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皇帝走了,那些大臣们也都一一离去,只剩下御医院的医厮们还在忙活着。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了一整天的大雪也终于停歇了片刻,游子晏替苏放背着药箱打着灯笼走在前面。主道上的雪已经被宫人清理过了,倒也不算难走。
游子晏还在想着苏放说的宋卿身上有蛊的事情,当时看萧川对顾彦池的反应,只怕是他也猜到是顾彦池了。
他不难猜测顾彦池为什么会对宋卿下蛊。
虽然宋卿出身南岭,而南岭二三区的少年全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但是以顾彦池的谨慎,想必是不会放心的,这只埋在宋卿身体里的蛊,既可以控制宋卿,也可以防范于未然……
这边游子晏无声无息的,那边苏放却也是沉默不语。
只有鞋底踩压在地上被宫人清理过后的残冰上的咔嚓声。
直到两人出了宫门,上了王府的马车,苏放才终于开口了,他状似随意的问道:“世子。你如此紧张那位叫宋青的宫人,想必与她私交不错吧。”
游子晏虽然有些奇怪苏放突然问起这个,只是苏放与宁南王是十几年的挚交好友,答道:“不瞒先生。子晏向来独来独往惯了,只是宋青却格外与我投机,被我引为知己好友。”
苏放又问道:“那若是你知晓她犯了欺君之罪,你又会如何处之?”
这问题问的实在是奇怪,游子晏忍不住问道:“先生这是何意?”
苏放道:“你不用管我是什么意思,你只需要回答我这个问题就是了。”
游子晏沉吟半晌,最后看着苏放,郑重道:“除非是叛国。否则,我会拼死保他周全。”
苏放观游子晏的神色没有半丝玩笑,也是知道游子晏的性子,这才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可以放心的把那位宋青的情况跟你说了。”
苏放道:“方才我替那位宋青把脉,除了知道她身上中了蛊之外,还有另外一点。只是当时人多,又关系到她的性命,我不好相告。”
游子晏被苏放的话说的一惊,心中暗道难道是宋卿身上还有什么毒?急切问道:“先生,难道是宋青身上还有别的什么……”
“不是。”苏放的表情有些微妙:“只是你的这位朋友……实则是女儿身。”
“先生您说什么?”游子晏感觉自己刚才好像出现幻听了。
苏放十分理解游子晏此时的心情,便重复道:“你那位朋友,不是男儿身。而是个小姑娘。”
马车里面静得有些诡异。
游子晏呆呆的坐在那里,一时间消化不了苏放刚才那句话里的内容。
过了好一会儿,游子晏才回过神来,看着苏放道:“您刚才说,宋青是女儿身?是个姑娘家?!”不等苏放说话,他又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呢……宋青如果是个姑娘家,又怎么会进宫成为内侍?!而且我看他浑身上下也半点不像女子作态……”
游子晏的声音戛然而止,忽而想起皇家围猎时,他无意撞见宋青沐浴,当时宋青的反应的确有些古怪,当时她长发散落长袍斜落,神色惊慌……而且东宫与其亲近的宫人都说她有怪癖,不喜与人在同一间屋子里沐浴,偏要等到所有人沐浴完才肯一个人沐浴。
再往前,她身着婢女服饰混进将军府,他当时在暗中看到,还想着没想到这个宋青扮成女装居然毫无破绽。但是当时她行事做派都是一概男子气派,即便是身着女装,他也没有怀疑她根本就是一名女子。
她平时的行事动作,更是与寻常少年无异,即便是露出一些蛛丝马迹,他们也只当是她个人的习惯,竟就被她这样瞒天过海瞒过了所有人!
