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出于这些年疏于关爱而感到愧疚,如梦倒不愿意用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条条框框约束自己的女儿了。
“平原……”
这是如梦到凤翔后,第一次来到自己女儿的闺阁:这里有床,有案,有平原,简单大方。
“怎么,要送我去和亲吗?”
平原是个聪明人,一猜就说出了如梦的来意。瞪了她阿娘一眼,她就转身看向窗外了。
“不是和亲,而是给你找了个好人家!”
如梦盯着平原的背影,似乎透过厚重的冬衣看到了她瘦弱得跟竹竿似的身躯……这孩子,实在太倔了,只能用绝食和父母置气。“是吗?”
平原看着窗外的古树上积雪深厚,无奈地叹了一声。
“你要知道,李存勖在这王公贵族中,是最有前程的!与其在这里挨饿受冻,还不如早些把你嫁出去吃上烧尾宴!”
想必如梦这几日是饿晕了,说话都是轻飘飘的,毫无自然沉重可言。
“是呀,早日把我送走,早日享福对吧?眼不见为净嘛!”
“你!”
既然她那么很阿爷阿娘,阿娘真的好把她送走了。
如梦气急败坏之下扇了平原一耳光,这是她第一次打自己的孩子……收拾完平原后,如梦去找七郎,决定将平原送走了。
可那时,晔还在自己的房子里,苦读曹植所作《美女篇》呢!
“至尊,至尊被困在屋子里多日,可无聊了?”
李茂贞小心敲门,小心入室,小心提问。
他当然得小心,李茂贞护主不利,朱温都打进城了,他也只是束手无策。
城里人没了吃食,没了出路,只能向围在城外的朱温投降。
特别是韩全诲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宦臣与神策军之间的联盟,也因为士兵受不住饥饿而冲破枷锁,冲出城外,拥抱羊腿牛肉了。
坐守孤城的岐王,也只能向民心所向的东平王俯首称臣了。“你说呢?”
在屋子里憋了也快一年有余了,饥寒交加也有一年有余了,晔都没力气发火了。
“请求至尊处死韩全诲,以慰东平王。”
那么,李茂贞和韩全诲的关系,也该整理清楚了。
“怎么?岐王要把责任全推给一个小小宦官?”
晔希望,朱温能把眼前的这个背信弃义的老男人给除掉,越快越好。
“至尊,现在,至尊需要有个替死鬼,东平王已经对我们互为盟友深信不疑,难道还要因为我的过失给至尊带来麻烦吗?”
是呀,之前提议迎战的就是李茂贞,那时他信誓旦旦地承诺,自己能打败朱温,只是没想到,朱温在这几年迅速成长成如此强悍的人物了……
“罢了,罢了。把那些造谣生事的都送给东平王吧!”
晔苍白干裂的嘴唇已经不愿再多说什么,他只能把手上正誊抄的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以此泄愤。
那个李茂贞听完旨意竟还不退下,拾起晔丢下的纸团,展开,细细品读纸上的文字。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至尊无聊,不如听我讲个故事吧,前年呀,江西节度使钟传领兵围困抚州刺史危全讽。恰逢天火焚城,时机正好,将士请求一鼓作气,夺取抚州。不料,钟传却说:‘全讽之罪,无为害民。’突然,天公见怜,大火顷刻寂灭……最后,危全讽听说这事后自认有罪,并将女儿许配给钟传的儿子……”
“所以呢?都给她弄臣了还要给卖给他女儿吗?”
李茂贞饶有兴致地讲完这个故事,而至尊却并不是那么舒服。
“至尊误会了,东平王可没存什么好心,善有善报的该是我呀!”
“你?”
晔明白了,眼前的老男人就算是输给东平王,也要从输得更惨的自己身上扒点好处弥补……
“是。”
“还真得感谢你在大难时的收留之恩呀!”
岐王在危难中的不离不弃,真让晔作呕……晔知道,岐王只是把自己当作他的挡箭牌罢了!谁让自己是至尊呢?
“那么,你要?”
“请将平原贵主赐予我儿李侃,若我家能与至尊家结成姻亲之好,小臣必定更加忠诚至尊!小儿也绝不会让平原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的……”
李茂贞果然是个识货的,至尊宫里的贵主,就数平原贵主最为美丽,她可是继承了如梦巫山一段云的气质和余韵呀!
“不可!平原已不是待价而沽之身,晋王李克用之子李存勖已雀屏中选。”
在门外偷听了好一会的如梦终于忍不住了,从门缝里跳出来大声叫嚷道。
没想到,平原竟然如此抢手,但如梦还是坚持亚子,不知晔,会怎么决定呢?
十八、平原
“若小儿能得到贵主,小臣就跪求东平王,送至尊归京!”
李茂贞为了帮儿子争取到美人,不惜向无能君主跪地行大礼。
“七郎,不可呀!”
如梦这个小妇人,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呢?为何不回京?
“有何不可!殿下应当知道,晋王在去年与东平王交战,几座城池虽是失而复得,但终归是元气大伤,已无力应对强敌。据我所知,李克用的妾侍也逃到了凤翔了吧……殿下真的要把贵主送给一个连自家女人都保护不了的男人手中吗?”
