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几个颤音，更是神来之笔。竹叶被风雨拂动得颤抖不已，还有雨停后，水珠在竹叶上缓慢滑行，欲落未落的缠绵，都亏得这几个颤音描摹得维妙维肖。
一曲奏完，席间倒也宁静。
皇帝微微笑道：“嗯，此曲本就胜在情致。还不错。”
惠妃听罢，心中便也暗暗一喜。本来有周碧君美玉在前，又不提防杀出一个萧骊珠，她原也不指望沈婉儿能高得过她们去。但能不致失色便好。现下皇帝说得明白，此曲本就胜在情致。等于是默默赞许沈婉儿虽是技巧不如周碧君，可也自成一韵了。
沈婉儿谢过皇恩，复款款退回杜吟雪身后。
杜吟雪自也为她高兴，笑着回头望她一眼。却见沈婉儿有点儿怔忡地低着头，似乎在想些什么。
宴席上也不方便，杜吟雪只得先心中存疑，面上却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
这一回的中秋夜宴便依旧很尽兴。
待到歌罢酒停，那一轮皓月已转近夜幕当中。大皇女不知何时竟在皇帝怀里睡着了。刘惠娘过来抱她，从皇帝手中才接到一半，却见她一只小胖手抓紧了皇帝的衣襟。刘惠娘要去掰开她的手，皇帝舍不得了。
“罢了，”独孤元嘉笑着，“别把孩子弄醒了。”
刘惠娘便也笑了一笑。
众人也都明白皇帝的意思，一起面露笑容。周碧君原还以为，皇帝今夜会招幸她，如今落了空，不禁微微一咬银牙。其实落空的又何止是她？萧骊珠本也是满怀希望，只不过经过一次失宠，她着实学到太多了。她也同别人一样笑着，然而眼角却已扫到周碧君，然后便真地笑了。
眼见着皇帝抱着大皇女，同刘惠娘一道去了，众人也渐次散走。
只剩下一众宫人、内监重又忙碌起来，如同准备这场夜宴时一样，兢兢业业地收拾残局。
回去的路上，杜吟雪邀沈婉儿就在她那里过一晚。沈婉儿笑着答应了。
两人一同睡在榻上，宫人们也都静悄悄地退下，杜吟雪方启唇相问。
“那时我听陛下赞你，回头一瞧，你却若有所思，”她转头，望着沈婉儿，“究竟想些什么呢？”
沈婉儿微微皱起眉头，轻叹一声：“我也正想同御女说这事呢。”
杜吟雪笑道：“又没有外人在。你我已是同榻而眠的姐妹了。我记得你比我小一岁，我也不推让，当得起你一声姐姐。”
沈婉儿心头一暖，随即叫了一声“姐姐”。
杜吟雪也道：“往后我也只叫你婉儿。”
两人相视一笑。
想起接下来要说的话，沈婉儿又不觉微微敛容：“姐姐觉得我今日吹奏的《幽篁听雨》可好？”
杜吟雪略略回味一番，如实回道：“我若是不曾听过你的《春江花月夜》，今日的《幽篁听雨》也很不错了。”想到这里，不觉遗憾地叹一口气，“这个周碧君，倒会窃他人珠玉。”
沈婉儿也叹：“也是她有这个本事。换作别人，只听一遍哪得揣摩到此。”
杜吟雪虽是不快，也不得不承认：“只是，终不如你的好。今日若是由你来吹奏《春江花月夜》，陛下对你一定会更留心的。”
沈婉儿笑了一笑：“姐姐也觉得《幽篁听雨》差了些。”
杜吟雪笑慰道：“被那周碧君突然点了这支曲子，你一些儿准备都没有，这样已是不容易了。”
沈婉儿看着帐顶静了一会儿，忽然悠悠地道：“其实就算如此，今日的《幽篁听雨》也当更好一些才是。”
杜吟雪心头微微一动，看向沈婉儿：“怎么说？”
沈婉儿将放在被外的手抬起一只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也不知怎么了，弄笛那会儿竟觉得十指指尖，隐隐约约地透着些许麻痹。”
杜吟雪顿时一怔，伸手握住沈婉儿的手。看不出什么来，便又轻轻地、一节一节地去揉她的手指：“这里？还是这里？”
沈婉儿摇着头，一直揉到最上面一节才犹疑地略点了一下头：“现下好多了，只剩下一点点，有蚂蚁爬过似的。那时吹奏时，却又麻又木，指尖上涩得很。”
杜吟雪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不免有点儿紧张：“疼么？”
沈婉儿：“疼倒一点儿也不疼的。”
手指的灵活性打了折扣，《幽篁听雨》全曲较舒缓，可那几个颤音就不好说了。而《幽篁听雨》的精华偏又在那几个颤音上。
怪不得沈婉儿说，就算仓促献艺，《幽篁听雨》也当更好一些。
杜吟雪问：“你以前可曾这样过？”
沈婉儿：“从来没有过。即使年幼时，刚同父兄学笛，手指也是肿痛，一碰笛子便如火灼，如针扎一般。而不是像今日，手指好像没了知觉，按在音孔上，不光没有痛，连本该有的触感也失去了大半。”
杜吟雪细细地皱起眉头：“此事当真有些蹊跷。你随我赴宴时都还是好好儿的，怎么偏偏吹奏时就出了差子？”
沈婉儿也想不明白：“可在宴席上，我也不曾碰得着什么物件儿。”
这倒是。不光是沈婉儿，所有的良家子都是如此——因为没有正经席位，都是站在诸嫔御之下，众宫人之前，一概吃不到、喝不着的。就算想出点儿事，也无处下手啊！
“想来想去，我碰过的也只有……”
沈婉儿想到时，杜吟雪也想到了。两人登时异口同声：“笛子。”
那只从内教坊借来的笛子。
两人都是一惊，本来就睡意寥寥，如今更是一丁点儿的渣滓都不剩了。
杜吟雪忙唤道：“青梅，青梅！”
青梅正在寝室外值夜，连忙檠起烛火赶将进来。杜吟雪和沈婉儿一同披衣下榻。
“御女？”
杜吟雪问：“那只笛子呢？”
青梅回道：“奴婢收起来了，打算明日一早就还回去。”
杜吟雪催道：“快取来。”
青梅虽是满腹狐疑，见杜吟雪和沈婉儿的脸色都不大好，便立刻警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