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将军府,饭桌上。
萧镇举盯了对面的萧川半天之后,突然把碗重重的放在桌子上,瞪着眼睛看着他,喝道:“老实说,你白天去哪儿了?干什么了?”
萧夫人被吓了一跳,看了眼一脸茫然的萧川,才问:“又怎么了?他又在外面闯什么祸了?”
萧镇举说:“你没看到他从外面回来开始就一直在笑吗?现在也是,捧着个碗饭也不吃一直在那儿傻笑!这小子我还不知道,肯定是又在外面惹什么事了!别又等到人家找上门来我们才知道。”
萧川这才发现自己从顾府回来就一直在笑,一脸冤枉:“我没有啊。”
萧镇举派去名曰保护实则监视的护卫说道:“将军,近些天公子都在顾先生那儿,倒真是没闯祸。”
萧镇举的问题又来了:“你舅舅每天都在宫里,你去他府上做什么?”
萧川一边飞快的扒饭,一边心虚的嘀咕道:“舅舅府上好玩儿啊,我又不是非得找舅舅。”
倒是萧夫人说:“你这人,小川去彦池府上有什么不好的,我看你是巴不得他出去惹祸才是。”
而此时的顾府,却是另外一番场景。
老十敲开了顾彦池的房门:“先生,人已经到了,东西也都布置好了,一零九喝了那水,已经躺下了。”
顾彦池说:“好。把一零九送过去吧。”半晌见老十没动,便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先生……真要将一零九送进宫里去?我还以为您是打算将他带在身边的。”老十与宋卿相处有些日子,是真心喜欢这个宋卿,故而更是不忍:“先生在一日,东宫必然无忧,又何必……”
“宫中表面看上去似乎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我虽每日进出宫中,但毕竟不是在太子身边,有很多事情我也鞭长莫及。太子一日未曾入主长生宫,我一日不敢懈怠。”顾彦池目光深沉:“太子虽然聪颖,但行事手段太过温和,连带着他身边的人也都养出了那个懦弱可欺的模样。一零九看上去胆小怕事,实则是小心谨慎。”他微微笑了笑:“而且他那个人,虽然愿意凡事让三分,但是要真压得狠了,却也不是个愿意吃大亏的主。放在东宫,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看了眼老十,淡淡的说:“东宫虽然凶险,但有我在身后支持,会尽力护他周全,太子性情宽厚,也不会亏待了他。”
老十无言以对,只是沉默着退了出去。
顾彦池靠在椅子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掩下一声叹息。
故友相托,彦池万死不敢相负。
“你刚才所说,我未曾听清,你再说一遍。”顾彦池看着堂下正战战兢兢回话的老太监说道。
老十与那日被顾彦池派出去跟踪宋卿的少年也是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
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太监闻言更是两股战战,一下子就伏扑在地说道:“那要净身之人……是、是女儿身。”
顾彦池神色几经变换,手指缓缓地摩擦着桌沿。
顾彦池似是怒极反笑:“真是好一个一零九啊,瞒天过海,竟然连我也被她瞒了过去。”
老十和那少年对视一眼,两人都说不出话来,怎么也想不到宋卿居然是个女的。
别说行事长相与女孩儿挂不上钩,整个齐国,哪个女儿家有她这么凶猛?莫说女孩儿了,南岭几千的少年,个个都不是吃素的,她硬是杀出一条血路脱颖而出。靠的是真实的实力,没有半分掺假。
少年忍不住看了眼神情莫测的顾彦池,然后小心翼翼的发问:“那先生……接下来怎么办?”
老十也颇为紧张的看着顾彦池,生怕他发怒,一怒之下就要处置了宋卿。
顾彦池没有说话,半晌,才对那名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的老太监说:“常公公。你是宫里的老人了,应该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老太监的身子一抖,战战兢兢的说:“奴才知道。”
顾彦池说:“你也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了。宫里,你就不必回了,我会安排人找个地方让你养老。”
老太监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却也不敢说半句不肯:“是……谢谢顾先生顾念老奴。”
顾彦池看了少年一眼,少年就意会了,把老太监带了出去。
屋里就只剩下顾彦池、老十和一盏灯了。
顾彦池不说话,老十就更不敢说话了,想给宋卿求情也不知道怎么起这个头,肚子里一番求情的话翻过来翻过去,愣是没说出口。
“老十。”顾彦池突然说话了,差点吓了老十一个激灵。
他说:“你说这个一零九,可不可恨?”