还是男人了解男人,李茂贞似乎抓住了晔所担心顾虑的事。
“是李存勖,他不一样,七郎,那次宴会你也见过那个亚子呀……还有,同姓不婚呀……李存勖原姓朱邪呀……还有李侃是沙陀异族呀!”
这些年,如梦老了,老成伏案的样子了,只会胡乱攀咬,连说话都不知道好好说了。
“殿下糊涂了吧,小臣原姓宋,僖宗圣人念及我家护驾有功特赐国姓。若真有必要,小臣和小儿大可改回宋姓。还有殿下记错了,小臣祖籍深州博野,汉族人士,而殿下中意的李存勖才是沙陀异族。想必至尊也不想让自己的女儿遭异族子孙蹂躏践踏吧……至尊,是回京还是继续留在凤翔,请速速决断吧!”
向至尊炫耀了自家的实力后,李茂贞起身,拂袖而去了。
这会,轮到如梦陈情了。
“七郎,求七郎再三思量,现在李茂贞家就如此猖狂,等平原嫁过去那还得了?真的,李克用家起码有春楠、子衿在,还能照应平原呀……”
如梦也下跪行礼,只求七郎念在夫妻情分听她一句劝。
“你想多了,在外越是平和温柔的人,在内越说不准……但李侃的教养品性,我还是能拿捏得住的!”
不知为何,晔说话时似乎有意看着如梦,这是在说如梦居心叵测、捉摸不定吗?
“七郎,你真的为了回京就要卖你的女儿吗?”
气得脸通红的如梦站了起来,对着七郎大骂起来。
“朕心意已决,你回去为平原收拾起来吧!”
现在阖宫的小命都握在李茂贞的手里,如果他不愿放生放行,晔和他要负责的一家老小该如何归京呢?
那场婚礼,平原、如梦还有子衿一句话也没说,可能是伤心之人不愿说吧!
那场宴会,冷清不及,只有晔向李茂贞李侃父子道喜之声,可能是伤心之人不得不说的道理吧!
那场仪式,在红男绿女,交杯合卺之后,草草完结了。
“平原?”
“阿爷。”
深夜,平原为何会闯入晔的住所?
“我若不来见你,阿爷你是否就永远不来见我了?”
“见了,又有何用?”
他们父女第一次有了这么长的一段对话。
“阿爷,求你了,等你回京,摆脱了李茂贞的控制,一定要接我回去……我,我,就算以后将我终生幽禁掖庭也无妨!真的,我不愿嫁给自己毫不知晓的人呀!”
“不行的……你要知道自己的处境和身份!现在宋侃愿三书六礼娉你为妻,已是对你最大的恩赐了!你要珍惜这段姻缘呀!”
“这究竟是姻缘还是厄运呀!为什么?为什么?阿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凭什么我就不能得到阿爷的搀扶,阿爷的拥抱,阿爷的宠爱,为什么其他孩子都有的,我都没有?凭什么?就只是因为我说了一句‘否’吗?”
他们,开始争吵,开始抱怨。
“是……是呀,都是因为你嘴欠,你要知道,阿爷是最为迷信的人呀!”
“我记得,太子说你子不语怪力乱神时,你很开心,背着他在大明宫里玩耍了一天……因为有人和阿爷你一样,相信这个世界上无神无怪,相信人定胜天……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我呢?”
他们,继续针对,继续辩驳。
“因为我,重男轻女呀!”
“……”
他们那令人窒息的对话,总算结束了。
丢了心的平原变成一个活死人,在凤翔老实过活,而恢复自由身的晔则抱着他的宠儿,痛快回长安了。
子衿呢?灰溜溜地回李克用的老巢了吧?没能完成求亲任务的她,感觉她的后半生将要被轻视了。
“门下:朱全忠一心护主,赐号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赐其僚佐敬翔等号迎銮协赞功臣,诸将朱友宁等号迎銮果毅功臣,都头以下号四镇静难功臣。”
不过,晔似乎是从一个囚牢挪到另一个囚牢罢了。
而看守囚牢的是更有野心和实力的朱全忠!那么,晔这次是要插翅难逃了。
“崔相!”
“至尊息怒,辉王尽管年幼,但也要历练,不宜在宫中和一堆老妇人赏花绣鸟!宜任诸道兵马元帅一职。”
“好……好吧。”
不知怎么的,晔似乎还有点窃喜,朱温栽培祚儿,或许是属意祚儿当下一任的君主,或许朱温是个忠臣?
可是,现成的太子不用,为何要另起新人呢?
不管晔心中有多少疑惑,晔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要求太多,只能无条件信任朱温一党,肩负大唐熬过一天也好,一年也好。
“你说,朱温杀了那些权宦也就罢了,连不搭边的小跟班都要杀,只留给大明宫里二十来个内侍,凡事都得由我们自己动手……现在的天下,都在朱温手上了。”
如梦回宫一早,就叫来了贞一诉苦。
人老了,就爱抱怨了。
“人没了还可以再招募,殿下也别太过伤心了……”
渐荣回了宫里,当然还要回掖庭回避禊儿。
所以,贞一代替渐荣到了如梦的椒殿。
“这才几天,赏赐了朱温多少好东西,现在又要晋封他为梁王……就差加赐九锡之礼禅位了!”
