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真实故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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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在暴乱中消失的我的男人

覃月,翻译

Tips:我和他是小人物,也只盼望小爱情,却被一场大事件击溃。

Sayings:最后一次,我接到小磊的电话。他的声线颤抖又急迫,周边混杂着噪音和哭喊。他说,我爱你。

16岁我认识了小磊。他的眼眸清澈而深邃,数学考到接近满分,100米可以破学校的记录,一点一滴都让我着迷。

那个时候高二,我是校刊的固定写手,校广播台的主播。期末考试之后,走在河边的林荫道上,他突然停住说,“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我摇摇头回答:“不知道。”过一会儿,又害羞地在他手心写下我的电话号码。

小磊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然后送我回家。一路上我们肩并肩走着,保持着一点点的距离,初恋就这么懵懂地开始了。

暑假里,我们见缝插针地约会。我们去爬山,他一路上都放慢脚步配合着我的节奏。到达山顶时,他脸颊上微微有汗,迎着朝阳的眸子熠熠生辉。他在大雨倾盆的夜晚打电话给我,聊电影、数理化、各自的父母和八卦,一不留神两个小时就过去了。

那时,周杰伦的《七里香》刚刚发布,我们共用一副耳机听过了整个盛夏。孙俪主演的《玉观音》正热播,小磊偷偷买了海岩厚厚的原著,七夕节放在我抽屉里,扉页有他潇洒的笔迹——送给我一个人的安心。

我们都是彼此初恋,羞涩而稚嫩,并不牵手或拥抱。文理科隔着长长的走廊,我和小磊都借着课间休息或者去洗手间的时刻,频繁地路过对方的教室门口。午休的时候,我坐在广播站内主播的位置上,看见小磊穿着我最喜欢的那件白T恤,站在距离音箱最近的角落,默默听我念着无关痛痒的文章。

生日的那天夜里,他笑着把礼物塞给我,一只水晶玫瑰上面缠绕着一条项链,底座上扣着一块手表。我心里甜甜的,许下愿望:希望永远有小磊的陪伴。

高考倒计时开始,小磊却变了。

我每天还是找借口路过小磊的教室,却很少能见到他。他不再接我电话,不再去操场上踢球。就连在放学路上遇见,他都会加快脚步。

我做错了什么吗?难道小磊喜欢上了别人?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在操场上拦住他的哥们王涛。王涛却说,小磊的父亲执意让他入部队,高考也许就不参加了。小磊的意思是,一个大学生和一个当兵的,不会在同一个世界了,不如给对方个痛快。我黯然无语。

小磊生日那天,他来学校上了最后一天课。我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了一块白玉观音,拜托王涛带给他。小磊没说一句话,默默地收下。

最后的几个月,我辞去广播台的事务,拼了命地读书,补习最差的数学。直到考试结束,来拿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们在学校操场擦肩而过,彼此都没有说话。

他眼神里毫无波澜。那一刻我知道,初恋是真的结束了。

我将旧时的语文课本拿出来,轻轻抖掉上面积埋的灰尘。第一页,我高一时稚嫩的签名已经有些模糊。我暗暗叹了口气。这个名字,曾经被小磊刻在桌子上,不知道看过多少遍。

课本里,还工整地夹着一张草稿纸。上面凌乱的字迹,是小磊演算的数学公式。那个时候,他总是用黑色的水性笔。我一直都记得。这张稿纸,还是我偷偷从他桌上拿过来,夹在自己课本里的。

我偷偷问王涛要了小磊的一张照片,把跟他所有有关的东西都封在一个大纸箱里,放在阳台高高的置物架上。然后,登上南下的列车。

我在南方读大学,英语专业。大二时学校常规体检,查到我肺部有一个小肿瘤,良性恶性未知。

几天后,意外接到了小磊的电话。“我现在在部队,打电话不是很方便,但一有空我就会联系你。别怕,有我陪你一起等结果。”

那几天,小磊每天都会跟我通话几分钟,带着一点点尴尬和急切的关心。所幸检查报告出来,肿瘤是良性的,切除即可。

小磊在电话里长长吐了一口气。我问他,是不是知道我没事,你又会像之前一样消失?

