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梁晓声说:我们的时代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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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忆往昔:我与文学(6)

夏雨最多情。如同曾与我们海誓山盟过的一个初恋女子,“情绪”浪漫充沛又任性。“旅行”于东西南北地,过往于六七八月间,每踏雷而来,每乘虹而去。我们思想它时,它却不知云游何处,使我们仰面于天望眼欲穿,企盼有一大朵积雨云从天际飘至;而我们正喜悦于晴日的朗丽之际,倏忽间雷声大作,乌云遮空。于是“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阵雨是夏雨猝探我们的惯常方式。它似乎总是一厢情愿地以此方式表达对我们的牵挂。它从不认为它这种方式带有滋扰性,结果我们由于毫无心理准备,每陷于不知所措,乍惊在心头,呆愕于脸上的窘境。几乎只夏季才有阵雨。倘它一味儿恣肆地冲动起来,于是“雷声远近连彻夜,大雨倾盆不终朝”。于是“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于是“惊风乱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烦得我们一味儿祈祷“残虹即刻收度雨,杲杲日出曜长空”。当然夏雨也有彬彬而至之时。斯时它的光临平添了夏季的美好。但见“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桐叶最佳音”。它彬彬而至之时,又几乎总是在黄昏或夜晚,仿佛宁愿悄悄地来,无声地去。倘来于黄昏,则“墙头细雨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则江边“雨洗平沙静,天衔阔岸纤”,可观“半截云藏峰顶塔”,望“两来船断雨中桥”;则庭中“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可闻“过雨荷花满院香”,“青草池塘处处蛙”;可觉“墙头语鹊衣犹湿”,“夏木阴阴正可人”;而山村则“罗汉松遮花里路,美人蕉错雨中棂”。

倘来于夜晚,则“楼外残雷气未平”,则“雨中草色绿堪染”。于是翌日的清晨,虹销雨霁,彩彻云衢,朝霞半缕,网尽一夜风和雨,使人不禁地想说——真好天气!

秋雨凄冷澹寒,易将某种不可言说的伤感,一把把地直往人心里揣。仿佛它竟是耗尽了缠绵的春雨,虚抛了几番番浪漫和激情的夏雨,憔悴了一颗雨的清莹之魂,心曲盘桓,自叹幽情苦绪何人知?包罗着万千没结果的苦恋所生的委屈和哀怨,欲说还休欲说还休,于是只有一味儿哭泣,哭泣……使老父老母格外地惦念儿女;使游子格外地思乡想家;使女人悟到应变得更温柔,以安慰男人的疲惫;使男人油然自省,忏悔和谴责自己曾伤害过女人心地的行为……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换上棉。在秋风萧瑟、秋雨凄凄的日子里,人心除了伤感,其实往往也会变得对生活,对他人,包括对自己,多一分怜惜和爱护之情。因为可能正是在第二天的早晨,霜白一片雨变冰。于是不日“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岩下雪如尘”。

秋风先行,但见“落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秋风仿佛秋雨的长姐,其行也匆匆,其色也厉厉。扯拽着秋雨,仿佛要赶在“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的冬季之前,向人间替秋雨讨一个说法。尽管秋雨的哀怨,完全是它雨魂中的特征,并非是人委屈于它或负心于它的结果。

秋风所至,“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直吹得“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直吹得“秋色无远近,出门尽寒山”;直吹得“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

在寒秋日子里,读如此这般诗句,使人不禁地惜花怜树,怪秋风忒张狂,恨不能展一床接天大被,替挡秋风的直接袭击。但是若多读唐诗宋词,也不难发现相反意境的佳篇。比如宋代诗人杨万里的《秋凉晚步》:

秋气堪悲未必然,

轻寒正是可人天。

绿池落尽红蕖却,

荷叶犹开最小钱。

家居附近自然无荷塘,难得于入秋的日子,近睹荷花迟开的胭红本色,以及又有多么小的荷叶自水下浮出,翠翠的仍绿惹人眼。一日散步,想起杨万里的诗,于是蹲在草地,抚开一片亡草的枯黄,蓦地,真切切但见有嫩嫩芊芊的小草,隐蔽地悄生悄长!想必是当年早熟的草籽落地,便本能地生根土中,与节气比赛看,抓紧时日体现出植物的生命形式。寒冬是马上就要来临了。那一茎茎嫩嫩芊芊的小草,其生其长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不禁替它们惆怅。晚秋的阳光,呼着节气最后的些微的暖意普照园林。刚一起身,顿觉眼前有什么美丽的东西漫舞而过。定睛看时,呀,却是一双小小彩蝶。它们小得比蛾子大不了多少。然而的确是一双彩蝶,而非蛾子。颜色如刚孵出的小鸡,灿黄中泛着青绿,翅上皆有漆黑的纹理和釉蓝的斑点儿。

斯时满园林“是处红衰翠减”,风定秋空澄净。一双小小彩蝶,就在那暖意微微的晚秋阳光中,翩翩漫漫,忽上忽下,作最后的伴飞伴舞……

我一时竟看得呆了。

冬季之前,怎么还会有蝶呢?

