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你一定得到山头来。今天是安息日,‘他’要来的。”
年轻的打鱼人猛然一怔,不解地望向女巫,女巫则对他浅浅地笑着。“你说的‘他’是什么人。”
“这不需要你知道,你只管今晚月圆之前到达山顶黑见风干树下,见到黑狗,你用柳枝打它。要是有只黑狗向着你跑来,你用一枝柳条去打它,它就会跑开的。要是有只猫头鹰跟你讲话,你不要答它。等到月亮圆的时候,我就会跟你在一块儿,我们在草地上一块儿跳舞。”
“可是你肯对我发誓,你一定告诉我,怎样送走我的灵魂吗。”他发问道。
她走到大山下面去,风微微吹动她的红头发。“我拿山羊蹄子来起誓。”她答道。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巫,”打鱼人由衷地说道,“我一定遵守诺言,在月圆之前到达黑见风干树下,你为什么只有这个要求,不过你要的代价既然是这样,你就会得到的,因为这只是一件小事。”他向她脱帽,深深地点一个头,满心欢喜地跑回城里去了。
女巫目送着年轻人离去,然后返回自己的洞中,从一个匣子里取出一面镜子放在架子上。在架子前面一块燃红的木炭上烧起马鞭草来,于是从烟圈中去望镜子。过了一会儿她气愤地捏紧拳头。“他应当是我的,”她喃喃地说,“我跟她一样好看。”
月亮刚刚升起,年轻的打鱼人如约来到山顶黑见风干树下。圆形的海像一面磨光的金属的盾似的横在他的脚下,在小海湾中闪现着渔船的影子。一只大猫头鹰长着一对硫磺般的黄眼睛,在唤他的名字,可是他并不答应。一条黑狗向着他跑来,对他狂叫。他用一枝柳条去打它,狗汪汪地哀号着走开了。
到了半夜,女巫们像蝙蝠似地从空中飞来了。她们落到地上的时候,马上叫起来:“呸!这儿有个生人。”她们用鼻子到处嗅着,彼此交谈着,又做着暗号。最后那个年轻的女巫来了,她的红头发在空中飘动。她穿一件金线衣裳,上面绣了许多孔雀的眼睛,一顶绿色天鹅绒的小帽戴在她的头上。
女巫们看见她的时候,都尖声叫起来:“他在哪儿?他在哪儿?”但她只是笑了笑,她跑到黑见风干树那儿,拉起打鱼人的手,把他带到月光里,开始跳起舞来。
他们不停地转来转去,年轻的女巫跳得那么高,他可以看见她那对深红色的鞋跟。这时一阵马蹄声迎着跳舞的人们冲过来,这是一匹马快跑的声音,可是他看不见马,他害怕起来了。
“要加快,”打鱼人耳边响起了女巫的声音,并感觉有股气浪扑到脸上,打鱼人不禁向后躲了躲。“还要快。”女巫高叫道。他觉得头晕,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大的恐惧,仿佛有什么凶恶的东西在望着他似的,后来,他看见在一块岩石的阴影下面有一个人,可是先前并没有人在那个地方。
那是一个男人,穿一身黑天鹅绒衣服,是照西班牙样式剪裁的。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可是他的嘴唇却像一朵娇嫩的红花。他好像很疲倦,身子向后靠着,没精打采地玩弄着他的短剑的剑柄。在他身旁草地上放着一顶装饰着羽毛的帽子,还有一副骑马的手套,镶着金边,并且缝了珍珠在上面,设计非常巧妙。一件貂皮里子的短上衣挂在他的肩上,他一双纤细洁白的手上戴满了指环,重重的眼皮垂在他的眼睛上。
年轻的打鱼人自打看见了那个黑衣人,就像中了邪一样,眼睛一直望向黑衣人,他无法躲开黑衣人的目光,他总觉得那个人的眼睛在盯着他。他听见年轻的女巫在笑,便搂紧了她的腰,带着她疯狂地旋转。
忽然间一条狗在树林里叫起来,跳舞的人也停止了旋转,她们两个两个地走过去,跪下,吻那个人的手。她们这样做的时候,微笑便浮上他娇嫩的嘴唇;就像一只小鸟的翅膀挨着水,使得水发笑一样。可是他的微笑中含有轻蔑的意味。他还是不停地望着年轻的打鱼人。
“来!我们也过去。”年轻的女巫细声对打鱼人说,她拉着他的手,他忽然有了一个强烈的欲望,愿意去做她求他做的事,他便跟着她过去。可是等他走近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他在胸上划了一个十字,并且唤了圣名。
谁想就在他做完这一切,那些女巫们刹时间受惊似地叫了起来,并迅速地飞去了,而那个黑衣人苍白的脸色也变得更毫无血色,他走到树林边吹起口哨。一匹戴着银辔头的小马驹来接他。他跳上了马鞍,还回转头来忧愁地望望年轻的打鱼人。
