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眶有些发热,喉头一股腥甜,她觉得恶心,胃里也翻江倒海。她强忍着不露出端倪,一步步后退,他脸上终于闪过无奈的痛楚,“小雅,陈雨璇如果在天有灵,不会希望看到你活得这么痛苦。”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淋下来,孙廷雅陡然惊觉,自己来到这里是因为什么。
她默然片刻,扬唇一笑,“你们都这么说,说她原谅了我,可我感觉到的不是这样。”
沈沣想说什么,孙廷雅却打断了他,“其实,你那天的话有道理,我现在的状态根本不适合开始一段认真的关系。之前是我一时糊涂,利用了你,想借着你走出来。但这对你不公平。我不想再伤害你一次。”
拳头攥紧,沈沣目光陡然锐利,“你以为你离开我,就没有伤害我?”
孙廷雅别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但这次分手,是你提的。”
孙廷雅回到客栈,觉得筋疲力竭,倒在床上就睡着了。醒过来时正是黄昏,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半间屋子都沐浴在橘色的暖光中。她手放在额头,闪过脑海的第一个问题是,沈沣现在去了哪里,是不是已经坐飞机回了北京。
安琪怀皓嘉时跟她说过,孕妇的情绪总是古怪而敏感,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犯病了。看到沈沣那一瞬,她心里是高兴的,可之后却发生了变化。她并不打算对他隐瞒这个孩子的存在,却也不想现在告诉他,她希望他离开,让她安静做完自己的事。
她几乎一整天没吃东西,居然也不觉得饿。洗了个澡,换上条纯白的长裙,对着镜子端详良久,还是拿出粉底给自己细细上了层粉,补了腮红。
这样看起来,总算不像个了无生气的空壳了。
下楼时天已经黑透,明月初升,挂在树梢头。她去跟老板娘打招呼,老板娘担忧地说:“看你睡了一下午,我本来想叫你吃饭,又怕打扰你。怎么回事儿,是不是病了?不舒服就去看医生,可别拖着。”
杨杰也满脸关切的样子,孙廷雅微笑,说自己没事儿。老板娘笑叹口气,“你就不该一个人来,让男朋友陪着多好,生病了也有人照顾。”
孙廷雅一愣,“我没有男朋友。”
杨杰抬眸看过来,老板娘不信,“你这么漂亮,怎么会没有男朋友?”
“真的没有。”
老板娘想想也是,如果有男友,也不会孤零零跑到这种地方了。正说着,又有人从楼梯上下来,孙廷雅随意一瞥,看清男人的脸顿时愣住。
老板娘笑道:“沈先生,您休息好啦,晚上想去哪里玩啊?”
沈沣神情自然,走过来含笑问:“没想好呢,老板娘有建议吗?”
老板娘偏头一笑,竟流露出几分风情,“沈先生想要的话,当然有。”
她瞥见孙廷雅表情,于是介绍道:“哦,这位是刚住进来的房客,姓沈,就住在您旁边。沈先生,这位是您隔壁的孙小姐。啊,你们俩都是北京过来的,兴许还能结个伴呢!”
孙廷雅一声不吭,提步朝外走去,老板娘一愣,有点尴尬地朝沈沣笑笑。是她欠考虑了,孙小姐一个单身女人,出门在外是得多留个心眼,不想和沈先生结伴也正常。
她说:“沈先生,不然让杨杰给您当导游吧,夜游大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尤其今晚月色还好。”
沈沣笑笑,“是不错,多谢了。”
他也往外走去,丝毫没有让杨杰陪的意思,高大的身影很快融入无边夜色。
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因为夜里的湿气,也散发出一股幽冷。孙廷雅踩在上面,每一步都很轻,裙摆扫过脚踝,有点痒,她目视前方,说:“你为什么不走?”
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沈沣双手插兜,淡淡道:“我是来找你的,达到目的以前,我不会走。”
孙廷雅觉得眩晕,大概是没吃饭导致的低血糖,一个晃神的功夫,沈沣已经上前握住她的手,“老板娘说得对,你不该一个人,得有人陪着照顾你。”
孙廷雅忍无可忍,“你让我放过你,我放过了。为什么你还要跟着我,让我安静一会儿,不可以吗?”
