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时,万皇后、四皇子、庆王等人在京城掀起的轩然大波就彻底过去了,如冬月里的那场大雪,消弭不见,成了百姓茶余饭后偶尔才会提起的谈资。
陆明玉的孕吐也结束了,精神不错,让人拿了账本来,她盘腿坐在暖榻上,低头对账,旁边摆着一把暖玉制成的玉算盘。陆明玉出嫁前就有把玉做的算盘,年初她拿出来用,楚行发现有个珠子磕破了一点,没几天就送了她一把新的。
“娘,算盘。”棠棠围着炕桌爬了一圈,又绕过来,小身子趴在桌子上,指着算盘告诉娘亲。快两周岁的孩子,现在会说的话越来越多了。
“谁给娘买的算盘啊?”陆明玉知道女儿自己玩腻了,放下账册,把可爱的女儿抱到腿上放着,再把玉算盘摆到娘俩面前的桌子上。
“爹爹!”棠棠小手拨动算珠玩,想也不想就喊爹爹。
陆明玉笑着亲亲女儿脑顶,高兴道:“明天爹爹就不用进宫了,能陪棠棠玩一整天。”朝臣们十六开始放假,楚行身为禁军统领,时常还是要去宫中当值的,但隔几天去一趟就行,也无需待太长时间。
棠棠现在心思都在算盘上,一心玩算珠。
陆明玉用算珠教女儿数数,从一数到十,棠棠能跟着娘亲念,自己数小丫头目前只能数到三,后面就是想到哪个数就蹦出哪个数。即便如此,亲戚们也都夸棠棠聪明,陆明玉倒没想刻意教个聪明女儿出来,单纯就是陪女儿玩。
“夫人,二姑娘回来了,先去给太夫人请安了。”娘俩玩算盘玩得津津有味,采桑笑着进来禀报道。
小姑子回来串门,陆明玉忍不住笑了,低头问女儿:“棠棠想二姑姑吗?”
棠棠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陆明玉就让人把女儿的小斗篷拿过来,她先给女儿系好斗篷,再拾掇自己,然后把女儿放到小木车里,边走边聊去了三秋堂。楚盈正在陪太夫人说话,听说嫂子来了,她亲昵地迎了出来。
陆明玉下意识先看向楚盈小腹,楚盈也有孕了,上个月刚号出来的。
楚盈察觉嫂子的视线,小脸红了红,掩饰般去逗车里的侄女。棠棠头上遮着斗篷兜帽,脸蛋被厚厚暖暖的狐毛领子挡住了,只露出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扬起脑袋,看到姑母,棠棠使劲儿抬起小手,想要把碍事的领子扯下来,然而外衣袖子太长,笨拙地根本碰不到下巴。
棠棠着急地喊姑姑。
楚盈笑着帮侄女解开,伸手将棠棠抱了出来。
“我来吧。”楚盈第一次怀孕,陆明玉担心小姑子闪了腰。
“没事,就抱一会儿。”楚盈却不以为意,抱着侄女先进屋了。
“棠棠来了,快过来给曾祖母抱抱。”太夫人坐在暖榻里面,笑眯眯地招呼道。曾祖母对她好,棠棠现在也喜欢跟曾祖母玩了,楚盈刚帮她解开斗篷,厚厚的外袍还没解开,小丫头就颠颠地凑到了太夫人跟前。
太夫人亲手帮棠棠解开外袍。
棠棠里面穿着一件桃红色的夹袄,一屁股坐到太夫人身边,上半身靠着太夫人,咧着小嘴朝地上娘亲、姑姑笑。陆明玉与楚盈也上了榻,太夫人给陆明玉解释道:“你妹夫猎到两头鹿,送来一头给咱们尝尝野味儿,正好明个儿他们爷几个都在家,咱们吃顿全鹿宴。”
陆明玉看着楚盈笑,廖守好打猎,常常送野味儿过来。
太夫人瞅瞅姑嫂俩的肚子,马上又嘱咐道:“不过鹿肉不能多吃,你们都注意点,也劝着世谨他们些。”
楚盈满脸茫然。
陆明玉慢慢低下头,脸是红的。她还记得有次楚行去赴宴,回来折腾了她大半夜,事后她埋怨他乱发疯,楚行还振振有词,说是吃了鹿肉的缘故。但既然知道吃鹿肉刺激人,他吃的时候为何不控制一下?明明就是想借鹿肉胡闹一回。
太夫人见陆明玉懂,就让楚盈问她嫂子。
陆明玉当然不能当着太夫人的面说,用过午饭送楚盈出门时,才委婉地解释了下。楚盈脸皮薄,听完脖子都红了,回到家中,看着关在栅栏里的那头公鹿,暗暗决定要劝廖守养着这条鹿,至少孩子出生前绝对不能吃。不吃鹿肉廖守就够厉害了,楚盈完全无法想象吃了鹿肉廖守会变成什么模样。
国公府里,傍晚楚行回来,听说廖守送了一头鹿来,楚行不由盯着妻子看。
陆明玉瞪他:“你看我做什么?”