“不会了,宝贝。”

我拿着话筒在宿舍泪流不止。三年多了,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宝贝。

无疾而终的初恋,变成了漫长的异地恋。

我只知道他在新疆军区,做什么兵种是机密。他利用一切机会跟我保持联系。部队里每个人的通话时间都是有限的,小磊常常想办法弄来烟,或者帮战友做任务,来换取跟我通话的时间。每个七夕和情人节,也许我联系不上他,却也能在节日当天,收到他预订的一大捧满天星。

也许是之前的身体状况吓到了小磊,他常常拜托他妈妈给我邮寄补身体的大红枣、固元膏之类的。我有些不好意思,他却说:“养不好身体,怎么能坚持到我复员呢。”

小磊总开玩笑说,他现在有八块腹肌了,精神世界却跟不上我的脚步。他让我定期给他列我读过的书单,一有时间就会去看。甚至还在战友的取笑下,背起了英语单词。我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我们的距离不断拉近。

学校安排做翻译实习的时候,我叫同学拍了一张我的工作照,穿着正装、戴着同传耳机。几天后,小磊发来了一张他身穿军装、搂着战友的照片。他又高了些,身姿挺拔,脖子上戴着我送他的玉观音。

我们憧憬着未来。我可以做老师,做英文编辑,还可以做英文导游或者翻译。小磊复员后,可以子承父业开个餐厅,或者报考个公务员。如果部队把他调回家乡,他也可以不复员。

可是,小磊又慢慢地消失了。

大四整整一个月,我都没有接到他的电话。我只好每天自说自话地给他不停发短信,告诉他我的点点滴滴。那个时候我用的诺基亚,每次如果短信被阅读,都会有发送报告。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每一条短信小磊都已经看过,却一条也没回复。我安慰自己,也许是他出任务不能用手机。

熬过春天,外语院新一批的出国交换生开始报名。我写好了申请表,却一直存在草稿箱里,迟迟狠不下心发出去。

我放弃出国做交换生的机会,执意回家过暑假。发出去的信息终于有了回复。我对小磊说,我马上回去了,无论如何请见我一面。

他淡淡回复了句,“哦,什么时候?”

没想到,他问我时间,只是为了躲起来不见我。当我坐飞机抵达他所在的城市,我一个人在酒店住了三天,他也关机了三天。

我对小磊的憎恨逐渐发芽。

就像闺蜜蔓蔓痛骂我的,“对一个没牵过手、没拥抱过的初恋执着了这么多年,你也该死心了。你看不出他在耍你吗?哪有这样动不动玩冷漠,阶段性消失的男朋友?”

2009年7月5日,下午1点16分,我最后一次接到了小磊的电话。他的声线颤抖又急迫,周边混杂着噪音和哭喊。话筒里传来各种各样的噪音,夹杂着小磊的声线,他说:“我爱你,对不起,忘了我。”

我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来,乞求他别挂电话,但回应我的只是一片忙音。回拨过去,已经无法接通了。

很快就有新闻传来。小磊驻军的城市,经历了一起严重的暴恐事件。连续几天,我都没有上课,在网上用不同的搜索引擎疯狂地搜索他的名字和信息,甚至拜托同在部队的哥哥帮忙查找,但都一无所获。我把小磊最后来电的号码倒背如流,每天拨打,从未接通过。

这些年我联系不到小磊的次数很多,但这是第一次,心里被扑面而来的恐惧塞得满满当当。

我想过去驻地找他,可我连具体地址都不清楚。我也没有小磊父母的电话,只能拜托同学朋友四处打听他的踪迹,可同样毫无结果。

一天天的等待中,我变得焦躁、抑郁,开始掉头发,失眠,每餐饭只能喝得下清粥。我恨小磊,为什么要这样在我生命里来了又走,任凭我如何付出,也没法给我的爱情一个我想要的回应和答案。可我又放不下他,我对自己说,只要他没事,就绝对不再纠缠他了。

当我的体重下降到只有30多公斤的时候,蔓蔓从家乡赶到学校,帮我办好去瑞典做交换生的手续,押着我上了飞机。

临行前,我把用了几年的手机号注销,QQ也换掉,屏蔽掉小磊所有哥们的电话。总之一切能与小磊联系的通道,都随着我的远走,自此关闭。

一年后回国,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一名高挑漂亮的翻译官。我学会了化妆,喜欢热闹,总是一个接一个地参加各种沙龙、聚会。

