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戏是陇中地方的民俗。一场戏能将十里八乡的村民们聚拢起来。有人爱戏看戏,有人意在戏外,人丛中暗流涌动。
一
泰山庙敬神,要增加唱戏的内容。管庙的人说唱了戏,神会更加高兴,明年会更加丰收。管庙的人传达的就是神的旨意,和太监传达皇帝圣旨一样权威。
这临时任务让东湾村全村人着了急。我们村自1992年解散秧歌队以来,就再也没人唱戏,这些年敬神的事情慢慢恢复了,但戏却失传了。年轻人听着情呀爱呀的流行歌曲,根本没有人再学戏。
全村选来选去,能吼两嗓子的年轻人只有麦换。他爷爷民国时期上过几天私塾,农业合作社时期做过会计,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戏把式,麦换从小跟着学过几句。
泰山庙的信徒多达十个村子,各个村子都唱戏,谁也不想落在后面。东湾村不能光一个麦换唱独角戏,村里的“神头”参与为麦换选配角,选来选去,落在了我和洪强的头上。
洪强本来是不愿意唱这戏的,一则影响揣姑娘,就是在戏场里找到合适的姑娘摸奶子;再则唱这戏只是麦换的一个配角,是陪衬,没啥意思。
当然这只是借口,我心里清楚得很。他父亲年轻时候和麦换的父亲打过架,差点用铁锹把人家脚脖子铲断,这场胜利在东湾村传播了好多年,洪家在气势上也就比麦换的家族占了上风。洪强这次不愿意给麦换做配角,主要怕把自己家族的气势降低。
我心里打着别的主意,好说歹说把洪强给说服了。反正我们的工作也简单,只需要拿根树枝当马鞭,左甩右甩,高抬腿轻落脚,假装穿着高跟靴子,站定后我喊一句“手执板斧月儿圆”,他喊一句“身背葫芦面朝天”。
至于这出戏的主题是什么,大家都搞不清楚,我们也不关心。麦换只说他扮演的是杨六郎,我俩一个孟良一个焦赞。麦换虽说比我们大四五岁,小学都没毕业,只知道一些死记硬背的唱词。
二
正月十五到了。这晚上的月光比什么时候都要软,把乡村的大地照得像海绵一样。
东湾村的节目是第一个表演,一到泰山庙,我们仨的脸就被画了。村里的蛋娃会拉二胡,是伴奏群里最悦耳的声音,其余破锣烂鼓全靠邻村人支援。不等蛋娃的过门(伴奏)拉完,我和洪强就奔向戏台中央,两人打着马鞭在台上绕了一圈,分左右两边站定在了戏台上。蛋娃不得不停下二胡。我左手扬鞭,右手捋胡子,吼了一句:手执板斧月儿圆;洪强紧接着:身背葫芦面朝天。就这么两句,完了。
麦换气势汹汹出来了。他个子大,戴了唱戏的假胡子,有模有样。不过他唱了半天,戏台底下的很多人都没有听,特别是年轻人普遍没有听。只有老人在听,老人似乎懂戏。
我自然也没有认真听,眼睛光是在人群里游移。终于看见了,戏楼左边一棵树下有个女孩,衣服的颜色和个子都很像新梅!来戏场的路上,我就见她穿的是一件白得耀眼的夹袄,大领子上面长着长长的人造毛。那个女孩正被两个男孩挟持着,这是极其危险的,我捏着马鞭的手心都渗出了汗。
直到洪强戳了我一马鞭,我才醒过神来,麦换已经唱完了。转了小半圈以后,麦换迈着激昂的步调晃悠着马鞭移向后台,蛋娃的二胡也加紧了拉势,声音很急促。我一看来不及了,直接走下了台,台下一阵哄笑。
三
画脸的时候涂的红油彩实在太多,洗了两遍也洗不干净。我心里着急新梅,不管干净不干净就和洪强奔向了戏场。
戏场太挤了,越往中间越挤。人群的边缘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专注于戏台,尽管真正懂戏的不多。人群中间都是年轻人,有男有女。越往中间,往往聚集着越发年轻的人。洪强拉着我就往里挤,一个劲吆喝跟紧,生怕我挤不进去。
洪强对于乡村生活有着熟稔的经验,俨然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我不行,我就是一个书呆子。我俩从小一起长大,上初中时住校也在一起,既是玩伴又是学友。洪强应付生活如鱼得水,但学习差得要死,初中没毕业就拉倒了学业,在外打工已经好几年了。我学习比较好,但平时总是笨脚笨手,坚持上学,一直到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才罢休。
