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我的笔,在坚与柔之间不停转变着。也就是说——我愿以我的小说,慰藉中国中下层人们的心。此时它应多些柔情,多些同情,多些心心相印的感情。另一方面,我愿我的小说,或其他文学形式,真的能如矛,能如箭,刺穿射破腐败与邪恶的画皮,使之丑陋原形毕露。
1 致读者——小说是平凡的
××同志:
您促我写创作体会,令我大犯其难。虽中断笔耕,连日怔思,头脑中仍一片空洞,无法谋文成篇。屈指算来,终日孜孜不倦地写着,已二十余个年头了。初期体会多多,至今,几种体会都自行地淡化了。唯剩一个体会,越来越明确。说出写出,也不过就一句话——小说是平凡的。
诚然,小说曾很“高级”过。因而作家也极风光过。但都是过去时代乃至过去的事儿了。站在二十一世纪的门槛前瞻后望,小说的平凡本质显而易见。小说是为读小说的人们而写的。读小说的人,是为了从小说中了解自己不熟悉的人和事才读小说的;也是为了从小说中发现,自己以及自己所属的社会阶层的生活形态,在不同的作家看来是怎样的。这便是当代中国现实主义小说和读者之间的主要联系了吧?至于其他当代现实主义以外的小说,自然另当别论。但我坚持的是小说的现实主义和当代性,也就没有关于其他小说的任何创作体会。据我想来,伟大的现实主义的小说,恰恰伟大在它和读者之间的联系的平凡品质这一点上。平凡的事乃是许多人都能做一做的,所以每一个时代都不乏一批又一批写小说的人。但写作又是寂寞的往往需要呕心沥血的事,所以又绝非是谁都宁愿终生而为的事。所以今后一辈子孜孜不倦写小说的人将会渐少。一辈子做一件需要呕心沥血,意义说透了又很平凡的事,不厌倦,不后悔,被时代和社会漠视的情况下不灰心,不沮丧,不愤懑,不怨天尤人;被时代和社会宠幸的情况下不得意,不狂妄,不想象自己是天才,不夸张小说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这就很不平凡了。小说家这一种职业的难度和可敬之处,也正在于此。伟大的小说是不多的,优秀的小说是不少的。伟大也罢,优秀也罢,皆是在小说与读者之间平凡又平易近人的联系中产生的……
作家各自经历不同,所属阶层不同,睽注时代世事的方面不同,接受和遵循的文学观念不同,创作的宗旨和追求也便不同。以上皆不同,体会你纵我横,你南我北,相背相左,既背既左,还非写出来供人们看,徒惹歧议,倒莫如经常自我梳理,自我消化,自悟方圆的好……然不交一稿,太负您之诚意,我心不安。权以此信,唣三四吧!
我以为一切作家的“创作体会”之类,其实都是极个人化的。共识和共性当然是存在的。但因为是“共”的“同”的,尤其没有了非写出来的必要和意义。恰恰是那极“个人化”的部分,极有歧异的体会,对于张作家或李作家自己,是很重要的,很难被同行理解的,同时也是区别于同行的根本。它甚至可能是偏颇执拗的……
我写我认为的小说
文学是一个大概念,我似乎越来越谈不大清。我以写小说为主。我一向写我认为的小说。从不睇视别人在写怎样的小说。文坛上任何一个时期流行甚至盛行的任何一阵小说“季风”,都永远不至于眯了我的眼。我将之作为文坛的一番番景象欣赏,也从中窃获适合于我的营养。但欣赏过后,埋下头去,还是照写自己认为的那一种小说。
我认为的那一种小说,是很普通的,很寻常的,很容易被大多数人读明白的东西。很高深的,很艰涩的,很需要读者耗费脑细胞去“解析”的小说,我想我这辈子是没有水平去“创作”的。
我从小学五六年级起就开始读小说。古今中外,凡借得到的,便手不释卷地读,甚至读《聊斋》。读《聊斋》不认识的字太多,就翻字典。凭了字典,也只不过能懂个大概意思。到了中学,读外国小说多了。所幸当年的中学生,不像现在的中学生学业这么重,又所幸我的哥哥和他高中的同学们,都是小说迷,使我不乏小说可读。说真话,中学三年包括“文革”中,我所读的小说,绝不比我成为作家以后读的少。这当然是非常羞愧的事。成了作家似乎理应读更多的小说才对。但不知怎么,竟没了许多少年时读小说那种享受般的感受。从去年起,我又重读少年时期读过的那些世界名著。当年读,觉得没什么读不懂。觉得内中所写人和事,一般而言,是我这个少年的心灵也大体上可以随之忧喜的。如今重读,更加感到那些名著品质上的平易近人。我所以重读,就是要验证名著何以是名著。于是我想——大师们写得多么好啊!只要谁认识了足够读小说的字,谁就能读得懂。如此平易近人的小说,乃是由大师们来写的,是否说明了小说的品质在本质上是寻常的呢?若将寻常的东西,当成不寻常的东西去“炮制”,是否有点儿可笑呢?