楚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低头哄女儿,之后就像忘了这事一样。夜里歇下,楚行才搂住因为怀孕身段开始丰腴起来的妻子,一边轻轻地亲一边幽幽道:“阿暖,咱们老二满三个月了。”
陆明玉心跳加快,却假装不懂,“怎么了?”
楚行笑,往前挪挪,胸腹腿都挨着她,包括小国公爷。
陆明玉恼羞成怒,指甲掐他手背,那点小疼,楚行浑然不在意,对着她耳朵道:“今晚好好休息,明晚再来。”
陆明玉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心里慌慌的,其实她也想,只是……
第二天傍晚去三秋堂赴宴,路上楚行抱着女儿,陆明玉垂眸跟在旁边,快到三秋堂了,她才忍不住小声嘱咐道:“你,你少吃点。”她怕晚上他兴致上来,控制不住。
楚行个子高,瞥见那边楚随与万姝的身影,便只捏了捏妻子小手。
陆明玉扭头躲他,然后也看到了楚随夫妻。
她与楚行停住脚步。
“二叔!”棠棠兴奋地喊楚随,也不知道小丫头是只喊最喜欢的,还是真的不想搭理万姝,明明认得二叔旁边的是二婶,棠棠就是不喊。
“棠棠给二叔抱抱。”楚随一看到棠棠就笑了,大步走了过来。
当着妻子、弟妹的面,楚行从来都是稳重威严的国公爷,痛痛快快把女儿递过去了。只有此时才能顺利抱抱侄女的楚随深深看了兄长一眼,眼里带着明显的讽刺与不屑。
装,就知道在女人们面前装!
兄弟俩为了棠棠“明争暗斗”,陆明玉与万姝主动走在了前面。万姝现在已经不再为万皇后的变故伤神了,但她明显比三个月前瘦了些,脸上也没了从前的傲气。
可陆明玉却觉得,如今的万姝比曾经更难相处。以前的万姝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现在万姝脸上的傲气被阴沉取代,叫人琢磨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寒暄过后,看出万姝不想说话,陆明玉便自顾自走路了,听身后楚随哄女儿。
万姝默默走了一段,视线暗暗瞥向身旁的陆明玉。
她与陆明玉,出嫁前都是京城有名的贵女,跟着先后嫁到了国公府。陆明玉嫁的是国公爷,她嫁的是国公爷的堂弟。陆明玉婚后很快有孕,生完女儿又怀了一个,她呢,新婚期间多了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庶子,自己的肚子却迟迟没有消息。陆明玉的姑姑在宫里当皇贵妃,她的姑姑被废了,而且皇后之位极有可能落到陆明玉的姑姑头上。
无论婚前婚后,陆明玉都始终压了她一头。
老天爷为何这么不公?凭什么陆明玉就能过得比她好?
万姝恨恨地攥紧了手。
用饭时,男女分桌,陆明玉坐在太夫人右下首,棠棠的小木车摆在她与太夫人中间,另一边坐着万姝。话不投机半句多,陆明玉主要陪太夫人说笑,得了空自己吃两口,再喂女儿吃,偶尔看向对面,每次都会与楚行的目光对上,那时心里就格外甜蜜。
吃完了,陆明玉习惯地从右侧离座,刚要转身去推女儿,脚下突然被人绊了下,陆明玉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可是人已经不受控制地朝前扑了过去。脑海里各种念头闪过,但其实只是一瞬间,陆明玉本能地护住小腹,下一刻就与赶过来扶她的采桑一起倒在了地上。
“大嫂!”
“阿暖!”