洪强向人群中间移动,边挤边靠向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他在红衣女子的左边站定,右手顺着红衣女子的腰摸了过去。人群很挤,他渐渐地揽住了红衣女子的腰。红衣女子没有反抗,戏台上不知哪个村子的人正在唱包青天,效果要比麦换的好很多。
戏场最中间的人群没人认真看戏,大家的目光盯着戏台,心却关注着近旁的人。突然,有人一阵挤动,整个人群像麦浪一样,哗啦啦一边倒荡过来,受到压力的人群急忙反弹,人群又哗啦啦漾过去。洪强的手臂顺势更紧地揽住了红衣女子。
我急着找到新梅,但洪强此刻无暇顾及我的想法,他正极力捉摸红衣女子的性情。拥挤的人群左突右撞后,稳定了。洪强终于将左手伸向了红衣女子的前襟。突然,啪,一个飞脚,正好踢在了洪强的小腿上,红衣女子随即一扭腰,像打滚的毛驴抖土一样抖掉了洪强贴在她腰间的手臂。红衣女子没有转脸,我们都没有看见她到底长什么样。
兔子不吃窝边草,你非找新梅?洪强受挫后发问。
我说,非找她不可。
洪强说你真是一根筋,戏场里这么多的女子,揣那一个不比新梅舒服。他不理解,但还是陪着我在戏场里穿过来穿过去。人丛里,有的男人紧紧地抱着并不是他的女人,有的女人被三五个小青年围在中间,难以逃脱。一些少妇面带羞涩,和旁边的大哥们聊天。
大家都被戏聚在一起,做着比戏还要戏剧化的事情。姑娘很清楚,到戏场终究要被骚扰,不论长得好看还是不好看,但姑娘们还是要去看戏;青年们的目标更明确,行动更大胆,每次唱戏,总有人会成功带着“目标”离开戏场。
我知道,在城市里,这叫性骚扰。这种骚扰可以接受后发展成爱情,也可以拒绝后告上法庭。但在陇中,有社戏的地方就有这样的性骚扰。那么多姑娘就是在半推半就中被自己喜欢的人拥抱。她们也有拒绝,也有反抗,但她们走进戏场不全是为了反抗,或许,也是为了寻找接受。
社戏是求爱的机会。
四
接连几波人潮荡漾,戏场中间早已土雾乱飞,鼻腔和嗓子眼都有土腥味。我们在戏场的阴影里找到了新梅,那个阴影处于人群的边缘地带,是戏楼上的灯光懒得照耀的地方。新梅和李芳在一起,她俩胳膊挽胳膊,紧挨着。
你们俩不看戏,站到这背阴里干啥呢?洪强最先启动对话。我们聊一会,李芳回答。你们两个女人有啥聊的,和男人聊吧。和男人才没啥聊的,女人和女人聊才有意思。洪强和李芳比赛着说话,生怕自己落后。
我和新梅对视了一眼,相互轻盈地报以微笑,算是问候。洪强和李芳的对话还在继续。你啥时候嫁人啊?还早呢。会不会出去了不回来啊?不回来去哪?不回来嫁给大城市的老板啊!老板才不要我。那你要勾引呢,多试试美人计。我不美,哪来的美人计,看我新梅姐使使美人计还不错,她这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
新梅立马脸颊泛红,在李芳的身上来了一记粉拳,胡说啥呢。新梅的“啥”字发音拖着shi,她有微弱的大舌头。
李芳的确没有新梅漂亮,她个子矮,只有158cm,脸蛋很圆,但眼睛偏小,两个腮帮子红扑扑的像柿子,典型的陇中“红二团”。她这几年在外面打工,脸蛋上的紫红略微有所缓解,但任凭多么厚的脂粉还是无法覆盖。
李芳连小学都没毕业,人倒是伶牙俐齿,说话掏来挖去,总要占别人的上峰。相比之下,新梅总是少言寡语,显得很安静。新梅165cm,身材丰满,看上去很结实,很健康。她还有一双大眼睛,看起人来不急不眨;鼻梁灵巧,线条舒缓;嘴唇肥红,略略翘出性感。
上小学和初中,我们几个一直在一个班级,那时候我就非常喜欢新梅的眼睛。这次见到,她更加漂亮了,身材长出了曲线,前凸后翘。特别是那一记结实的屁股,不论后面看,还是侧面看,都是充满力量感和想象力的。那显然是一个能够产生力量的屁股,也是一个能够吸纳能量的屁股。