那个红头发的女巫也想飞走,可是打鱼人捉住她的手腕,紧紧地捏着。
“松开你的手,”她叫道,“让我走吧。因为你说了不应该说的名字,做了我们不可以看的记号。”
“不,”他答道,“除非你把秘密告诉我,否则我就不放你走。”
“什么秘密呢?”女巫说,她像一只野猫似地跟他挣扎,一面咬着她那在冒泡沫的嘴唇。
“我跟你约定好的。”他回答。
泪水充满了她那草绿色的眼睛,她对打鱼人说:“你向我要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提这个。”
他笑着,把她捏得更紧了。
女巫万般无奈,她轻轻地柔声地对他说:“我不比海的女儿逊色,我与她一样美丽动人,你需要我吗。”她说着便向他献媚,把她的脸挨在他的脸上。
可是他皱着眉头把她推开,对她说:“要是你不遵守你给我的诺言,我就要把你当作一个假的女巫杀死。”
她的脸立刻变成灰色,像一朵洋苏木的花一样。浑身颤抖起来。“好,就那样吧,”她喃喃地说,“这是你的灵魂,又不是我的。你高兴怎样就怎样办吧。”她从她的腰带里拿出一把有着绿蛇皮刀柄的小刀来,给了他。
“你给我这柄刀做什么用。”他惊奇地问女巫道。
女巫半天没有言语,好一会儿,她才动了动,用手把盖在眼前的头发抹了抹,苦笑着告诉他:“人们所谓身体的影子,并不是身体的影子,却是灵魂的身体。你把背朝着月亮站在海滩上,从你双脚的四周切开你的影子,那就是说你的灵魂的身体,你再叫你的灵魂离开你,它就会照你的话做的。”
年轻的打鱼人打起颤来。“果真如此?”他低声问。
“千真万确,是你逼我告诉你的,我本不想说的。”她痛哭道。
他推开她,让她留在繁盛的草丛中,他把小刀放在腰带里,走到了山边,便爬下去。
这时,打鱼人的灵魂在对他说话:“喂。我的主人,许多年以来我们一直在一起,现在不要把我赶走吧,我对你做过什么坏事呢?”
年轻的打鱼人笑起来,他答道:“你并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坏事,不过我现在用不着你了。世界大得很,有天堂,也有地狱,还有在这两者之间的那所昏暗不明的房子。你高兴去哪里就去哪里,可是不要来麻烦我,因为我的爱人现在正在呼唤我。”
他的灵魂还在不停地向他请求不要赶走他,而他却毫不理会。他只顾一个岩一个岩地跳过去,脚步轻快得像一只山羊,最后他到了平地,到了黄沙的海滩。
他站在沙滩上,背朝着月亮,他有着青铜色的四肢和结实的身体,看起来就跟一座希腊人雕的像一样,从海的泡沫里伸出好些只雪白的胳膊来招呼他,从海的波浪中站出好些个朦胧的人形来对他行礼。在他的面前躺着他的影子,那就是他的灵魂的身体,在他的后面,蜂蜜色的空中挂着一轮明月。
他的灵魂又对他说:“既然你已决定把我赶走,那走之前能否把你的心送给我,我不想独自上路。”
他摇摇头微笑。“要是我把我的心给了你,我拿什么去爱我的爱人呢?”他大声说。
“你可怜可怜我吧。”他的灵魂说,“把你的心给我,这个世界太残酷了,我害怕。”
“我的心是属于我的爱人的,”他答道,“你不要再耽搁了,走你的吧。”
“难道我就不应该爱吗?”他的灵魂问道。
“走吧。不要再啰嗦了。”年轻的打鱼人不耐烦地叫起来,他拿出那把带绿蛇皮刀柄的小刀从他双脚的四周把他的影子切开了,影子站起来就立在他面前,望着他,它的相貌跟他完全一样。
他不禁向后退了退,收起了绿蛇皮小刀,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走你的。”他喃喃地说,“不要让我再看见你的脸。”
“不,我们一定要再见的。”灵魂说。它的声音很低,又好像笛声一样,它说话的时候,嘴唇仿佛就没有动似的。
“那怎么可能呢?”年轻的打鱼人大声说,“你不会跟着我到海底下去吧?”
“我每年要到这儿来一次,来唤你,”灵魂说,“也许你会用得着我。”
“我还能用得着你吗?”年轻的打鱼人大声说,“不过随你的便吧。”他说完就钻进水里去了,那些半人半鱼的海神吹起他们的号角,小人鱼便浮上来迎他,伸出她的两只胳膊抱住他的颈项,吻他的嘴。
灵魂眼睁睁看着他的主人被许多小人鱼接到了海里,半天,它才悲伤地穿过沼泽地走了。
一年时间很快过去了,打鱼人的灵魂真地又来到了海边,它轻声呼唤打鱼人,他从海底浮上来,对它说:“你唤我做什么?”
