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梁晓声说:我们的时代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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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文学课:我在大学讲中文(2)

喀戎,这希腊和罗马神话中人面马身的怪物,在许多方面多么像我们啊!它有我们的脸,有和我们相同而比动物高级的种种欲望,所以它不是彻底的兽。然而它那马的身体,它那几乎没有理性可言,终日只知一味顺着欲望的支配行事,一旦受到阻碍便易怒,于是狂暴危险的性、情,又使它与人有着太大的区别。

这怪物也曾希望进化为人吗?

希腊神话和罗马神话都没有这方面的记载。

但有一个人肯定地说有。并且,在古猿和喀戎之间,他似乎也更愿意承认自己是喀戎的后代;他却不是一个中国人,而是一个法国人。他的名字曾享誉全球。他是伟大的雕塑家罗丹。如果他仍活着,该有一百五十岁了。

罗丹雕塑了喀戎,它是他唯一的一件非人物作品,这是耐人寻味的。

罗丹雕塑了喀戎是特别的,也可以说是令人震撼的——从那怪物躯体中,正在向外,同时也显然是向上,挣扎出一个人的躯体来。呈现出一种力,一种痛苦,一种夙愿和一种希望。如果成功,是人类在精神方面的进化;如果失败,是人类在精神方面的退化。那力是必须向上的,只能向上的。倘非向上,挣扎注定是徒劳的……

结果我们都知道的,当初的我们那个远古祖先,他成功了。如果说人类真正的是从公元前三千二百多年楔形文字产生以后算起,那么迄今为止,他用了五千二百余年完成了他终于不再是半人半兽的怪物,而是一个完全的人的过程。

这是比罗丹的雕塑更伟大的。

一个问题是——人靠什么具有那一种持久的、伴随着痛苦而又无比虔诚的力?

后来人类的历史告诉我们——靠的是书籍。

书籍不是上帝赐给祖先的,是祖先在那一精神向上挣扎的过程中记载下的日记。

那么,现在我们差不多可以这样说——全部的书籍,大致分为两类。一类记载着我们的精神向上的欢欣,以及为最终实现目的所必备的智慧;另一类记载着我们挣扎过程的痛苦和经常面临的迷惘,并将人类喀戎时期的行径呈现给自己看,以鼓励我们继续向上,诫示我们不要在精神方面再退化为人马。因为人马实在不配是人,甚至连良马也不配是,而只不过是——地球上半人半兽的怪物。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一年中确定某一个日子为世界读书日的理由吧。

喀戎是不知感恩的。

现在我们已经是人了,我们已意识到感恩对于人类是多么的必要。

四月二十三日,这是我们人类对于书籍的感恩节。

那么,我们也差不多便同时回答了另一个相关的问题——什么是好书?什么又是不好的书,抑或坏书?

如上所述,举凡一切引领我们继续在精神方面向上,继续保持美好人性美好情操的书(想想吧,人类修成人性是多么的不容易,五千二百余年的过程啊,难道不值得保持吗),皆好书。亵渎此点的书,恐怕就不那么好了。亵渎是快事,有时我们竟享受这种快感。那是喀戎的能事。我们身上毕竟还有着喀戎的基因。但我们又毕竟已是人,通常现象是,亵渎之后,我们会反省。淋漓尽致地呈现假、丑、恶的书也不一定便是坏书,因为作者完全可能是出于告诫的意图——呈现我们身上的人马基因的活动状况给我们看,使我们因羞耻而不愿再生出蹄子和尾巴。

那对人马行径极尽炫夸赏乐之能事,意在引诱我们退化回去的书,全世界到处可见,自然是不好的。

因为做人马绝不会比做人好。

分不清告诫的意图和引诱的居心怎么办呢?

那就先看已有定论的好书吧。

对于好能识了,对于坏也就善辨了……

迄今为止,人类用各种语言对书籍所表达的敬意与感恩,一句也没有过时。没有书籍,“数字阅读”只不过是神话,甚或空话——那么,世界读书日,便仍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虽然只有一天,但这个日子提醒我们——如果没有书籍,人类肯定还是猿类,乐观点说也只不过像人马……

向书籍的历史转身回望,除了可见印刷术的发明与发展轨迹,定睛细看,还应见到火刑柱、断头台、斑斑血迹和生命的惨殁——某些知识和思想,乃是有人以不畏死之精神写入书中的。