现在想来,宋卿那张脸的确是秀气的过分了些……
游子晏在床上翻了个身,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就会情不自禁的回想起在西林围猎时撞破宋卿沐浴的那一幕,那双略显慌乱而有些水漉漉的眸子,被黑发衬得素白清丽的脸,浓墨的眉,薄衫斜落,露出线条流畅美好的脖颈和半边白皙的肩膀……游子晏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半是疑惑半是惊慌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狂跳的胸口,微微放大的瞳孔没有焦距的直望前方,心中莫名的躁动不已。
就这么呆坐半晌他忽然伸手捂住了半边脸,长长的唉叹了口气,然后又重重的躺倒下去,双手双脚摊直了平躺在床上双眼发直的看着帐顶,却是再也不敢闭上眼睛。
这湖水原来这么冷。
在身体被湖水瞬间淹没然后缓缓沉入湖底时,太子想。
那些冰冷的湖水将他的身体包围,侵入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周围很黑,像是深渊。祁渊的眼睛睁着,看着天上飘下来的雪飘落在湖面上,好像并没有融化,而是直接落了下来,在他的身边扑簌簌的下着,往更深的地方落去。他身上的衣服往上飘浮起来,像是在跳舞。
他的身体很放松,眼睛在幽深黑暗的湖水中发着幽光,里面仿佛是一滩死水,没有光,也没有丝毫求生的欲望。他就这样静静的往下坠去,姿态像是一只在高空中放弃扇动翅膀的巨鸟,下坠时发出无声的哀鸣。
在等待死亡来临的时间里,在脑子里呼啸而过的画面中他看到从小到大他见过的每一个人的脸,他看到儿时的自己被母后抱在怀里,笑着问他为什么不高兴,而顾彦池总是含着那样温和的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而父皇总是对自己那样的冷淡,这些画面也只是一闪而过,脑海中最后定格的是宋卿每天清晨仰起头专注为他整理衣襟的脸。
即便是现在,太子也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他。
不过宋青这个人,本来就已经十分奇怪。
他看起来十分的胆小,而且谨慎,有着远胜于他这个年纪的谨小慎微,老练稳重。他从没有去过南岭,但是他知道南岭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从那里出来的人,理当应该是这样的。但是很多时候,他又会表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来。
他自小长在宫里,宫里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在他眼里,无论是权贵大臣还是宫人奴才,都是长的同一张脸。
他还记得宋青跪在自己面前说的,若是他日他登上皇位,顾彦池便许他自由。说起自由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有光。那光代表着热烈的渴望和希冀。
好像从那一刻开始,宋青这个人在他的眼里就变得与其他人不一样了。
于是他开始好奇,好奇为什么宋青会和那些人不一样。
他常常在宋青为他整理身上的衣物时低头看他。
从他的角度看下去,可以看见他乌黑的发,光洁的额头,浓墨的带着英气的眉,再往下,是浓密的睫毛,在眼脸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睫毛下面的眼睛,总是透着与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沉静,鼻子挺直秀丽,嘴唇……他的长相实在是太过秀气,秀气的有点像个小姑娘。
他是一个很专注的人,即便只是为他系扣这样的寻常小事,也专注的好似是在做一件十分了不得的事情。
而连他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是,宋青的人缘似乎好的有些出奇。无论是刁钻的越太子,眼高于顶的宁南王世子,还是自己那位个性桀骜的表弟萧川,似乎都对他格外的照顾。
于是便很自然的想起游子晏送的那一双鞋。
于是便很自然的想起至今放在自己床榻下的鹿皮靴子,那是他第一次亲手猎下的猎物,取了最好的一块皮,按照他的尺码找了最好的皮匠做成了一双靴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为了一双鞋而这样尽心,或许是他的生活实在是太过无聊,所以不得不找些事情来做。
可是却没有一直没有送出去。
这双鞋的主人已经穿上了别人送的鞋子。
那么好的一双鞋,却只能放在床底沾灰,真是可惜。
太子想着。
然后背后触到湖底,有滑腻的水草在他的脸上缓缓拂动,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就在此时,隐约响起了湖水破碎的声音,似乎又有人跳下水来,他想要睁开眼去看,却只微微掀开了一条缝隙,他看到一团光朝着他坠了下来,然后,他看到了光芒中的宋青的脸……
他的感觉很不好。他想要沉睡,可是却有人在不停的呼唤着他,似乎想要把他从睡梦中叫醒叫憭。还有人在用力的按压着他胸口,然后,冰凉柔软的唇倾覆下来,碰触到他的嘴唇,然后有温热的气息渡过来,这气息一直转到胸膛,让他冰冷的胸口缓慢的回温……
那呼喊喝骂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清晰……
他艰难的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透过这一条缝隙,他看到了一双眼睛,这双总是十分沉静的眼睛里此时盈满了泪水,与他的视线交缠的一瞬间,他清晰的看到了那双眼睛里像是变戏法一般充满了不敢置信和惊喜。
不知道为何,他想对着那双眼睛的主人笑一笑。
然而下一秒,他就再次陷入了黑暗中。
宋卿睁开眼睛看着素白的帐顶,一时间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的神游感。
秀儿带着泪的脸出现在了眼前,欣喜道:“主子您终于醒了!”又问:“您有没有哪儿不舒服的?饿不饿?要不要先用些东西?”
宋卿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啊声。
秀儿连忙去倒了茶来,扶着宋卿喝了几口,宋卿这才扯着嘶哑的嗓子问道:“殿下呢。”
秀儿道:“您放心,御医说殿下已经没有大碍了,好好休养一阵就好了。”
宋卿顿时重重的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些如释重负的笑容来。然后目光在房里巡回一番,问道:“这是哪儿?”
