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梁晓声说:我们的时代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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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文学课:我在大学讲中文(14)

想想吧,《四库全书》完成以前,贝勒已在法国出版了《历史批判字典》;启蒙主义文化已在英、法两国乘复兴运动之势而兴起;英国已确立了君主立宪政体;伏尔泰已秘密出版了《哲学通讯》;孟德斯鸠已奉献出了《法意》一书;卢梭已发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而在《四库全书》以后至《二十年目睹之怪现象》《官场现形记》在坊间出现,一百几十年间,中国文化思想方面几为空白……

文化悲观主义不好,文化臆想主义也不好。恐怕讲文化的人,倘不成心投谁所好,还是以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们近一二百年的文化落后了为是。文化落后了,思想才沉睡了;否则我们为什么曾自己叫自己做“东亚睡狮”呢?我们这头睡狮当年可是被西方列强的坚甲利炮轰炸醒了的!不思考这些我们也许还会睡着的。

无疑,余秋雨先生的头脑,仍在思想着。那么,我很尊敬地说——余秋雨毕竟是一位文化思想者。

秋雨先生保重。我祝他在《秋雨时分》重塑一位学者唯思想为大的形象。并且,我开始认同他与电视联袂这一决定了。于他,那是适合的……

21 《卖火柴的小女孩》是写给谁们看的?

新中国成立以来相当长的时期内,《卖火柴的小女孩》是小学生六年级课本中的一篇重要课文——许许多多的小学语文老师们曾在课堂上强调它的“基本思想”是安徒生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含泪的控诉”。既是控诉,且含着泪,那么对于控诉的主体亦即资本主义,照马克思的话说:“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于是乎只有革命。

毫无疑问,《卖火柴的小女孩》确是安徒生的含泪之作。对于人世间的不平,它也确是一面镜子。但是它所要唤起的并不是憎恨和革命;而是同情和国家人道主义。

对于一个民族也罢,对于一个国家也罢,人道主义是必不可少的教育。

没有同情的人道主义不是人道主义。

没有人道主义的人文文化不是人文文化。

我只知道那不是,坚信那不是。至于究竟是什么,说不大好。

安徒生是懂得以上道理的,否则他不会写《卖火柴的小女孩》《柳树下的梦》《依卜和小克丽斯玎》《老单身汉的睡帽》《沙丘的故事》《丑小鸭》……

王尔德也是懂得以上道理的,否则他不会写《快乐王子》。

麦加菲也是懂得以上道理的,否则他不会在写给美国孩子的《成长的智慧》一书中,将同情和善良列为第一、二章,且为第一、二章写了全书最多的短文,否则,屠格涅夫不会写《木木》和《猎人日记》,斯托夫人不会写《汤姆叔叔的小屋》,托尔斯泰不会写《午夜舞会》,契诃夫不会写《伊凡的信》,高尔基不会写《在底层》,雨果不会写《悲惨世界》,左拉不会写《萌芽》,纵然一向以笔做投枪和匕首的鲁迅,大约也不会写《祝福》吧,而柔石则肯定不会写《为奴隶的母亲》……一个人的头脑里不会天生就产生出以人道主义为人性之最高原则的思想或曰作为人的基本情怀来的,人需要人道主义的教育。那么,《卖火柴的小女孩》究竟是写给谁们看的呢?作为童话,它当然是首先写给孩子们看的;但它绝对不是首先写给卖火柴的小女孩们看的。

卖火柴的小女孩们买不起安徒生的一本童话集。

《卖火柴的小女孩》是写给不必为了生存在新年之夜于纷纷大雪之中缩于街角快冻僵了还以抖抖的声音叫卖火柴的小女孩们看的,基本情况差不多是写给生活不怎么穷的人家乃至富人家的权贵人家的小女孩们看的。通常,这些人家的小女孩晚上躺在柔软的床上或坐在温暖的火炉旁,听父母或女佣或家庭女教师给她们读《卖火柴的小女孩》。她们的眼里流下泪来了,意味着人世间将有可能多一位具有同情心的善良的母亲。而母亲们,她们是最善于将她们的同情心和善良人性播在她们的孩子们的心灵里的——一代又一代;百年以后,一个国家于是有了文化的基因……