沈沣沉默一瞬,嘴唇微弯,柔声道:“可以。陪我去个地方,如果到时候你还要我走,我就走。”
天上明月高悬,月色皎洁如水,照耀着这座高原上的小城。青石板路弯弯曲曲,她被他牵着,走过一条又一条巷子,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她的裙摆擦过他的裤子,两人的步伐那样一致,到最后她累了,不自觉挽住他胳膊,仿佛依赖,仿佛支撑。
终于,他们停在一幢房子前。是典型的大理当地民居,黑的瓦,白的墙,在夜色中泛着幽深的光。她看着高大的院门,从心底蔓延出恐惧,像一口望不见底的井,转眼就要将她溺毙其中。
“这是……什么地方?”她声音颤抖。
沈沣不知从哪里取出把钥匙,打开铜环上的锁,“进来吧。”
“我问你这是什么地方!”
沈沣望着她,眼神一派温和,“你要找的地方。”
孙廷雅像是在梦游,每一步都走得那么不真实。她进了院子,不是她以为的破败荒凉,石板间的杂草除过了,一栋二层小楼,门窗完好,就像不久前还有人来过,就像这里的主人从不曾离开。
孙廷雅目光落到院子中央,一株高大的松树,枝叶茂密、苍翠欲滴,立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墓碑。那一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陈少峰在细雪纷飞里对她说,他们当年种下的那棵树,已经比他还高了。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今已亭亭如盖矣。
孙廷雅后退两步,正好靠上沈沣的胸膛。仿佛知道她此刻的脆弱,他伸手扶她的肩,她却像受了刺激似的,猛地避开。她抬头看他,眼眶通红,“为什么?”
“你来大理,不就是想见陈雨璇吗?今晚出来,也是想找他们的房子,对吗?那我带你过来,是按照你的心意。”
她整个人都在发抖,面上却冰如寒霜,这里是那样森冷,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她牙关紧咬,扭头就往外冲,却被沈沣一把抓住,“你要逃到哪里去?你能逃一辈子吗!孙廷雅,陈雨璇死了,她6年前就死了,你也要陪着她一起死吗!”
“闭嘴!你闭嘴!你知道什么,害死她的人又不是你!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陈雨璇如果看到你活成这样,肯定后悔用自己的命换了你!”
她抓过他的手,想也不想就咬下去,她用力的力气极大,沈沣痛得闷哼一声,却没有挣扎。很快,嘴里有了腥甜的味道,鲜血染红她的唇,她怔怔抬头,银白月色里,她看到他瞳孔中的自己,满嘴鲜红,像是从血泊里爬出来的。
耳畔轰然炸响,孙廷雅只觉天旋地转,身子一软倒在沈沣怀里。
意识被一点点拽进黑暗,最后看到的一幕,是沈沣惊慌失措的脸。
“小雅!小雅你怎么了!”
孙廷雅做了个梦。
之所以清楚知道在做梦,因为她又回到了大学。安静的图书馆里,同学们都在认真看书,一张张脸青葱水嫩,她却透过窗户倒影看到自己,是29岁的成年女人模样。
她觉得茫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书架间却忽然出现一个人。
女孩穿着蓝色连衣裙,长发如瀑,捏着本书,遥遥朝她做了个手势。
时间好像放慢了,天地万物都变得无声,孙廷雅睁大眼睛,近乎贪婪地望着她。不敢眨眼,不敢错过一秒,生怕下一瞬她就会消失,这来之不易的相见机会就失去。
这是隔了这么多年,陈雨璇第一次出现在她的梦中。
似乎见她不动,陈雨璇又做了遍手势。她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这一幕那么熟悉,很多年前,两人在图书馆备战期末时就是这样。她记得,当时为了交谈不吵到别人,她们还编了一套手势,用得不亦乐乎。
她现在的动作,意思是……
下一瞬,图书馆忽然消失,她又回到小院里。沈沣不见了,空荡的院中只剩下她一个,孤零零站在那里。她觉得慌了,在院子里走了好几步,四下寻觅。一阵风吹来,迷住了眼睛,当她再睁开时,看到了一个人。
依然是蓝色连衣裙,乌黑长发,安静站在松树前。她看上去很年轻,眉目如画、眼眸如星,依然是当年模样。
她叫她:“小雅。”
孙廷雅眼眶一热,几乎瞬间涌出泪来。
她有很多话想说。她的歉意,她的愧悔,她想告诉她,如果重来一次,她宁愿死的人是自己。可嗓子仿佛被堵住,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徒劳地望着她。许久许久,终于哑声道:“对不起……”
陈雨璇微微一笑,像是在嘲笑她犯傻。其实她比孙廷雅要小,但两人相处时,她总是更成熟理智的那个,就连最后,也像姐姐一样保护着她。
她往后退,一步步远离她。孙廷雅心一慌,想追上去,脚步却无法移动。她眼睁睁看她越走越远,顷刻间,仿佛山崩地裂,全世界的兵荒马乱,她猛地睁开眼。
头顶是如钩弯月,她靠在男人怀中,他正焦灼地打着电话。月光映照着白墙,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透着露水的湿润。
这里是烟火人间,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场梦。
“沈沣。”
他猛地停住,低头看她,“你……你醒了?”