秀儿答道:“这是御医院。殿下就在隔壁的房里。”正好见着阿喜进来,就道:“阿喜,快去叫陈御医过来。说主子醒了。让他过来看看。”
“唉!好嘞!”阿喜便高兴的跑出去了。
秀儿用手探了探宋卿的额头,高兴的说道:“一点儿也不烧了。”
宋卿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来,感激的说道:“多谢你,秀儿。”
“主子您快别这么说!”秀儿连连摆手,又道:“只要主子您不要三天两头的吓奴婢一跳秀儿就知足了。”
宋卿只是扯了扯嘴角,没有再说话。她此时感觉自己浑身都是酸软无力的,好像是跑了六千米长跑之后睡了一觉起来的状态,甚至比那还要糟糕。但是意外的是,她的精神方面却很充沛,也没觉得疲惫。
没过多久,阿喜就领着陈御医匆匆来了。
陈御医带着暖意的手指轻轻地搭在宋卿的手腕上,好一阵之后露出了一个放松的微笑说道:“没事了。晚些我开些补身子的药膳,照着吃就行了。”
宋卿的脸顿时皱了起来,那药膳的味道实在是难以形容,她才断了没几个月,没过上几天可以随便吃东西的好日子就又要回到水深火热的日子了。
秀儿和阿喜在一旁看到捂着嘴偷笑,难得看到宋卿这样带着孩子气的一幕。
陈御医也笑了,他现在都快成了东宫的专配御医了,与宋卿说话也自然随意了许多,埋怨道:“你要是不想吃药膳,就好好经管经管你这身子。三天两头的出事,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你现在还不显,等到了老了,可就有得罪受了!”
秀儿又向他请教了一些保养的法子,然后再三谢过了才让阿喜送陈御医走了。
送走陈御医后,秀儿打来热水,仔细的帮宋卿擦拭了脸和手,宋卿看着她,总觉得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便主动说道:“秀儿,你是不是有事情要同我说?”
秀儿略有些慌乱的看她一眼,张了张嘴,却又好像难以启齿一般怎么也说不出口来。宋卿笑了笑说:“有什么事就说吧。”
秀儿这才鼓起勇气说道:“奴、奴婢……奴婢想学认字。”
宋卿一听就笑了,说:“嗯。这是件好事。”
秀儿睁大了眼睛看着宋卿:“您这是答应了?”
“为什么不答应?而且我很高兴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宋卿微笑着说:“不过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想学认字了?”
秀儿认真的说道:“主子您病了几次,陈御医每次叮嘱我的事情我每次都是用脑子记住,记得慢的很,有的时候还会给漏掉一些。奴婢便想着要是奴婢能认字,就可以把陈御医交给我的话记在纸上,这样就不会给漏啦。”
宋卿怔了怔,看着秀儿认真的小脸,心中感动不已,当下便道:“等我身子好了。以后我每天抽空来教你认字。”
“多谢主子!”秀儿说完又皱起脸来:“不过奴婢脑子笨……”
“谁说你脑子笨了?”宋卿说:“你一定学的会。”
秀儿半是欢喜半是忧虑的点了点头。然后又说道:“对啦。您还没醒的时候,陛下还有顾先生都来看过了,幸亏先生带了雪莲丹来给您用了,您才能这么快就醒了。啊,对了,世子也来看过,还专门从外面带了一名神医过来,您烧退的那么快也是多亏了那位神医。纪公子也来了一趟,还带了另外一位公子……”秀儿说到这里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秀儿虽然进宫已经好些年了,但是以前一直在偏殿做事,也不认得几个人,那位公子是跟着纪公子一起来的,奴才却是不认识……”
宋卿心中微微一动,心中有些意外,又有几分惊喜,问道:“是不是个子高高瘦瘦的?比纪公子还高一些?皮肤有些黑?”萧川的皮肤原本很白,但是上次围猎见面时皮肤就已经晒黑了谢,再加上这几个月在白狼军每日操练,想必早就晒得更黑了。
秀儿听到宋卿形容,便是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就是跟主子您说的差不多。”
宋卿便笑起来:“那是萧大将军的儿子,萧川。以后他要是来,你叫他萧公子就是。”又有些纳闷:“他怎么提前回来了?不是说要到结缘节之后么?”又突然惊道:“那他昨天有没有说些什么?没做什么吧?”
秀儿有些不解:“没有啊。我去端了水来他就跟着顾先生走了。”想了想又道:“不过我看他的脸色似乎不大好。”
宋卿皱了下眉,这实在是不大像是萧川的作风。
又问:“那萧川今天来过了吗?”
秀儿摇摇头。
“那游子晏呢?”
“也没来。”
秀儿说完,怕宋卿失望,便宽慰道:“想必是有事绊住了。现在还早,想必晚些再来吧。昨天世子他们可是您刚抬到御医院他们后脚就来了呢。”
宋卿沉默不语。她倒不至于失望,只是有些奇怪而已。
不过想到时隔几月之后又能见到萧川了,心情也莫名的雀跃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