我曾给我的近八十岁的老母亲读屠格涅夫的《木木》、读普希金的《驿站长》、读梅里美的《卡门》……
老母亲听《木木》时流泪了……
听《驿站长》时也流泪了……
听《卡门》没流泪。虽没流泪,却说出了这样的话——“这个女子太任性了。男人女人,活在世上,太任性了就不好!常言道,进一步山穷水尽,退一步海阔天空,干吗就不能稍退一步呢?……”
这当然与《卡门》的美学内涵相距较大,但起码证明她明白了大概……
是的,我认为的好小说是平易近人的。能写得平易近人并非低标准,而是较高的标准。大师们是不同的,乔伊斯也是大师,他的《尤利西斯》绝非大多数人都能读得懂的。乔伊斯可能是别人膜拜的大师,但他和他的《尤利西斯》都不是我所喜欢的。他这一类的大师,永远不会对我的创作发生影响。
我写字桌的玻璃板下,压着朋友用正楷为我抄写的李白的《将进酒》。那是我十分喜欢的。句句平实得几近于白话!最伟大最有才情的诗人,写出了最平易近人最豪情恣肆的诗,个中三昧,够我领悟一生。
我不能说明白小说是什么。但我知道小说不该是什么。小说不该是其实对哲学所知并不比别人多一点儿的人图解自以为“深刻”的哲学“思想”的文体。人类已进入二十一世纪,连哲学都变得朴素了。连有的哲学家都提出了要使哲学尽量通俗易懂的学科要求,小说家的小说若反而变得一副“艰深”模样的话,我是更不读的。小说尤其长篇小说,不该是其实成不了一位好诗人的人借以炫耀文采的文体。既曰小说,我首先还要看那小说写了什么内容,以及怎样写的。若内容苍白,文字的雕琢无论多么用心都是功亏一篑的。除了悬案小说这一特殊题材而外,我不喜欢那类将情节故布成“文字方程”似的玩意儿让人一“解析”再“解析”的小说。今天,真的头脑深刻的人,有谁还从小说中去捕捉“深刻”的沟通?
我喜欢寻常的,品质朴素的,平易近人的小说。我喜欢写这样的小说给人看。
或许有人也能够靠了写小说登入什么所谓“象牙之塔”。但我是断不会去登的,甚至并不望一眼。哪怕它果然堂皇地存在着,并且许多人都先后登入了进去。
我写我认为的小说,写我喜欢写的小说,写较广泛的人爱读而不是某些专门研究小说的人爱读的小说,这便是我的寻常的追求。即使为这么寻常的追求,我也衣带渐宽终不觉,并且终不悔……
睽注平民生活形态
我既为较广泛的人们写小说,既希望写出他们爱读的小说,就不能不睽注平民生活形态。因为平民构成我们这个社会的大多数,还因为我出身于这一个阶层。我和这一个阶层有亲情之缘。
我认为,事实上每一个人都有他或她的“阶层”亲情。这一点体现在作家们身上更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商品时代,使阶层迅速分化出来,使人迅速地被某一阶层吸纳,或被某一阶层排斥。
作家是很容易在心态上和精神上被新生的中产阶级阶层所吸纳的。一旦被吸纳了,作品便往往会很中产阶级气味儿起来。这是一种必然而又自然的文学现象。这一现象没什么不好。一个新的阶层一旦形成了,一旦在经济基础上成熟了,接下来便有了它的文化要求,包括文学要求。于是便有服务于它的文化和文学的实践者。文化和文学理应满足各个阶层的需要。
从“经济基础”方面而言,我承认我其实已属于中国新生的中产阶级阶层。我是这个阶层的“中下层”。作家在“经济基础”方面,怕是较难成为这个新生阶层的“中上层”的。但是作家在精神方面,极易寻找到在这个新生阶层中的“中上层”的良好感觉。
我时刻提醒和告诫我自己万勿在内心里滋生出这一种良好感觉。我不喜欢这个新生的阶层。这个新生的阶层,氤氲成一片甜的、软的、喜滋滋的、乐融融的,介于满足与不满足,自信与不自信,有抱负与没有抱负之间的氛围。这个氛围不是我喜欢的氛围。我从这个阶层中发现不到什么太令我怦然心动的人和事。
所以我身在这个阶层,却一向是转身背对这个阶层的,睽注的始终是我出生的平民阶层。一切与我有亲密关系乃至亲爱关系的人们,几乎无一例外地仍生活在平民阶层。同学、知青伙伴、有恩于我的、有义于我的。比起新生的中产阶级阶层,他们的人生更沉重些,他们的命运更无奈些,他们中的人和事,更易深深地感动我这个写小说的人。
但是我十分清醒,他们中的大多数,其实是无心思读小说的。我写他们,他们中的大多数也不知道。我将发生在他们中的人和事,写出来给看小说的人们看。
我又十分清醒,我其实是很尴尬——我一脚迈入新生的中产阶级里,另一只脚的鞋底儿上仿佛抹了万能胶,牢牢地粘在平民阶层里,想拔都拔不动。我的一些小说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我的尴尬。
这一份儿尴尬,有时成为我写作的独特视角。
于是我近期的小说中多了无奈。我对我出身的阶层中许多人的同情和体恤再真诚也不免有“抛过去”的意味儿。我对我目前被时代划归入的阶层再厌烦也不免有“造作”之嫌。
但是我不很在乎,常想,也罢。在一个时期内,就这么尴尬地写着,也许正应了那句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所以才继续地脚不停步地在稿纸上“赶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变成了中国新生的中产阶级的一员,即使仅仅是“中下层”中的一员,我也许就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我是个“社会关系”芜杂的人
中国的作家,目前仍分为两大类——有单位的,或没有单位的。有单位的比如我,从前是北影厂的编辑,如今是童影厂的员工。没单位的,称“专职”作家,统统归在各级作家协会。作家协会当然也是单位,但人员构成未免太单一。想想吧,左邻是作家,右舍也是作家。每个星期到单位去,打招呼的是张作家,不打招呼的是李作家。电话响了,抓起来一听,不是编辑约稿、记者采访,往往可能便是作家同行了。所谈,又往往离不开文坛那点子事儿。
写小说的人常年生活在写小说的人之中,在我想来,真是很可悲呢。
我庆幸我是有单位的。单位使我接触到实实在在的,根本不写小说,不与我谈文学的人。一个写小说的人,听一个写小说的人谈他的喜怒哀乐,与听一个不写小说的谈他的喜怒哀乐,听的情绪是很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