万姝的惊呼,太夫人震惊的声音,以及楚行惊恐的高喊同时传入耳中,陆明玉却顾不得回应任何人,她闭着眼睛默默感受身体,肚子有点疼,但应该没有大碍,然后紧张的砰砰乱跳的心才稍微平静下来。
一双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扶起她,陆明玉抬头,对上楚行焦急关切的凤眼,“阿暖,撞到哪了?”
陆明玉脸色苍白,强颜欢笑:“还好,不过还是请郎中来一趟吧。”孩子要紧,她不敢冒险。
楚行刚刚喝了酒,但此时脸色不比陆明玉好什么,沉声吩咐丫鬟去请郎中,随即扶着妻子对太夫人道:“祖母,阿暖恐怕动了胎气,我想先让她在您这边休息,等郎中看过了再回定风堂。”
“本就该这样,你跟我客气什么,快别说了,先扶阿暖去榻上躺着。”太夫人一直在盼着长孙媳妇给她生个曾孙呢,甚至比陆明玉夫妻俩还看中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急着嘱咐道。
楚行点点头,示意乳母照看女儿,他不顾二房一家人也在这边,旁若无人地抱起陆明玉,沉着脸朝东次间走去。陆明玉乖乖地靠在丈夫怀里,趁楚行转身时,她定定地看向万姝,桃花眼平静如幽深的井水,不见任何波澜。
视线相碰,万姝眼里掠过一道不安,但看着陆明玉被楚行抱走,万姝迅速又冷静下来。她是故意绊陆明玉了,但除了陆明玉没人知道,就算陆明玉说出来,她大可以否认,无凭无据的,楚随也不会定她的罪。
她只希望陆明玉这一跤摔得够重,最好叫她没了孩子!
东次间,楚行刚小心翼翼地将妻子放到暖榻上,楚二夫人扶着太夫人、万姝与楚湘姑嫂俩也跟着进来了,乳母抱着棠棠走在最后面。棠棠刚刚看到娘亲摔跟头了,这会儿缓过来,终于知道哭了,呜呜地找娘。
陆明玉轻声让楚行把女儿抱过来。
楚行见她还算冷静,这才去接女儿,但没有交给妻子,他低声哄女儿:“娘亲不舒服,棠棠听话,爹爹抱你。”
棠棠瞅瞅娘亲,见娘亲朝她笑,小丫头渐渐止了泪。
太夫人由楚二夫人扶着走到陆明玉身边,摸摸陆明玉裙子底下,确定没有落红,她才善意地数落道:“阿暖怎么这么不小心?”都当孩子娘了。
陆明玉目光复杂地望着太夫人。葛神医为太夫人算过两次寿数,一次是说活三年,一次是活到今年年底。眼下已经是年底了,但太夫人看着还算硬朗,可能是心宽体胖,无需操心的缘故。即便如此,距离三年之期也不足一年了。
陆明玉不想当着太夫人的面指认万姝,不想让太夫人费心伤神。
“可能刚刚吃的太饱,大意了。”陆明玉笑着道。
她还有心情打趣,太夫人忍俊不禁,再看长孙媳妇不像很痛苦的样子,略加安心。
太夫人身后,万姝听到陆明玉的话,嘴角难以察觉地翘了翘。不管陆明玉为何缘故没有揭发她,现在不揭发,后面再改口,就更难说服众人。
两刻钟后,郎中匆匆赶来。
楚行面色沉重地盯着郎中。
郎中替陆明玉号脉后,长长舒了口气,同楚行道:“国公夫人脉象稳健,并无大碍,谨慎起见,老夫会为夫人开副安胎汤,今晚先服用一次,明早老夫再来为夫人号脉。”
楚行郑重谢过,派人送郎中出府。
虚惊一场,二房众人先散了,范逸也派人抬了软轿来,接陆明玉回定风堂。
棠棠已经睡着了,被乳母抱去歇息,楚行从软轿上抱起妻子,如抱珍宝,缓步来到内室,再轻轻将人放到床上。重新回到自己的地盘,陆明玉这才真正放松下来,刚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耳旁忽然传来楚行听不出喜怒的声音,“阿暖,刚刚,真是你自己摔倒的?”
这个孩子来之不易,楚行不信妻子会那么不小心。
陆明玉听了,瞬间湿了眼眶。
她还担心说出万姝楚行会不会信,楚行却已经信她到笃定她不会无故置他们的孩子于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