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唱罢,旋律改成轻缓的舞步,座下那些高官贵妇忘了方才的泪光,进入新一轮的狂欢。钱副站长却把手指扣着座椅把手,心中反复吟哦着那句“人生啊谁不/惜呀惜青春”,不禁动了老之将至的感叹。他又想到那个杨龙友,心中便冷冷的。高处不胜寒,他好不容易混到了如今这个位置,可不要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座下忽而一阵掌声和喝彩声,却是幕后闪出一个白衣白裙的舞女,裙裾长长拖曳在身后,由一对童男童女高高挽着。报幕员致辞道:“夜上海名角牡丹小姐为各位贵客献小提琴一曲,冼星海先生的《风》!”
此语一出,座下默然。那冼星海是留洋的音乐家,刚刚出名不久,据说有“红色”成分,在座的官员多是国民党,既不敢拍手给牡丹小姐捧场,又不愿骂场子。牡丹期期艾艾的,在台上求救地看一眼钱副站长,钱副站长转身跟几个保镖低声嘱咐几句,几个保镖悄然散开,在几个阴暗的角落里零星地鼓掌。一些无党派人士跟着呼应几下,场上气氛总算缓和了些。
一个后勤人员给牡丹送上一把小提琴。牡丹摆好姿势,右手缓缓开弓。《风》渐渐凛冽,她在闪烁的霓虹中微一抬眼,忽然看到舞台下一张苍白的脸庞从霓虹中一闪而过,投入黑暗中。她拉琴的手不禁一颤,错了几个调子。台下那个让她分心的人正是十一少。他从老罗那里得知,钱副站长每次到夜上海,都得凌晨才回,因此才以去厕所为由,偷偷溜进这个繁华地。
他终于看清牡丹那张脸,右眼梢与嘴角都有一颗暗红的美人痣。他脸上也有同样的美男痣,看来那日钱副站长便是因为他这两颗痣对他产生的好感,让他为自己开车。不会错的,眼前这个上海红极一时的舞女便是自己的表妹,曾经的未婚妻孙娟娟!
他在阴暗的角落看着牡丹,恍惚回到留洋之前的那些日子。他和表妹手牵手经过北平菜市场,又经过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地——那是他家佃农种植的,漫山遍野都是。他接到东洋早稻田大学的入学通知书时,离他与表妹的婚事只剩下三个月。他当地主老财的爹哪里肯让他走?表妹是上过师范的开明女性,当下就决定偷偷变卖自己的首饰支持他去早稻田大学深造。他拼拼凑凑地凑齐了三年的学费,匆匆远走。两人话别的那夜,彼此还赠送了信物,他将一把沉香木梳送给了她,而她送给他的便是那块他佩戴至今的镂花珐琅怀表。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却不知三年过后,他回到家中,早已是物是人非,而表妹也不知去向。也是,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国家都快亡了,他们又怎能做一对幸福的鸳鸯?
牡丹刚才一刹那的慌张引起钱副站长的注意,这个老狐狸眼光毒得很。他回头之间,十一少似有所觉,矮了矮头,缩进人群中。然而钱副站长是个老手,从人群的缝隙中捕捉到一角长袍,那个袍子上挂着一个怀表链——他不禁皱了皱眉,会不会是那个司机小孙?他召来一个保镖,嘱咐几句,那个保镖忙走了出去。
夜上海门外,冷风呼号。那个保镖径直走到钱副站长的那辆车前。他敲了敲车窗,老罗摇下车窗,问道:“胡彪,什么事?”
胡彪探头向里看了看,十一少正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便问道:“他一直在这里?”
老罗看一眼十一少,心中知道发生了事端,口中说道:“他一直在这里跟我聊天,聊着聊着就睡着了!年轻人就是没个常性!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胡彪对老罗挥挥手,回了夜上海。
老罗摇上车窗,问十一少:“你刚才到底去干什么了?”
十一少却是假装睡觉的,他长嘘一口气:“老罗,实话告诉你吧,我去会一个相好的去了。”
老罗疑惑道:“你在这里有相好的?胡彪为什么要问你刚才的去向?”
“巧了。”十一少摇头叹息,“想不到我那相好的跟胡彪有一腿,刚才差点被捉了奸!”
老罗心中不信,他知道胡彪如非钱副站长吩咐,绝不会擅自离开,然而却不便说出口,揭穿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谎言。他只得苦口婆心道:“小孙,听我一句劝,我们是下层人,上层人的事我们最好躲得远远的,不要掺合为好,否则说不定哪一天就被暗算了。”十一少闻言,心中暗惊。现在,他已知道,这个有点啰嗦的老罗是一心为了他好,只是,有点事情却是情非得已,跟表妹的事儿,无论如何也得有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