我用除了结交新男友以外的各种方式遗忘小磊,每每以为自己成功的时候,总是又跌入无尽的深渊。

休假的时候,回家乡看亲人。妈妈整理房间,把一个军绿色的快递包裹翻出来,“忘了拿给你,这个快递是几个月前邮寄来的。”

我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几样东西。小磊的白T恤、我打满红叉的数学试卷、录有我在校广播台播音的卡带、小磊的日记本。

还有一张存折,以及,一枚烈士勋章。

日记本的四个角已经有了明显的磨损痕迹,小磊的字迹时而整齐,时而杂乱无章。我一页页翻开,真相猝不及防。

原来,我和小磊刚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趴在我家对面那栋建筑的楼梯间,望着我的房间发呆,有一次还拿小石子砸了我的玻璃窗。

原来,从对我表白那一年起,每年我生日,小磊都会存一笔钱到存折里,备注是:宝贝的成长基金。密码是我的生日。

原来,他无法拒绝父亲入伍的要求。小磊明白,一旦入伍,会和我的差距越来越远,于是开始疏远我。就在拿大学通知书的那天,他去办肄业手续,却鬼使神差地从我抽屉里偷走了我的数学试卷。他还溜进广播室,偷走了录有我播音节目的卡带。

他对王涛说,既然没可能了,就彻底消失最好,做个没情意的人,反而更容易让我忘掉。

那一年,他从蔓蔓那知道我生病,还是新兵的小磊用50公里负重拉练换来与我通话的机会。他没办法坚定跟我在一起的决心,身为军人,自由都没有,更别提给女朋友正常的关心和陪伴。

我曾经对小磊许诺,等一毕业就回家,可以做老师,安安稳稳地跟他在一起。但他知道我的梦想是做一名翻译官,不希望我为了他向生活妥协。

小磊在日记里写到,他在部队读过一本小说,缪娟的《翻译官》,里面有一句话写的很好:“热忱,诡计,合作,绥靖,洋洋自得,勾心斗角,纵横捭阖,世界变幻。无非是,翻译官的口中风云。”

因此,当他看到我草稿箱里没发出去的出国交换申请,立刻帮我点了发送。自此,彻底坚定了消失在我生活里的决心。他故意放了我的鸽子,故意让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守着一部不会响起的手机,慢慢死心。

他常常看着我实习时候发给他的照片,里面的我白衬衫西装裙,青春洋溢,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他想,自己身上汗津津的迷彩服,终究配不上我的职业装。

直到他执行反恐任务的那天,暴徒将冰冷的匕首刺进他的身体。小磊伤得很重,多次脏器衰竭、伤口感染又被抢救过来。整整5个多月,他都在部队医院的ICU里进进出出,时而清醒时而昏睡。

12月24日,小磊再也没有醒来。同一天,地球另一端的瑞典大雪纷飞,我过了一个热闹安逸的平安夜。

今年小磊的忌日,我去了烈士陵园。陵园四周矗立着高高的白桦树,没有一只飞鸟,冷冷清清。每一个墓碑都被守陵人打扫得很干净。属于小磊的那座墨色大理石上,镶嵌着他年少时候的一张照片。那一双深邃的眼眸,成了我脑海里永远的一帧伤。

亲爱的小磊,你的翻译官,终于找到你了。

不知道在小磊的墓碑前坐了多久,直到一双手将我扶起,男人穿着军装,有些面熟。很久才想起,他是小磊照片里的战友。

小磊给我的遗物里,没有我送他的玉观音。战友告诉我,小磊在医院清醒的短暂时间里,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他要求家人在他火化的时候,把那块玉为他戴好。他说那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人给他的礼物和念想,他要让它,融进他的骨血里。

我坐在小磊的墓碑前,万箭穿心。

后来,我常常反复做同一个梦。小磊和我过了一个温暖热闹的圣诞。一场电影,两个人的晚餐,经过华丽装饰的店面时,玻璃橱窗上倒映着我们的满心欢喜。我们亲吻,拥抱,做爱,把彼此融进对方的一点一滴里,再也不会分开。

那就这样吧,请再爱我,如果有缘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