五
这次唱戏正逢我第二次高考落榜,处于人生的低谷。这些年为了上学,每年要花掉家里的一头大肥猪和1000多斤粮食,几年下来,那么多投入算是打了水漂。自己上学还不如洪强早早出门打工。
洪强初中没上完就出去打工,四处乱跑,每年回家总是手头阔绰。皮鞋、西装、头油,这些起码的装束洪强都已经有好几套。吸烟,喝酒,玩乐,他总是出手大方。
我前几年不敢和洪强追求物质的行动看齐,总是把自己当成有精神追求的知识分子而自甘高傲。如今白熬了十年寒窗,我在他面前更是极端自卑。
每年腊月,洪强从外地回家,逢集的日子都要去上街。头一两年是骑着自行车去上街,后来他买了摩托。街上逢集的日子,全乡镇的姑娘小伙都会在集市上溜达,这和社戏一样是凑对象的大好时机。
我以前根本瞧不起陇中乡下小伙的这种习性。我想象的爱情必然是小说里面充满诗情画意的情节,决不能像陇中乡下这般土气、粗野、直接。以前的陇中人都要实行包办婚姻,打工人口流动频繁以后,包办婚姻少了。小伙在街市上看上中意的姑娘,一来二去,来年开春打工的时候就可以远走高飞。紧接着就是女方家族召集乡邻亲朋前去男方家讨要彩礼,搞不好还会大打出手。
我受落榜打击,做啥都没心劲,觉得自己跟废人一样,干农活没力气,天天只吃饭。好多时候插一两把手农活,总是会把事情搞砸,次数多了,难免招致家里人数落。实在憋得慌。
好在腊月之前,洪强就回家了,我几乎天天黏着洪强。他给我讲述打工的故事,有打架的、有受人欺负的、有挨饿的、有放纵的。当然最吸引我的就是女人的事。他说自己已经和三个女人有过了,而且看架势还没有停下来认真找老婆的意思。
每次和洪强谝到深夜才回家,我一个人躺在土炕上,总是辗转难眠。我还是一个处男。洪强描述的情节,有女人翻着白眼。一想女人翻白眼的摸样,我就睡不着,总感觉到自己身体深处有一股力量,搅得心里难受。半夜起来,透过一小块玻璃窗户,可以看见月光连着天地。很静。院子中间老梨树上未落尽的枯叶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
进入腊月,新梅从打工的城市回来了,我的人生似乎有了目标。
她留着齐肩的烫发头,穿着没膝的长靴子,头和脚分外扎眼。但靴子里面长出来的却是牛仔裤,不是城市最流行的丝袜。好在新梅的腿比较长,在靴子的映衬下变得越发修长。一件露腰的夹袄,将浑圆的屁股放在了外围。毛茸茸的衣领央着圆静的脸庞,大眼睛明显有神,却从不正眼看人,总是带着娇羞看着场域之外的东西。
我看着新梅走到了她自己的家。当时村头有很多人,有老人,有小孩,有中年男子,有半大小伙。大家都觉得新梅很洋气。等她走远了,大家都在议论,有的说新梅在省城干理发工作,有的说在省城卖衣服,有缺乏教养的人干脆说新梅在省城干男人。
在社戏开始的前晚,我就托洪强给新梅送了一封长信,里面写满了我的想象。我自己也清楚,我们本地的风俗,同一个村子的人,私奔不可能,名正言顺结婚更是不可能,但新梅的身材着实令我着迷。
六
洪强是戏场“看戏”的老手,他不一阵就拉走了李芳。临走还放下一句话,你俩好好聊,就不打扰你们了。
戏场的背阴处只剩下了我和新梅。我鼓起勇气向她身边靠了靠,但没有挨上去,还是保留着不下20厘米的距离。就这点勇气,还是看见洪强硬生生挽起李芳胳膊的时候突然催生的。我身体变得僵硬,脸上也瞬间泛红,自己都感到发热。
气氛瞬间陷入了尴尬。我很想说话,但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最想说的是,新梅,我爱你。但是不敢说。这几个字在先一晚上送给她的信里写了无数遍。写成字我敢,深夜里一个人睡不着的时候,我也敢默念,但真正站在她跟前的时候,我不敢说了。
费了好大的劲,我才憋出了一句:“我给你的信你看了吗?”“看了。”再次陷入尴尬。下一句如何问。问你会和我好吗?不恰当。问你会爱我吗?也太突然。问你能不能嫁给我?更是不可能的。