这是为什么全人类感激安徒生的理由。

同样——屠格涅夫的《木木》和《猎人日记》并不是写给农奴和农民看的;《汤姆叔叔的小屋》不是写给黑奴看的;《午夜舞会》不是写给被冷酷拷打的士兵看的;《伊凡的信》不是写给孤苦伶仃而又不得不给地主老爷做童仆的小伊凡们看的;《在底层》不是写给人生陷入无望困境的失业者们看的;《悲惨世界》不是写给冉阿让们看的;《萌芽》不是写给当牛做马似的矿工们看的;《祝福》也不是写给祥林嫂们看的……

以上一些书的及时问世,及时地体现着文化的良知。

当文化也没了良知,集体朝理应被同情的阶层和人们背转过身去佯装未见的时候,那样一个国家也就向和谐的宗旨背转过身去了。

而打压文化的良知,乃是打压全社会最底线的良知。

而连文化的同情都获得不到的一部分民众,乃是最不幸的民众。

我以我眼看世界,凡经济发达国家的文化,其文化之意义曾体现于特别重要的两个方面——启蒙了穷人和教育了富人,从而,文化了国家。

我认为这是比革命伟大的意义。

文化当然绝不仅仅有以上两个方面的作用。但倘竟从来没有好好地起到过以上两个方面的作用,其文化的品质,无论怎样提升了来进行评论,都是可疑的。于是联想到了“希望工程”,据有关资料统计——它的绝大多数捐款者,乃是小学生、中学生和退休了的老人们。我们中国的老人和孩子们还具有同情心和善良,这实在是中国的安慰。我以我眼看中国,我们的孩子们和老人们,并不是人文主义的文化首先要教育的对象。自然,旁人们也不必首先接受此种教育。心灵中没有吸收过饱满的人文主义教育的人,不配当公仆。因为他不可能有什么人文主义的情怀,非当也当得很冷漠——对人民的疾苦……

心灵中没有吸收过饱满的人文主义教育的人,纵然富了,也不可能是一个可敬的富人。因为他将宁肯赠豪宅和名车给女人,哪怕仅为一夜风流,却不太会捐出区区一百元而帮一个穷孩子上得起学……

人文主义文化在教育西方国家的公仆和富人方面,真的不可谓不成功——起码是比较的成功。中国在这方面需要多少安徒生们呢?需要多少个时代呢?

22 琥珀是美丽的

文学创作,应该是一种精神生产的“流水作业”。不断地“蓄”入,才能不断地“付”出。这是一个“源”和“流”的辩证关系。每一个文学创作者,每一个文学青年,都不能忽略这种“蓄”入与“付”出的问题。

什么叫“蓄”入?“蓄”入就是积累。积累什么?积累可以在创作过程中当做“生产原料”的素材。素材从哪里来?我认为只能从生活中来。

“素材”,往往是零碎的,是“单幅照片”式的,而且往往是不连贯的。这样的某些生活中的人和事,在一般人们看来,也许是毫无意义的,并不去思索,也不会使一般人们产生种种联想。但对于文学创作者来说,却很可能是非常有用处的,甚至可能是非常宝贵的。我的父亲有一个习惯,走路时,常会忽然弯下腰去,从地上捡起一根铁钉、一枚螺丝钉、一截废电线、一段铁丝,或者其他的什么不起眼的小东西。我和他一起上街,常常会被他这一举动搞得怪不好意思。父亲捡起来还不算,回到家里还要存放到一个小木箱里。我有几次差点就把这小木箱给扔掉,也几次差点卖给收破铜烂铁的,惹父亲生过几次气,说我:“不知道东西中用。”存放在小木箱里的东西确实起到过作用,不知在什么时候要干什么事,那一根铁钉、一截电线、一段铁丝,往往就派上用场了。我想我也应该养成这种“路上拾遗”的习惯。我想我也应该有一个“小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