灵魂回答道:“走近一点,我好跟你讲话,因为我看见了好些奇怪的东西。”
他便走近一点,蹲在浅水里,用手托着头静静地听着。
灵魂对他说:“一年前我离开这里,就一直向东行,我走了整整六天,第七天来到了一座小山下面,那是勒鞍人国境内的山。我坐在一棵柳树的树荫下躲避太阳。地是干的,而且热得烫人。人们在平原上不断地来来往往,就像苍蝇在打磨得很光的铜盘子上面爬来爬去一样。”
“在太阳照得最热的时候,远处腾起了阵阵尘雾。勒鞍人看见了,便张起他们的画弓,跳上他们的小马,朝着那儿纵马奔去。女人们尖声叫着跳进大车里,躲藏在毛帘子后边。”
“太阳落山的时候,那些骑马的勒鞍人又返了回来,可是他们中间少了五个人,就是回来的人里面受伤的也不少。他们匆忙把马套在大车上,急急忙忙地赶着车子走了。三只胡狼从洞里出来,在后面望着他们。它们用鼻孔吸了几口气,便朝相反的方向奔去了。”
“傍晚时分,平原上升起了一处营火,我便赶过去。一群商人围着火坐在毡上。他们的骆驼拴在他们后面的桩上,服侍他们的黑奴们正在沙地上搭起熟皮帐篷,还用霸王树做了高高的围墙。”
“我走近他们的时候,商人中间的头领站起来,抽出他的刀,问我来干什么。”
“我回答说:‘我是我自己国里的一个王子,勒鞍人要强迫我做他们的奴隶,我逃了出来。’头领微微笑了,他指给我看挂在长竹竿上的五个头颅。”
“然后他又问我谁是上帝的先知,我回答他说是穆罕默德。”
“他听见了假先知的名字,便深深地鞠躬,拿起我的手,叫我坐在他的身边。一个黑奴拿木盆盛了一点儿马奶给我送来,还拿来一块烤小羊肉。”
“一觉睡到天微明,骆队收拾收拾又登程了,我骑着骆驼走在头领旁边。战士们在两边走,骡子驮着商货跟在后面。这个商队里一共有四十匹骆驼,骡子的数目却有两个四十。”
“我们很快走出了勒鞍人的国境来到了月亮统治的范围,这里有鹰狮在白岩石上看守黄金,有乌龙在酣睡,我们小心翼翼地过了山。我们穿过山谷的时候,矮人们躲在大树窟窿里用箭射我们,夜晚我们还听见野人擂鼓。我们到猴塔的时候,我们在猴子面前放了些果子,它们便没有伤害我们。我们到蛇塔的时候,我们用铜碗盛了热牛奶给蛇喝,蛇便放我们平安地过去。我们在路上有三次到过奥古萨斯河岸边。我们坐在拴着吹胀了的大皮口袋的木筏上渡过河去。河马气冲冲地看着我们,它们想把我们弄死。骆驼看见它们,就打颤。”
“我们所经过的每一座城都毫无例外地向我们索要过境税,但却不准我们进他们的城门。他们从城墙上丢下面包来给我们,还有小的蜂蜜玉麦糕和大枣馅的细面饼。每一百个篮子的东西换我们一颗琥珀珠子。”
“乡村里的人对我们也非常不友好,他们在井里下毒,企图谋害我们。我们同马加代人(MAGADAE)打了仗,那种人生下来是老人,却一年比一年地越长越年轻,长到小孩的时候就死了;我们又同拉克土伊人(LAKTROI)打了仗,那种人说自己是老虎的儿子,把浑身涂成黄黑两种颜色;又同奥南特人(AURANTES)打了仗,那种人把死人埋在树顶上,自己却住在黑洞里,为的是害怕太阳(那是他们的神)会杀死他们;又同克林尼安人(KRIMNIANS)打了仗,那种人崇拜一只鳄鱼,给它戴上了绿玻璃耳环,还拿牛油和鲜鸡去喂它;又同长着狗脸的阿加中拜人(AGAZOMBAE)打了仗;又同长着马脚的西班人(SIBANS)打了仗,他们跑得比马还快。我们商队里有三分之一的人战死了,另外三分之一的人饿死了。剩下的人都抱怨我,说我给他们带来了恶运。我从一块石头底下捉到一条有角的毒蛇,让它刺我。他们看见我没有病痛,都害怕了。”
“这样,我继续与他们同行,在第四个月时,我们来到了伊勒尔城,在城外的一个小树林里休息。空气十分闷热,因为月亮到天歇宫里旅行去了。我们从树上摘下熟了的石榴,剖开喝它们的甜汁。然后我们躺在毡上等待天明。”
“天亮时,我们来到城下叫门,守门人询问我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来了。商队的通译人说,我们是从叙利亚岛上带了许多商货来做生意的。他们向我们要了几个人质,然后告诉我们,正午给我们开城门,叫我们等到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