联想到钱穆先生所言之“当以温情脉脉之态度来触摸历史”,不由不对“书籍”二字肃然起敬……

但书籍如果皆是内容沉重又深奥的,那么也就只有专家学者才会是读书人了。

谢天谢地,书籍的内容是那么的丰富多彩,举凡一切与人有关,人想知晓的事,书籍中全都写着了。没有任何人想知道的事是书中没有的,正是在此点上,书籍是一切人的良师益友——从教皇到帝王到政治家、思想家、军事家、经济学家等一切家再到庶民百姓、儿童少年,皆从读书中受益匪浅……

在谁想成为一本书的作者不再是梦想的今天,书籍与人类曾经的亲密关系仿佛被“离间”了——然而我认为这并不是很糟糕的事,因为这将教会喜欢读书的人选书的经验;而这种经验,能使喜欢读书的人自然而然地成为好书的守望者。

好书需要有一代一代的守望者,才可一代又一代地仍以好书的品质存在着……

3 关于“编造”

我认为,“编造”二字,相对于新闻报道,是必须予以职业道德方面的谴责和反对的。这是社会对正派的媒体的起码要求,也是它证明自己正派的起码标准。

但是,“编造”二字相对于其他文学体裁,却不应被视为一个贬义的词。“编造”的冲动是产生想象力的初级的思维活动。高层面的想象力的展开,乃是以其为基础的。

农妇编一个筐子,是初级的手艺。正因为是初级的,所以大多数的农妇都是会的。小学生编了一篇作文,是初级的“创作”。倘不是预先规定了必须写真人真事,那么他们的“编”,不仅不应被否定,还应受到鼓励。我们中国的小学、初中和高中的语文教学,在这一点上是很有应该反省之处的。

人的手,如果编的已不是一般装物的筐子,而是一顶样式美观的草帽,并且将用以编的材料破细成篾,涂了种种不同的颜色,精心搭配;甚而,编的直接就是一件供观赏的工艺品,那么其编,显然地,就也已经等于是在“创作”了。那就是较高级的,伴随着想象力的手艺了。比“编”更高级的手艺,是“织”,是“绣”。高级的“织”和“绣”,对针法的要求是很讲究的,在某个过程中,针法往往是变化丰富的。更有前人不曾用过的针法,在自己“织”和“绣”的过程中实践出来。

故我认为,“编造”二字相对于文学,应作如下的理解——由“编”的冲动而始,随之进入类似手织,类似手绣的状态;由一般意义上“造”的初衷,上升为“创”的较高级的自定的标准。

“编”的过程是几乎没有细节可言的,对样式和审美的效果也不甚重视。但织和绣那肯定是特别重视细节的,多一针或少一线自己都是特别在意的。“造”的过程倘并未与“创”的思维联系起来,就往往缺乏新意,停留在司空见惯的一般水平。

所以,归根到底我要说的是——学中文而不习写,在我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习写而仅仅停留在“编造”的水平,没有进一步将自己想象力展开的愿望,也不要求自己向“织”与“绣”即向“创作”的层面提高,在我看来是不够的,是对一种完全可以达到的能力的遗憾放弃。

或许有同学会说——我们又不打算成为作家,干吗非要有你说的那一种什么“织”和“绣”的能力?此言差矣。我也声明过,并没有将你们中谁培养成作家的奢望。作家根本不是先成了作家的人培养出来的。每一个作家都是自己成为的,别人只不过能对其稍有影响而已。

但我强调过,中文系对于中文学子,有培养特殊的观察能力、认识能力、感受能力、分析能力和理解能力的义务。特殊在什么方面?特殊就在,任何的社会现象,时代潮流,不管多么异态纷呈——在深受过中文教学熏陶的人那儿,无不首先是发生于人、作用于人、演变于人、结束于人的现象。而绝不仅仅是政治家眼中的政治现象,军事家眼中的军事现象,经济学家眼中的经济现象,科学家眼中的科学现象,商人眼中的商业现象……

在深受过中文教学熏陶的人那儿,有时连一座建筑物都仿佛是有灵魂,有气质,有人性意味的。这是一种思维的方式;一种别样的思考的立场。它在你们训练自己“织”与“绣”的能力的同时,将会由你们自己感知到、体会到。而靠了这一种能力,你们眼中的社会、时代,是有细节的。从而你们对于自己的人生的掌控和打理,也将是有细节的。有细节可言的人生,是较有意味的人生。这是中文带给学了它的人的一方面益处……

4 关于想象

我的一名学生写了一篇作业,姑且认为是一篇短小说吧,约三千余字,题目是《“她”的故事》。我在课堂上请同学们猜,那“她”可能是什么人?或什么动物?有同学猜是小猫小狗。我说大了。有同学猜是鸽子、小鸟。我说还大。我提示往有翅会飞的虫类猜,大家猜是蝴蝶、蜻蜓以及其他美丽的昆虫,如金龟子什么的——当然都未猜对。

