只粗壮的手臂,仔细看了一下,叫一声:“只两个牙印!”
毒蛇咬人一般只有两个深深的牙印,无毒蛇的牙印要浅得多,但牙印会很多,排成相向的两个弧形。
郭蛇医走第二圈时,伤口部位已经明显地肿起。
大家着急地喊:“快用药!快用药啊!”刚才,大家莫名其妙地希望目睹蛇咬人,这会儿又觉得于心不忍,有点为自己的残忍难为情。
郭蛇医感激地笑一笑,用力从伤口里挤出一些紫黑的血,然后在红布上取一包药,打开,把黑色的药末敷在伤口上,用一块白布扎好;又让人给他弄来一碗水,取一包药昂头张口抖下去,呷一口水,鼓几鼓腮帮,咽了下去。
郭蛇医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会,然后揭下白布,伸缩一下手臂,说:“嚯!真的假不了!到底假不了!这药灵验不灵验?灵不灵?”
一片声:“灵!”
大家都服了,纷纷摸腰包,准备买药。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闪出一个白白净净、干干巴巴的中年人,嘿嘿地冷笑着,说:“郭戏子,你做工不错嘛!可你演戏得找个戏台才是,这山前镇岳庙场是你演戏的地方么?”
这个中年人是山前镇上一个有来头的人物,围观的人大都认得这个穿纺绸长衫的瘦子。
郭蛇医眉毛一挑,一拱手:“有话请讲,有屁尽放!”
大家哄的一声笑。
这一笑伤了来人的自尊,一下子掉了笑容,冲着围观人群说:“你们别听他的噱头!这蛇花子把蛇耍了,也把你们耍了!”又一伸手揭掉斗笠少年的斗笠,说:“瞧!你们谁认识这小孩?谁认识?没有吧?他们俩是一伙的,来耍你们来了!”这瘦子说话咬牙切齿,有股子狠毒劲儿,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和他有七世的怨仇似的。
这少年确实没人认得。他有一头乱蓬蓬的鬈发,显得野气。
少年劈手夺回斗笠,说:“胡说!我们根本不认识!”
瘦子干笑一声,一副不屑的神气,转身对围观的人群说:“我敢说这天下第四毒蛇连只小麻雀也毒不死!——没用!信不信由你们。”说完,一甩袖子,背起手就往人圈外走。
郭蛇医说:“先生留步!”从口袋里抓出一些钱,按在一个老汉手中——原来老汉脚边放着一只竹篓子,里头有几只准备卖出的鸡。郭蛇医抓出一只公鸡来,又向一个中年妇人走去——原来那妇人衣裳上别着一根连着一小段线的针。郭蛇医用针在那摊刚从伤口挤出的黑血中蘸了一蘸,刺了一下公鸡,然后把它抛在地上。公鸡惊叫一声,由于两只翅膀被缚着,只能在人圈内奔跑。没跑完两圈,公鸡就红冠发紫,浑身抽搐着死了。
斗笠少年见鸡死了,兴奋起来,要看郭蛇医怎么向瘦子出出窝囊气。
不料,郭蛇医笑容满面,对瘦子拱拱手,说:“先生,刚才我交代不清,所以难能服人……”
瘦子根本不理睬他,回头对一个矮个子说:“阿多,你留下,看有几个人买他的药。”说完,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向人圈外走。围观的人急忙为他让开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