老十呐呐不肯做声。现在真是说什么都是错,所幸,顾彦池也不是真的要问他。
他又说:“前阵子我替她把脉,就觉有异,当时以为她是受伤体弱所致。她在南岭三年,竟是将女子身份瞒得这样好,竟是严丝密缝纹丝不露。”
老十也忍不住说:“看她行事作风,长相声音,哪里又像个姑娘家了?不脱了衣服,谁看得出来?”
顾彦池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桌沿,像是在问老十,又像是在问自己:“你说,我该怎么处置她才好呢?”
老十总算是抓住了时机,连忙说道:“先生,要我说,男子女子差别也不大,还省得净身了呢,要是弄得不好,因为净身死的也不是一两个。再说了,这世上仅有的一只子蛊也已经喂下去了,人死了,蛊虫也就死了。可就在也没地方找了。”
顾彦池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怎么,才认识不到几天就相处出感情来了?”
老十忍不住说道:“先生。您是知道我的,我跟着您这么多年,从来不敢逾矩。我也没有亲人,这个一零九,我是真心喜欢,拿了她当弟弟看的。您若是真要处置她,也看在小人跟随了您那么多年的份上,就算是要断手断脚的,也给她留条性命吧。”
顾彦池看他一眼:“这个一零九也的确是有本事,那么多年我都没见你为谁在我面前求过情。”
老十心惊胆战,不敢再说。
顾彦池沉吟半晌,说:“等她醒了,把她带过来见我。”
老十心中沉重,不知道顾彦池会如何处置,却也不敢再为宋卿多说一句话,只能说道:“那先生我就先去了。”
顾彦池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去吧。”
老十连忙退了出去。
宋卿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
一睁开眼睛就对上了一双铜铃大的眼睛,差点叫出声来。
看清楚是谁以后,顿时埋怨道:“老十大哥你干什么?”
老十说:“一零九,你真是瞒得我好苦啊。”
宋卿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啊?”
老十说:“你说你好端端一个姑娘家干嘛非要扮成男的?”
宋卿好悬没吓死,盯着老十老半天没说话,确定老十的表情不像是在诈她之后,才小心翼翼的问:“你、你怎么知道的?”
老十脸色沉重说:“我知道了倒不要紧,要紧的是,顾先生也知道了。”
宋卿顿时大惊失色:“顾、顾先生也知道了?”她现在完全慌了手脚,怎么睡了一觉起来就翻天覆地了呢?
老十看她一眼,叹了口气说:“唉。真是怎么看都不像个姑娘家啊。”
宋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快点起来吧,顾先生让我把你带过去。”老十说着就往外走去,既然知道宋卿是女的了,总要避讳的。
宋卿感觉自己还没回过神来,呆呆的坐在床上好一会儿,才拍了拍脸缓过神来把衣服鞋都穿上,就着凉水洗了把脸,深呼吸了口气才跟着老十走了。
一路上宋卿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想从老十嘴里打探些消息,可是老十一直板着脸,她又心虚,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脑子里嗡嗡作响,整个人都是发蒙的,根本无法思考。
她一路披荆斩棘,犹如光脚走在刀山上,一路鲜血淋漓,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一觉醒来却是天翻地覆,功亏一篑……不、现在还不到完全放弃的时候,那么多次危机她都有惊无险的度过了,她不信,会在这里倒下……
宋卿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该怎么像顾彦池解释?怎么说服他不处罚自己?虽然这里已经没有了怪鱼,可是她相信,如果顾彦池正要惩罚一个人,有的是比喂鱼还要残忍的法子……
宋卿心中就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被压的喘不过气来。
到了顾彦池门外。
老十没有给任何宋卿缓冲的时间,直接就敲响了门:“先生,一零九带过来了。”
顾彦池冷淡的声音响起来:“进来。”
老十拍了拍宋卿的肩,似乎想要给她一点勇气,然后推开了门,让到一边,看着宋卿让她进去。
宋卿感觉自己浑身都有点发硬,深深地吸了口气,就一副就义的表情走了进去。