人站得越高看得越远脾气也越大。
“殿下慎言……梁王这一封号也不是白给的,那朱温不是还要去接平原贵主回来了吗?”
贞一听着如梦说话火气越来越重,匆忙端上一杯散发清香的新血茶。
“诶,至尊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将已为人妇的平原接回来又有什么用?之前不是不宠平原吗?放走了就放走好了,为何又要拉她回来,难道至尊还要养她一辈子吗?”
如梦粗鲁大口地将茶盏中降火的碧螺春饮下,但心里的怒火并非几滴凡间茶水能够浇灭的。
“至尊,是爱子心切吧!”
贞一却胆敢用她凡人之力,挑战从天而降的怒火。
“真的爱子心切就该听我的,把平原赐给李存勖……真的爱子心切就该把裕儿和祚儿之间的矛盾解决了呀!至尊真的不懂孩子呀!都怪那个崔胤,提什么辉王呀!”
这些天,祚儿因为加封了兵马元帅,越发不把裕儿看在眼里,屡次挑衅太子之尊……这就是为何如梦火气不断的原因吧。
“啊切!”
崔胤那时,正躺在自家的那张宝玉磨成的床上,哼着小曲呢!瞧瞧,这床垫是一大张厚实的貂皮呢,这被褥又是一大张更厚实的貂皮呢!
“也轮到我享福的时候了……来人呀!”
“崔相!”
一群妖里妖气的少女光着脚走进室内,合力提来了一个巨型暖炉,暖炉里面一堆瑞炭发光发热。火光照得室内通红,而这时椒墙散发出阵阵催情浓香。
“好孩子,快过来!”
“是!”那群年轻女人踩过西域进贡的地毯,爬上崔胤的床,围坐在崔胤的身边。年过半百的崔胤还玩心未泯,冰冷的双手竟毫不留情地伸进一位少女的怀里,不停摩挲,只为取暖……更为肮脏的是,当他感到这个少女的胸怀不那么炽热后,他就将手取出来,再伸入另一个少女的怀中,如此循环反复……不过,这里少说也有十个少女,若崔胤要想雨露均沾,那可要忙死了。
“郎君,至尊为送别梁王,三日后将设宴寿春殿。”
“好呀,小臣又要演一场苦情戏了。”
对于崔胤的自娱自乐,上来通报的小厮似乎没大明白,但是他知道一件事。
“梁王虽欲归镇,但要安兵于原两军营署。”
“什么?那朱温是要干什么?”
那小厮轻声说了句,而崔胤却重声怒骂道。崔胤知道,朱温这样做,是为了在长安埋下眼线,这样他就算远在大梁,也能通过那些兵力监视并控制长安……等时机成熟,朱温还会通过这些兵力,铲除崔胤,铲除旧主,最后,成为新君!
“啊,痛……”
一想到这里,怒气难平的崔胤只能通过揉搓掐捏少女的胸怀来泄愤。
而有个不解风情的少女叫唤了一声,当晚就被抛尸荒野了。
“啊!梁王回镇,小臣悲痛,只怕无能,恐难以保卫京师呀!”
三天后的寿春殿内,知命之年的崔胤竟像个三岁孩童般嚎啕大哭起来。
当然,孩子哭,是因为真遇到伤心事,而崔胤哭,只是因为表忠心的需要。
“是呀,不如梁王长留京师吧!”
“对呀,对呀!”
在崔胤的带动下,其他臣子也开始忧伤起来。
当然,他们也是揣度过至尊的心思才挽留朱温的。
“若可以,梁王大可留京。”
可是,他们不知道,至尊也只是为了表忠心而已呀!
现在只有听话懂事,至尊才能活得长久,阖宫才能活得长久,大唐才能活得长久呀!
十九、歧路
“至尊还是至尊吗?还要在朱温面前低声下气多久?寿春殿设宴也就罢了,还要在延喜楼为他饯行,这流水的通宝全花他一人身上了!”
如梦和七郎,越来越远了。
“现在走了就好了,也不用为不必要的人伤神了。”
果然,下属的责任与义务,就是宽慰上级,但往往,下属的劝慰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还得靠上级自己调解。
“他是走了,他的军队可留下了。他这是要为来日攻打长安提早埋下伏兵呀!”
如梦在椒殿里,大吵大闹,没个消停。
国难当头,身为国母的如梦却操着国父的心。
“坐而论道何其易,坐言起行何其难呀!”
身为国父的晔,只能苦叹。
“只要至尊与殿下有心,大可把朱温的人变成自己人。左军宿卫都指挥使朱友伦,宫苑使张廷范,皇城使王殷,街使蒋玄晖想来都是识时务的人,只要至尊和殿下用些谋略,他们都会弃暗投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