难道它们和那些小草一样,错将秋温误作春暖,不合时宜地出生了吗?

它们也要与节气比赛似的,也仿佛要抓紧最后的时日,以舞的方式,演绎完它们千古流传的爱情故事。而且,分明的,要尽量在对舞中享受是蝶的生命的浪漫!……

我呆望它们,倏忽间,内心里备觉感动。

“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人在节气变化之际所容易流露的感伤,说到底,证明人是多么容易悲观的啊!这悲观虽然不一定全是做作,但与那小草、小蝶相比,不是每每诉说了太多的自哀自怜吗?

这么一想,心中秋愁顿时化解,一种乐观油然而生。我感激杨万里的诗。感激那些嫩嫩芊芊的小草和那一双美丽的小蝶,它们使我明白——人的心灵,永远应以人自己的达观和乐观来关爱着才对的啊!……

4 读的烙印

真的不知该给正开始写的这一篇文字取怎样的题。

自幼喜读,因某些书中的人或事,记住了那些书名,甚至还会终生记住它们的作者。然而也有这种情况,书名和作者是彻底地忘记了,无论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但书中人或事,却长久地印在头脑中了。仿佛头脑是简,书中人或事是刻在大脑这种简上的。仿佛即使我死了,肉体完全地腐烂掉了,物质的大脑混入泥土了,依然会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存在于泥土中,雨水一冲,便会显现出来似的。又仿佛,即使我的尸体按照现今常规的方式火化掉,在我的颅骨的白森森的骸片上,定有类似几行文字的深深的刻痕清晰可见,告诉别人在我这个死者的大脑中,确乎的曾至死还保留过某种难以被岁月铲平的、与记忆有关的密码……

其实呢,那些自书中复考入大脑的人和事,并不多么的惊心动魄,也根本没有什么曲折的因而特别引人入胜的情节。它们简单得像小学课文一样,普通得像自来水。并且,都是我少年时的记忆。

这记忆啊,它怎么一直纠缠不休呢?怎么像初恋似的难忘呢?我曾企图思考出一种能自己对自己说得通的解释。然而我的思考从未有过使自己满意的结果,正如初恋之始终是理性分析不清的。所以呢,我想,还是让我用我的文字将它们写出来吧!我更愿我火化后的颅骨的骸片像白陶皿的碎片一样,而不愿它有使人觉得奇怪的痕迹……

在乡村的医院里,有一位父亲要死了。但他顽强地坚持着不死,其坚持好比夕阳之不甘坠落。在自然界它体现在一小时内,相对于那位父亲,它将延长至十余小时。

生命在那一种情况下执拗又脆弱。护士明白这一点,医生更明白这一点。那位父亲坚持不死的原因不是由于身后的财产。他是果农,除了自家屋后院子里刚刚结了青果的几十棵果树,他再无任何财产。除了他的儿子,他在这个世界上也再无任何亲人。他坚持着不死是希望临死前再见一眼他的儿子。他也没什么重要之事叮嘱他的儿子。他只不过就是希望临死前再见一眼他的儿子,再握一握儿子的手……事实上他当时已不能说出话来。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两阵昏迷之间的清醒时刻越来越短……但他的儿子远在俄亥俄州。

医院已经替他发出了电报——打长途电话未寻找到那儿子,电报就一定会及时送达那儿子的手中吗?即使及时送达了,估计他也只能买到第二天的机票了。下了飞机后,他要再乘四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才能来到他父亲身旁……

而他的父亲真的竟能坚持那么久吗?濒死的生命坚持不死的现象,令人肃然也令人怜悯。而且,那么的令人无奈……

夕阳是终于放弃它的坚持了,坠落不见了。

令人联想到晏殊的诗句——“无限年光有限身”,“夕阳西下几时回”。但是那位父亲仍在顽强地与死亡对峙着。那一种对峙注定了绝无获胜的机会,因而没有本能以外的任何意义……黄昏的余晖映入病房,像橘色的纱,罩在病床上,罩在那位父亲的身上、脸上……病房里寂静悄悄的。最适合人咽最后一口气的那一种寂静……那位父亲只剩下几口气了。他喉间呼呼作喘,胸脯高起深伏,极其舍不得地运用他的每一口气。每一口气对他都是无比宝贵的。呼吸已仅仅是呼出着生命之气。那是看了令人非常难过的“节省”。分明的,他已处在弥留之际。他闭着眼睛,徒劳地做最后的坚持。他看去昏迷着,实则特别清醒,那清醒是生命在大脑领域的回光返照。