她脸颊贴在他肩膀,闭着眼睛,“对不起,吓到你了。”
他默了片刻,低头吻上她头发,“是我要说对不起,我不该逼你……”
她的声音如同梦呓,“我刚才,梦到雨璇了。”
他不作声,只是抱着她的手用力了些。孙廷雅说:“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梦到她了。她看起来和过去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漂亮,我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嫉妒。她永远停留在23岁的好年华,我却渐渐老了。”
她轻叹口气,“你既然知道她的房子,肯定也查到她葬在哪里了吧。告诉我,我想见她,我一定要见她……”
沈沣轻声说:“你不是已经见到她了吗?”
孙廷雅怔住。
“陈少峰告诉我,是陈雨璇自己的意思,送她回家,骨灰葬在那株松树下。我带你过来,就是让你见她……”
孙廷雅攥紧拳头,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发抖,“你说,她在这里……”
“对。她在这里。”
孙廷雅慢慢起身,望着庭院中央。冷月如霜、青松无言,这是雨璇的埋骨之地,就是在这里,她终于和她在梦中重逢。
沈沣说:“小雅,放下吧。她原谅你了,放下吧。”
孙廷雅闭上眼睛。她以为自己会哭,但竟然没有。她只是问:“你去找陈少峰了?”
“是。房子的钥匙,也是他给我的。”他把钥匙放到她掌心,再反手握紧,“他也希望你放下。”
手中是冰凉的金属,硌得生疼。夜风吹拂面颊长发,像是轻柔的拥抱,来自遥远的前世。
她弯起唇角,轻轻笑了。
多年后,她终于来到家家有水、户户有花的大理。这一次,曾经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在她身边。
沈沣还在看着她,孙廷雅目光落到他手上,那处咬痕血迹未干,触目惊心。她拉过他的手,放在颊边,“痛吗?”
“还好。”他温声道。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躲,若有若无吻上伤口。他说:“我们走吧,医院那边已经联系好了,你真的需要检查一下。”
孙廷雅点头,走了一步却发现脚步虚软,她看看沈沣,自然地抬起手臂。他一愣,没料到她会这么主动,唇畔浮现一丝笑意,蹲下身,将她背了起来。
两人走在青石板路上,月亮悬在头顶,他们像在追逐月色。她忽然想到贡曲村那晚,他也是这样背着她,在雪夜里跋涉。
带着她死里逃生。
“像不像西藏那次?”他笑着说,“那晚可把我累得够呛,事后发誓再也不要背你。”
“那你怎么又背了?”
“我发过的誓多了去了,全遵守就没法儿活了。”
他又流露出惫懒模样,她发现自己居然很想念这样的他。抱住他脖子,她忽然说:“那天在你办公室,你说的话伤到我了。”
沈沣脚步一顿。孙廷雅口吻平淡,却有深刻的感情隐藏其中,“我去找你,是有很重要的事想说。但你说的话,伤到我了。”
他沉默半晌,“我知道,对不起。”
她亲亲他耳朵,“没关系,我原谅你。”
他始料未及,这样的亲昵,即使是两人感情好时,她也很少做过。耳朵一点点染上红色,最后简直变得滚烫,孙廷雅扑哧一笑,“不是吧,你还会害羞?”
他恼羞成怒,放下她就要走,孙廷雅连忙抱住他胳膊,“等等,你不想知道,那天我要告诉你的是什么事吗?”
前方已经传来汽车声,是来接他们的,两辆黑车,一辆白车,声势浩大。孙廷雅仿若未觉,拉过他的手,放到自己小腹。
他顺着她的动作,先是一愣,下一秒,眼中猛地迸射出光芒。错愕,惊喜,不可置信,太多情绪闪过,最后化作一张僵硬的,没有表情的脸。
大掌覆盖住那处,他与她对视,声音低哑,“……什么意思?”
这样惶恐的他,几乎取悦了孙廷雅。她按住他的手,轻轻一笑,忍了许久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恭喜你,要当爸爸了。”
沈沣没有说话。他慢慢走近,展臂抱住她,脸埋入她颈间。良久良久,有温热的液体落下。
孙廷雅唇畔含笑,望着小路尽头。那处院子已经看不见了,眼前是雨璇站在书架间,朝她做着手势,那个意思全世界只有她们能懂。
她对她说,再见。
前尘往事终于挥别,她庆幸没有死在过不去的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