这个话题无法继续了,我只能强压下激动,改聊新梅在外面打工的事情。这个问题她倒是很乐意倾吐,她已经打了三年工,去了三个城市,打工的经历就算聊上三天三夜也聊不完。
戏散了,黑压压的人群开始移动。戏场是一个开阔的庄稼地,由四面散开就能通达四邻八乡。我和新梅跟着黑压压的人群,向通往东湾村的方向移动。
戏场最近的村道被人群填满,月光的柔静已被踩破。交谈声,嬉笑声,年轻少年的口哨声,不时惊起一阵狗叫声。人群经过第一个村庄后,渐渐散开了,年轻人走在了最前面,中年人匀速前行走在中间,老人们走在最后面。前面奔跑的人有女孩,有少年。女孩在少年的追逐下奔逃。也有已经互有好感的年轻男女,则是生怕别人发现而疯狂前进。
我们一直走在最后面,在慢慢游走的速度上达到了高度默契。离人群较远,但能听到前面人群的声音。我俩走过崖边、走过小溪、走过一滩坟茔,都不曾恐惧。前面的人声一直为我们壮着胆。
月光柔和,远山朦胧。我们的步调越走越缓慢,越走越接近月光的舒缓程度。我想这样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地走下去。但东湾村还是来到了脚下。
十字路口到了,那是东湾村的标志。我回到自己的家,需要向左拐,新梅需要向右拐。我站定了。她也不得不站定。
我说,我不想回去。新梅说,胡说呢,不回去去哪?我说,我还想和你说话。她说,不行,我妈等着呢,回吧。
说罢,新梅抬足就想向右拐,我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柔软、纤细,比月光还要静美。两只手触碰的瞬间,一股热流涌向周身。我借势抓紧了她的手。她没能挣脱:放开,有人呢,看见了咋办。我捏得越紧。她开始用劲往回扯,我用力往回拉手。几个来回,她一个趔趄倒了过来,我就势紧紧抱住了她。
新梅无法挣脱,只得停止反抗。我手臂用劲,满脸憋得通红,心脏加速运行。发现她没有反抗的意思,我才回过神来,大脑清醒地发出指示,该做点什么。我学着小说描绘的情节,将嘴唇凑向了新梅。她一扭头,躲过了。她的手臂松垮垮地停在我的腰间,没搂没抱也没松开的意思。
她轻声说,不行,有人呢,看见了不好。这拒绝分明是提醒。我立马想到了十字路口旁边的驴圈,便松开手臂,一手揽住了她的腰,另一手紧紧抓着她的手,将新梅往驴圈里引。新梅听从了指引。
驴圈是农业合作社时期的公共财产,很阔大。在屋檐下站定,我就急匆匆再次抱紧了新梅。她也抱住了我,大眼睛安静地望着我,那是多少个深夜让我难以入眠的大眼睛。此刻就近在咫尺。我一只手掠过她毛茸茸的衣领,细致地抚摸着头发,嘴唇吻向了她的额头。
一切语言全部死亡,两个人的交流改成了目光。四目一次又一次的交汇不停碰撞着激起火花,唇枪舌剑无法分开的时候,火花已经点燃了烈火。急重的呼吸催促着烈火的上升,两具躯体在月光之下燃烧着、迸裂着、扭曲着。
我的右手从新梅的腰间探入,向上升格。我感觉自己瞬间获得了月光的温柔,那是无数个难眠之夜玻璃窗外硕大的月亮,而此刻她就在自己的手心里,那温柔穿透天地,融化河山。新梅急重的呼吸变成了娇柔的呻吟,手臂紧紧地抱紧了我的腰。我贪婪地想将整个月亮装入自己的身体,让温柔将自己融化成灰,另一只手漫过她的腰际,向下探索。
天太高,地太厚。还没容得细细探寻,我已经彻底崩塌,一股暖流从小腹蔓延全身。身体因烈火炙烤积聚的力量在瞬间奔突,将自己炸得四分五裂。
你怎么啦?新梅停止了声息。
没事。我的手臂跟着身体有些轻微的颤动。
你出来了?
嗯。
“哈哈哈……”一个压抑的男声伴着一个忍不住的女声,从驴圈旁的草料间传了出来。
我吓得大喊了一声,谁?
我。
循着人声,洪强拉开草料间的门,抱着头发蓬乱的李芳走了出来。
讲述 韩刚,现为工人
作者 阎海军,非虚构作家
编辑 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