老十等宋卿进门,还十分“体贴”的在后面把门关上了。
宋卿进了门,就听到顾彦池的声音从大厅右侧的茶室里传了出来:“进来吧。”
宋卿艰难的咽了口水,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的情绪一下子又变成了浆糊,提步犹如千斤重。
顾彦池正坐在蒲团上,生前是一张矮桌,上面摆放着精致的茶具,袅袅腾着轻雾。他穿着浅青色的宽袖长袍,动作犹如行云流水,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宋卿却毫无欣赏的心情,她呐呐的叫了一声:“顾先生。”然后就扑腾一声,跪下了。
顾彦池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继续他的动作,淡淡的说:“怎么,知道害怕了。”
宋卿想要理一理思绪,但是脑袋里面一直在嗡嗡作响,好像是蒙圈了一样,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理起。她一次又一次的尝试着让自己竭力镇定下来,可是没有办法,恐惧让她无法保持往日的镇定,她不可遏制的想起了当天被顾彦池下令丢下湖里的那些人……她几乎要颤抖起来。
“我给你机会。”顾彦池说:“试着像前几次一样来说服我,说不定我会被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也说不定呢。”
宋卿猛地抬起头看向顾彦池,眸光微微晃动。
顾彦池吹了口差水上漂浮的浮沫,淡淡地说:“开始吧。”
宋卿仿佛一下子被打入了一针强心剂,她的腰杆微微挺直了些,默默的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看着顾彦池,谨慎而缓慢地开口:“先生应该还记得,我曾经跟先生说过,我失忆了。”
顾彦池这才抬起眼来看了她一眼,喝了口茶,说:“嗯,有这么件事,继续。”
宋卿咽了口口水,脑子里纷乱的思绪慢慢的沉积下来,抓到了线头,顺着这条线,就好说了,宋卿稍感镇定,继续说道:“我从禁闭室出来,发现自己失忆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所以心中很是惶恐,等到我发现南岭只有我一个人是女儿身时,更是恐慌。我没有选择,只能选择继续瞒下去。”她说到这里,试着从顾彦池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但是顾彦池就像一口老井,无波无澜,根本无法看出他此时的心思想法。
他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等她继续往下说。
到了这个时候,宋卿已经明白过来,顾彦池既然没有直接处置了她,那就证明还是有转圜的余地的。
想到这个,宋卿的心,一下子就定了,刚才是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隐藏了那么久,最害怕被发现的秘密一下子就被掀了出来,而她潜意识里又对顾彦池太过恐惧害怕,两重刺激之下才会慌了手脚,既然已经确定还有机会,宋卿就绝对会抓得紧紧地,死也不松手。
她微微吐出一口浊气,然后目光直视顾彦池,继续说道:“顾先生,今时今日我能站在这里,想必我的能力一定已经得到了您的认可。南岭几千人,日日操练,生死相搏,最后只挑出一个我。也就是说,我的身上一定有先生看中的东西。而先生准备要做的事情,无疑,我应该就是最好的人选。而我敢说,在我身为男儿身的时候可以做到的事情,当我是女儿身的时候,我也一样可以帮先生做到。先生确定要再花费几年的心思再等一个可能还不如我的人出现么?”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坚定的看着顾彦池,眼神里似乎还有残留的惶恐,却被耀眼的光芒所掩盖。
顾彦池深深地看着她,他的双眸幽深似是深潭,一眼看不到底,像是有能洞悉人心的能力,可以轻易的窥探人们心底的想法。
宋卿却是迎着他的目光坦荡荡的看过去。
顾彦池忽的一笑,看着她说:“我应该说恭喜你吗。”
宋卿一怔,有点迷惑,又有点不敢置信。
顾彦池忽然发现宋卿这点难得的傻气显得她有些可爱,他说:“恭喜你成功的说服了我。不得不说,一零九、不,应该叫你宋青。在没有刀剑的时候,你的舌头就是你最好的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