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清晨开始下,淅淅沥沥,顺着黑色瓦片滚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漂亮的水花。孙廷雅穿着白色丝绸小衣,搭配墨绿色长裙,赤足坐在窗边,头倚着窗框,望着外面默默出神。
这是她来到大理的第二天。
昨天深夜的飞机到这里,一出机场就被扑面而来的风吹得长发乱飞。炎热的七月底,全国大多数地方都已经不适合出门,这座古老的小城却依然凉爽,空气里是雨水湿润的气息。她坐在出租车里,望着两排不断闪过的房屋,白墙黑瓦、小巧精致,有种江南水乡的宁静与诗意。她想起很多年前,大学室友们聊到各自的家乡,雨璇抱着枕头,用难得一见的骄傲语气说:“我的家乡,那可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
真的是很美丽。孙廷雅抬手接住雨滴,怅然一笑。
这是开在古城外的一家客栈,距离城门只有三分钟路程,昨晚在出租车司机的推荐下,她住到了这里。客栈并没有刻意修得古色古香,就是普通当地民居的样子,两栋白色的三层小楼,雕花栏杆、飞檐翘角,搭配上黑色屋顶,竟透出股宏伟壮观。院子里支起了紫藤花架,大概是高原气候不同,又或者店主养得精心,这个季节还开着花。一串又一串,泼泼洒洒,瀑布般撞开满院热闹繁茂。
客栈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热情周到,因为生活顺心,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年轻。她见孙廷雅下来,热情地打招呼,“姑娘要出去玩啦?现在下雨呢,等雨停了再走吧。”
孙廷雅找了把椅子坐下,随口问:“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啊?”
“这个不清楚。您来得不赶巧,这两天一直下雨,希望晚一点会停吧。”老板娘说着,好像有点理亏,身为本地人没能让每一个游客都称心如意,于是又说:“反正也闲着,我跟您介绍下吧。我们大理有四绝,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这个您听过吗?”
孙廷雅托腮,“很久以前,有人跟我说过。”
“您朋友来玩过啊?那他肯定告诉过你,除了这几样,大理还有好多景点也是不能错过的。您要是需要,我儿子可以当导游,等雨停了带着您到处参观。杨杰,快过来。”
老板娘的儿子今年刚19岁,孙廷雅知道他在邻里间很有名,因为他考进了北京有名的美术学院,是大家夸赞的“大画家”,最近只是回来过暑假。
手长脚长的年轻男生,笑容干净明亮,却在看到孙廷雅时脸微微一红。昨晚是他领孙廷雅上的楼,女人容貌姣好、气质神秘,他放下东西后她笑着朝他道了声晚安,眼角眉梢是男生从未见过的惑人风情。
听到妈妈的招呼,他慢吞吞走过去。老板娘笑着说:“这位小姐要在大理玩,怎么着,你来当这个护花骑士?”
杨杰犹疑地望着孙廷雅,不确定这是不是她的意思。孙廷雅朝他歪了歪头,也笑了,“那就拜托你了,小骑士。”
下午雨小了一点,杨杰果然陪着孙廷雅出去。两人打着同一把伞,他周到地将伞面朝她那边偏,自己左边肩膀暴露在外面。不过他并不在乎,就这么点雨,如果不是陪女士出来,他压根儿是不打伞的。
杨杰本以为孙廷雅会去诸如崇圣寺三塔或者天龙八部影视城之类的景点,没想到她只是让自己陪她在街道上乱逛,还不是古城而是新城。女人不像在客栈时轻松随意,一路沉默不语,眉眼笼罩在蒙蒙细雨中,竟像是有化不开的哀愁。
后来她饿了,他终于找到表现的机会,带她去了一家当地有名的小吃店。男生一边用热水烫筷子,一边笑着说:“这是饵丝,云南的特色小吃。不如米线有名,但味道一点都不比它差,你一定要尝一尝。”
孙廷雅望着外面的街景,想起进来时看到的门牌号,忽然问:“这家店是不是开挺多年了?”
“你怎么知道?确实很多年了。我还在读小学时这里就开着,到现在生意还是这么好。”
孙廷雅轻笑,“你读小学,我应该已经在读大学了吧。”
男生一愣,闷头开始吃饭,暗暗唾弃自己真是不会讲话,暴露什么年龄!
孙廷雅夹起一筷子饵丝,慢慢放到嘴里,果然像杨杰说的,味道鲜美、柔韧留香。热气一团团冒上来,熏到她的眼睛,没有丝毫征兆,一滴泪涌了出来。杨杰忙问:“怎么了?”
孙廷雅捂着眼睛,片刻后,捏着片圆圆的透明薄膜,“没事,隐形眼镜掉出来了。”
杨杰这才松了口气,可没等他说点什么,孙廷雅已经拎着包起身,头也不回走出饭馆。杨杰错愕两秒,忙付了钱追上去,“小姐,你等等!等等我啊!”
孙廷雅大步走在蒙蒙细雨中。她想起很多年前,她和雨璇少峰一起看电视,是重播了一遍又一遍的《还珠格格》,主角们千里大逃亡时,心心念念要去的地方叫大理。他们理想中的世外桃源。
那时候她抱着雨璇,笑着跟她说:“早晚有一天,我也要去那里。到时候你们可得好好招呼我!”
