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神经病患者多多少少都会限制住他的活动范围,和他跟整个情境的接触。他想要和生活中必须面临的三个现实问题保持距离,并将自己局限于他觉得能够主宰的环境之中。以此方式,他为自己筑起了一座窄小的城堡,关上门窗并远隔清风、阳光和新鲜空气,而度过一生。至于他是用怒吼斥喝或是用低声下气来统治他的领域,则是视他的经验而定:他会在他试过的各种方法里,选出最好而且能够最有成效地实现其目标的一种。有时候,他如果对某一种方法觉得不满意,他也会试用另一种。然而,不管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他的目标却是一样的——获取优越感,而不努力改进其情境。
眼泪是驾驭别人最佳武器的孩子,会变成爱哭的娃娃,而爱哭的娃娃又很容易变成患有忧郁症的成人。眼泪和抱怨是破坏合作并将他人贬为奴仆地位的有效武器。这种人和过度害羞、扭捏作态及有犯罪感的人一样,我们可以在其举止上看出自卑情结;他们已经默认了他们的软弱,和他们在照顾自己时的无能。他们隐藏起来而不为人所见的测是超越一切、好高骛远的目标,和不惜任何代价以凌驾别人的决心。相反的,一个喜好夸口的孩子,在初见之下,即会表现出其优越情结,可是如果我们观察他的行为而不管他的话语,那么我们很快便能发现他所不承认的自卑情结。
所谓“奥迪帕斯情结”事实上只是神经病患“窄小城堡”的一个特殊例子而已。一个人如果不敢在外界随心所欲地应付其爱情问题,他便无法成功地解决此问题。假使他把他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家庭圈子中,那么他的性欲问题也必须在这范围内设法解决,这是无足惊怪之事。由于他的不安全感,他从未把他的兴趣扩展至他最熟悉的少数几个人之外。他怕跟别人相处时,他就不能再依照他习惯的方式来控制局势。
奥迪帕斯情结的牺牲品多是被母亲宠坏的孩子,他们所受过的教养使他们相信,他们的愿望是天生就有被实现的权利的,而他们也从不知道,他们能凭自己的努力,在家庭的范围之外,赢取温暖和爱情。在成年期的生活里,他们仍然牵系在母亲的围裙带上。他们在爱情里寻找的,不是平等的伴侣,是仆人;而能使他们最安心依赖的仆人则是他们的母亲。在任何孩子身上,我们都可能造成奥迪帕斯情结。我们所需要的,是让他的母亲宠惯他,不准他把兴趣扩展至别人身上,并要他的父亲对他冷漠而不关心。
各种神经病病症都能表现出受限制行为的影像。在口吃者的语言中,我们便能看到他犹疑的态度。他残余的社会感觉迫使他和同伴发生交往,但是他对自己的鄙视,他对这种尝试的害怕,却和他的社会感觉互相冲突,结果他在言词中便显得犹疑不决。在学校中总是屈居人后的儿童,在三十多岁仍然找不到职业、或一直把婚姻问题往后搁延的男人或女人,必须反复做出同样行为的强迫性神经病患,对白天的工作感到十分厌烦的失眠症患者——这些人都显现出他们有自卑情结,它使他们在解决生活问题时,无法获得进展。手淫、早泄、阳萎、性欲倒退,都表现出在接近异性时,由于骇怕自己行为不当,而造成的犹疑不决的生活样式。如果我们问:“为什么这么怕行为不当呢?”我们还能看出他们好高骛远的目标。对这问题的惟一答案是:“因为这些人把他们自己的成功目标定得太高了!”
自卑感本身并不是变态的。它们是人类地位之所以增进的原因。例如,科学的兴起就是因为人类感到他们的无知,和他们对预测未来的需要:它是人类在改进他们的整个情境,在对宇宙作更进一步的探知,在试图更妥善地控制自然时,努力奋斗的成果。事实上,我们人类的全部文化都是以自卑感为基础。在某些方面,人类确实是所有动物中最弱小的。我们没有狮子和猩猩的强壮,有许多种动物也比我们更适合于单独地应付生活中的困难。虽然有些动物也会用团结来补它们的软弱,而成群结队地群居生活,但是人类却比我们在世界上所能发现的任何其他动物,需要更多及更深刻的合作。人类的婴孩是非常软弱的,他们需要许多年的照顾和保护。由于每一个人都曾经是人类中最弱小和最幼稚的婴儿,由于人类缺少了合作,便只有完全听凭其环境的宰割,所以我们不难了解,假使一个儿童未曾学会合作之道,他必然会走向悲观之途,并发展出牢固的自卑情结。我们也能了解,即使是对最合作的个人,生活也会不断向他提出待决之问题。没有那一个人会发现自己所处的地位已经接近能够完全控制其环境的最终目标。生命太短,我们的躯体也太软弱,可是生活的三个问题却不断地要求更丰硕及更完美的答案。我们不停地提出我们的答案,然而,我们却绝不会满足于自己的成就而止步不前。无论如何,奋斗总是要继续下去的,但是只有合作的人才会作出充满希望及贡献良多的奋斗,才能真正地增进我们的共同情境。
我们永远无法实现我们生命最高目标,这个事实没有人会怀疑。如果我们想象出,一个人或人类整体,已经抵达了一个完全没有任何困难的境界,我们必须想象到,在这种环境中的生活一定是非常沉闷的。每件事情都能够被预料到,每个事物都能够预先被算计出。明日不会带来意料之外的机会,对未来,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寄望。我们生活中的乐趣,主要是由我们的缺乏肯定性而来的。如果我们对所有的事情都能肯定,如果我们知道了每件事情,那么讨论和发现便已经不复存在,科学也已经走到尽头。环绕着我们的宇宙只是值得述说一次的故事。曾经让我们想象我们未曾实现的目标,而给予我们许多愉悦的艺术和宗教,也不再有任何的意义,幸好,生活并不是这么容易就消耗尽的。人类的奋斗一直持续未断,我们也能够不停地发现新问题,并制造出合作和奉献的新机会。神经病患者在开始奋斗时,即已受到阻碍,他对问题的解决方式始终留在很低的水准,他的困难则是相对地增大。正常的人对自己的问题会怀有逐渐改进的解决之道,他能接受新问题,也能提出新答案。因此,他有对别人贡献的能力。他不甘落于人后而增加同伴的负担,他不需要,也不要求特别的照顾。他能够依照他的社会感觉独立而勇敢地解决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