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一种标签化的手段,主要是体验和传达命名性信息。当然语言也企图界定和传达那些特殊具体的东西,但却常常由于其最终的理论目标而宣告失败,比如可以参见詹姆斯·乔伊斯的著作或者关于诗歌理论的各种讨论。
诗歌旨在传达、或者至少是表达一种大多数人“无法说出”的特殊体验,它要把那些本质上无名的情感体验用语言表达出来,它企图用那些起着组织安排作用的标签来描绘一种新鲜的和独一无二的体验,而那些标签本身却既不是新鲜的,也不是独一无二的。
在这一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一个诗人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用这些词语来造成一系列类似关系、比喻或新的词型。通过这些手段,虽然他还是不能描述出一种体验本身,但他却希望借此在读者身上触发起类似的体验。他有时居然能成功,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如果他想把各种词汇变成独一无二的话,那么交流传达就会受到损害,例如在詹姆斯·乔伊斯的作品中以及在各种非表现艺术中就是如此。
V·林肯在1946年9月28日出版的《纽约人》杂志上曾登载过一个异乎寻常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前言就成功地表达了上面这些观点。这篇前言如下:
“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作好准备?为什么我们朋友的所有书和所有充满智慧的思想归根到到底都并未向我们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呢?关于人临死前的情景、关于年青恋人的故事、关于丈夫不忠的故事、关于雄心勃勃的人成功或失败的故事,我们读得何其多也!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无一没有反复发生过,没有任何东西我们没有详尽、仔细地读过上千遍,并且还精确地作过记录。我们还没有充分地开始生活,就被那些关于人心的故事淹没了,人们不厌其烦、无所不用其极地向我们灌输这些故事。但是当某一具体事件发生的时候,我们却发现它一点也不像这些人描绘的那样。这一事件是陌生的,而且是异常地陌生、异常地新奇。面对着这一事件我们束手无策,我们才意识到,别人向我们说的话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们。”
不过,我们还是不相信,个人生活在本质上是不可传达的。我们在度过某一时刻之后就被驱使着要把它传达出来,把那些在意图上是诚实的而在最终效果上是虚假的话说出来。
因此,语言在处理某一事物时最多就是赋予它一个名称,但名称毕竟不能描述或传达出这一事物,不过是给它贴上一个标签罢了。一个人要认识特殊事物就必须充分地体验它,而且必须亲身体验它,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即使是给经验命名,也只会给它罩上一层屏幕,使人不能进一步对它进行直接评价。
例如,有一天,一位教授与他的艺术家妻子漫步在一条小道上。当他看见一朵可爱的花时,他就问他的妻子这朵花的名称是什么,谁知刚一出口,就遭到他妻子的一顿斥责:“知道这朵花的名称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一旦知道了它的名称就别无所求了,就不会再去欣赏这朵花了。”
我们常有的一种倾向,即根据我们给各种个体和情景所标的名称来对这些个体和情景进行评价。这种说法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对某物进行归类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对它进行反应的方式。我们主要是通过命名来对事物进行分类的。当我们给某物命名之后,我们就倾向于根据这一名称来评价它或对它作出反应。处在我们这样的文化中,我们学会了对那些名称、标签或字词进行独立的评价,完全不顾及这些名称、标签或字词对之能够适用的那些现实情况。
像空中小姐和火车站的挑夫这两类侍者,做的都是佣人的杂役,但请考虑一下这两类人在社会地位和自尊方面的差异吧。
语言有时可以看作是横梗在现实与人之间的一道障碍,因此它会将经验强行塞入标题中。一句话,语言在给我们带来好处的同时,也使我们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因此,虽然我们都不可避免要使用语言,但在使用语言的时候我们却必须时刻意识到它的缺点,力求避开这些缺点。
我们提出的一个建议就是,科学家应该学着尊敬诗人,至少是那些大诗人。科学家通常都认为他们自己的语言是精确的,而所有其他语言则都是不精确的。但是诗人的语言如果说不是更精确一些的话,起码也是更真实一些,虽然看上去不是这样。有时候这种语言甚至比科学家的语言还更精确一些。例如,一个人如果有足够的才能的话,他就能够在很短的篇幅内说出一个从事理论研究的教授需要10页纸的篇幅才能说出的东西。
即使语言对人的理论思维很有好处,它也仍然有各种显而易见、不可忽视的缺点。如果人们完全放弃了语言所能勉强达到的那一点特殊性,而只是一味地使用各种令人生厌的老套、平凡、陈腐的话语、箴言、标语、口号和形容词的话,那么情况可能更糟糕。如果是这样的话,语言就彻底变成了一种消除思想的手段,就会使人感觉迟钝,阻碍人的精神的发展,把人弄成一无是处的废物。这样,语言的功用实际上与其说是传达思想,不如说是蒙弊思想。
语言的另外一个特征也容易制造混乱,那就是,语言中至少有些特殊词汇超越了时空范畴。“英格兰”一词逾经千年而未见任何发展、变化、开拓和衰老,但它所指示的那个民族却早就今非昔比了。但是无奈我们手中掌握的都是这样的词汇,因而只能用它们去描述处于时空变化中的事件。如果我们说,永远都有一个英格兰,人们会怎样理解?正如约翰逊所说:“在现实的手指之间,但见笔走如飞,从无片刻停歇,非区区口舌所能企及。以流动性而言,语言结构远逊于现实结构。正如晴空中陡然响起一声霹雳,转瞬之间却又化为乌有,我们所高谈阔论的现实也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