文中之“她”,乃一雌蚊——秋末的一只雌蚊。自然,它的时日不多了。但它腹中怀着许多“宝宝”;“宝宝”们需要血的孕养,它要寻找到一个可供自己吸血的人;一点点人血,不是为了自己能继续活下去,它早已不考虑自己,是为了它的“宝宝”们才冒险的;那是一种本能的母性使然的冒险,体现在一只雌蚊身上……

我的那一名学生在秋末的教室里居然被蚊子叮了一下。他拍死了它,既而倏忽地心生恻隐,浮想联翩,于是写了《“她”的故事》。

我认为,这证明我的那一名学生是有想象力的。起码,证明他能从想象中获得快意。不消说,是“悲剧性”结尾——雌蚊刚刚为“宝宝”们吸到一点儿血,旋即被人“毁灭”,连同腹中未出世的宝宝……

我提出的问题是——想象力是可宝贵的,时间也是可宝贵的。将宝贵的时间和宝贵的想象力用以去写一只蚊子,值得吗?这个问题的提出,是以“有意义”的写作为前提的。倘言《“她”的故事》没什么意义,那么总还有点儿意思吧?起码对于我的那一名学生,否则他根本不写了。他不但写了,遣词造句还很用心。这是典型的“自娱”式写作的一例吧?对于自娱式写作,往往地,有意思不也是一种意义吗?

何况,从理念上讲——蛇可以大写特写,可以写它的千古绝唱的爱,可以成为文学和戏剧、影视的经典;老鼠也可以,比如美国动画片中“忍者神龟”们的师傅,便是一只生活在下水道的大耗子;比如米老鼠——为什么蚊子便不可以一写呢?若写了仿佛就有点儿无聊呢?何况写的是母性,母性是无聊的主题吗?体现在蛇身上就神圣(白娘子后来也怀了孕),体现在蚊子身上就浪费想象力吗?

我在课堂上说了《“她”的故事》有点儿浪费自己时间和精力的话,我的学生能从正面理解我的话的善意,都并不与我分辩。

我只不过在课下一再反诘自己,而且使本来自信的自己,也困惑了起来。

我举这个例子,仅想说明——有意思的写作和有意义的写作,常呈多么不同的现象。

但我还是确信,将有意思的写作导向有意义的写作,乃是我的义务之一。而对于同学们来说,超越“自娱”写作,思考文学写作的更广的意思和意义,乃是学中文的动力。

如果《“她”的故事》,写得更曲折,更起伏跌宕,一波三折,更折射出母性的深蕴,另当别论也。

总之,自己对自己的想象力,要合理用之,节省用之,集优用之,像对待我们自己的一切宝贵能力一样。对他人的想象力,比如同学对同学,老师对同学的想象力,哪怕仅仅有意思,也应首先予以鼓励和爱惜……

5 关于真理与道理

前周课上,我们读了《书屋》的两篇文章。关于真理与道理,两篇文章观点相反。其一认为,真理之理才更真,因为绝大部分所谓真理相对于自然科学而言,如1+1=2,水+摄氏100度=沸腾;我们还可以为其补充很多例子,如三角形两边之和大于第三边,如两点之间最短的线是直线等。而人世间的道理,因带有显然的主观色彩,对错便莫衷一是,甚至往往极具欺骗性。与之相反的观点则认为,人世间的许多道理,虽然不能以科学的方法证明其对错,但却可以从人性的原则予以判断,比如救死扶伤,比如舍己为人,比如知恩图报;古往今来,人同此心,心认此理,遂成普世之理。这样的一些道理,早已成为共识,根本无须再经科学证明的,自然也不具有欺骗性。倒是所谓真理,往往被形形色色的权威人物长期把持着解说权,逐渐沦为愚弄大众的舆论工具,正因为前边冠以“真”字,本质上却又是荒谬的,所以比普世道理具有更大的欺骗性。

同学们也就以上两种相反的观点纷纷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也同样莫衷一是。

下面我谈谈我的一些看法,算是参与讨论,仅供大家参考。

一、据我所知,“真理”一词,对于我们中国人,其实是舶来词。原词当出于宗教,指无须怀疑的要义,最初指上帝本人对人类的教诲。

二、“真理”一词后来被泛用了。对于人类,某些自然科学方面的认识成果,也是无须怀疑的,而且无须再证明。于是这些认识成果,同样被说成是“科学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