门轻轻地开了。有人走入了病房。脚步声一直走到了他的病床边。那是他在绝望中一直不肯稍微放松的企盼。除了儿子,还会是谁呢?这时脆弱的生命做出了奇迹般的反应——他突然伸出一只手向床边抓去。而且,那么的巧,他抓住了中年男医生的手……“儿子!……”他竟说出了话,那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一滴老泪从他眼角挤了出来……他已无力睁开双眼最后看他的“儿子”一眼了……他的手将医生的手抓得那么紧,那么紧……年轻的女护士是和医生一道进入病房的。濒死者始料不及的反应使她呆愣住。而她自己紧接着做出的反应是——跨前一步,打算拨开濒死者的手,使医生的手获得“解放”。但医生以目光及时制止了她。

医生缓缓俯下身,在那位父亲的额上吻了一下。接着又将嘴凑向那位父亲的耳,低声说:“亲爱的父亲,是的,是我,您的儿子。”医生直起腰,又以目光示意护士替他搬过来一把椅子。在年轻女护士的注视之下,医生坐在椅子上了。那样,濒死者的手和医生的手,就可以放在床边了。医生并且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轻轻捂在当他是“儿子”的那位父亲的手上。他示意护士离去。

三十几年后,当护士回忆这件事时,她写的一段话是:“我觉得我不是走出病房的,而是像空气一样飘出去的,唯恐哪怕是最轻微的脚步声,也会使那位临死的老人突然睁开双眼。我觉得仿佛是上帝将我的身体托离了地面……”

至今这段话仍印在我的颅骨内面,像达摩入禅的身影印在山洞的石壁上。夜晚从病房里收回了黄昏橘色的余晖。年轻的女护士从病房外望见医生的坐姿那么的端正,一动不动。她知道,那一天是医生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他亲爱的妻子正等待着他回家共同庆贺一番。

黎明了——医生还坐在病床边……旭日的阳光普照入病房了——医生仍坐在病床边……因为他觉得握住他手的那只手,并没变冷变硬……到了下午,那只手才变冷变硬。而医生几乎坐了二十个小时……他的手臂早已麻木了,他的双腿早已僵了,他已不能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是被别人搀扶起来的……院长感动地说:“我认为你是很虔诚的基督徒。”而医生平淡地回答:“我不是基督徒,不是上帝要求我的。是我自己要求我的。”

三十几年以后,当年年轻的护士变成了一位老护士,在她退休那一天,人们用“天使般的心”赞美她那颗充满着爱的护士的心时,她讲了以上一件使她终生难忘的事……

最后她也以平淡的语调说:“我也不是基督徒。有时我们自己的心要求我们做的,比上帝用他的信条要求我们做的更情愿。仁爱是人间的事,而我们有幸是人。所以我们比上帝更需要仁爱,也应比上帝更肯给予。”

没有掌声。因为人们都在思考她讲的事,和她说的话,忘了鼓掌……在我们人间,使我们忘了鼓掌的事已少了;而我们大鼓其掌时真的都是那么由衷的吗?

此事发生在国外一座大城市的一家小首饰店里。

冬季的傍晚,店外雪花飘舞。三名售货员都是女性。确切地说,是三位年轻的姑娘。其中最年轻的一位才十八九岁。已经到可以下班的时间了,另外两位姑娘与最年轻的姑娘打过招呼后,一起离开了小店。现在,小首饰店里,只有最年轻的那位姑娘一人了。

正是西方诸国经济连锁大萧条的灰色时代,失业的人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多,到处可见忧郁的沮丧的面孔。银行门可罗雀。超市冷清。领取救济金的人们却从夜里就开始排队了。不管哪里,只要一贴出招聘广告,即使仅招聘一人,也会形成聚众不散的局面。

姑娘是在几天前获得这一份工作的。她感到无比的幸运,甚至可以说感到幸福,虽然工资是那么的低微。她轻轻哼着歌,不时望一眼墙上的钟。再过半小时,店主就会来的。她向店主汇报了一天的营业情况,也可以下班了。

姑娘很勤快,不想无所事事地等着。于是她扫地,擦柜台。这不见得会受到店主的夸奖。她也不指望受到夸奖。她勤快是由于她心情好。心情好是由于感到幸运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