雨璇就拍拍她的头,“好啊,我等着你。”
他们约定得那样好,像一张反复涂抹上色的图画,每一抹绚烂都是曾许下的诺言。谁料命运从中生生斩断,纸片飘飞、满地狼藉,海誓山盟都成了笑谈。
雨璇死后,这就成为她再不触碰的禁区。这些年,她走过一个又一个国家,去了一座又一座城市,却始终不敢涉足这里。
大概是因为心里清楚,即使来到这里,走在他们描述的街道,吃着他们吃过的小店,身边却已没有最重要的两个人。
一如此刻。
杨杰心里发憷,这位女客人真有些古怪,看来他猜得没错,她确实藏了许多心事。搞不好是失恋后跑来疗伤的,这种例子不是很多嘛,前阵还有个女孩被男朋友甩了,跑到大理说要跳洱海呢。
然而即使这样怀疑,他却并没有对她心生抵触,反而觉得这种不可捉摸给她增加了更多的魅力,以至于回到客栈后,孙廷雅和老板娘闲聊,他就在柜台后不时偷瞄她。
孙廷雅察觉了,上楼时状似无意地绕过去,一把抽过他面前的白纸。杨杰吓了一跳,孙廷雅看着画纸,片刻后说:“画得不错。”
雪白的纸张上,是一幅铅笔素描。女人长发披散,侧颜沉静美丽,望着窗外沉默不语,仿佛在思念远方的故人。
孙廷雅说:“不过,我的下巴要再小一点,你把我画胖了。”
她这么自然地认定他画的是自己,杨杰窘迫之下想反驳,撞上她眼睛又噎住,最后嗫嚅说:“知道了,我等下会改改……”
“我也学过画画,借我笔和几张纸吧,就当是你偷看我的费用。”她笑着眨眨眼。
杨杰闷声不语,将自己的笔和画纸全递了过去。
孙廷雅接过笔,又抽出两张纸,“谢谢,用不了那么多。”
房间里很安静,书桌上只开了个台灯,她握着铅笔,埋首在白纸上认真勾勒。
孙廷雅有个姑姑是中央美院的教授,手把手教她画画,完全不顾她根本对此没兴趣。丽君曾夸她多才多艺,不愧是大家闺秀,她当时无奈地叹口气,说不是他们家教多严,只是长辈个个有出息,谁都想来传授一二,硬生生被逼成了这样。
不过虽然学的时候痛苦,长大后却觉得挺好。比如现在,除了文字,她还可以用画笔排遣情绪。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她终于抬头,将画纸拿了起来。上面是一个女孩,同样长发披散,坐在椅子上看一本书。她对这一幕印象非常深刻,那晚雨璇熬夜复习功课,她在床上看着,觉得她这样实在太美,就用相机拍了下来,后来还洗出照片,郑重其事摆在书桌上。
孙廷雅看了好一会儿,拿过另一张干净的画纸,笔尖重新落了上去。她还有些心神不宁,脑子里是一些混乱的往事,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正在画谁。
纸张上只勾勒出简单的脸部轮廓,如果继续下去,应该是男人浓黑的眉。他的鼻梁很高,嘴唇薄削,按照书上的说法,这是薄情的面相。刚认识时她觉得书上说的真有道理,后来又觉得简直鬼话连篇,不过现在,她已经无法判断对错了。
又画了几笔,她忽然将它丢下,撑着头疲惫地舒了口气。
在经过漫长的脸盲期后,她以为自己已经对那张脸很熟悉,没想到真付诸笔端时,才发现居然那么困难。
他的五官又陷入团团迷雾中,始终不能浮现出清晰的模样。她没办法再画下去。
胸口忽然一阵恶心,她冲到洗手间,趴在马桶边吐得昏天黑地。
这是她第一次出现这么严重的孕吐。双颊通红,眼泪也涌了出来,空荡荡的房间只有她压抑痛苦的声音。当她终于握着杯子漱口时,手都在轻微颤抖。
镜中映出她的脸,疲惫虚弱,她看了半晌,深深吸了口气。
这两天她都让自己不要去回想,可身体在提醒她,有些事情确确实实发生过。她的身体里有一个小孩子,而孩子的父亲远在千里之外。
手抚摸着小腹,她又忆起那一天,在他的办公室。当她终于迟疑着相信陈少峰的话,相信雨璇从没有恨过她时,他却对她说了那四个字。他让她放过他,雨璇也让她放过陈少峰,那一刻,她忽然就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逃避太过徒劳。如果不能解开这个结,她永远不能拥有新的生活,她将永远活在那个改变一切的深夜。
所以,她来到了这里,见她的雨璇。她有很多话想说,不管她是否能听到,她都想亲口跟她道歉。
然后,等待她的审判。
重新走到书桌前,眼前是雨璇美丽的脸,她在认真看着书,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孙廷雅对着画稿良久,却拿过没有画完的另一张,抬手关掉了台灯。
外面的雨又下大了,啪嗒啪嗒敲击着屋顶。以往这种天气总是看书的好时候,可惜这里没有书,只好在心里一篇篇回忆看过的文章。
《小团圆》里说,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那是九莉卑微的爱情,也是张爱玲的心声。以前她不明白,那么骄傲的女人,为什么在爱情里会这么放低自己。不过这一刻,在这深夜的古城,她竟和那位几十年前的女作家心灵相通了。
即使被放弃,即使被推开,可在这寂无人声的深夜,她依然愿意枕着他的画像入睡。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在梦中得到片刻安宁。
可惜她更明白的是,无论下不下雨,她等的人都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