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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憨二叔

憨二叔常常穿着一件粉红色的风衣,风衣是村里的人在公路上捡到的,因无法找到失主,它就到了憨二叔的身上。在我的记忆中憨二叔从来没有穿过一件新衣,他总是把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粗衣寒衫地迎来四季。看着憨二叔女里女气的装束,又看看他那顶破破烂烂的帽子,一切都显得那么滑稽可笑。

憨二叔到底叫什么名字?我在大脑里狠狠地搜索了几个夜晚,始终没有一点记忆。他在家中排行老二,从生下来就是天生智力障碍,比他辈分大或是年龄大的人都叫他憨老二。我们小一辈的人叫他憨二叔或是老憨二叔。不论你叫他什么,他都脆生生地答应,然后热情地在他仅限的智力问这问那,常常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

他是村庄里的义务工人,谁家有了粗活重活,最先想到的必然是他,精细的活路他不能上手,但粗重的活路他样样能胜任。谁家请他,他都会很高兴,恨不得把一身的力气都用尽,才能感恩别人对他存在的认可。他从来不计较人家吃的是粗茶淡饭,还是满汉全席,端起碗来吃饱就行。

有一次,主人家高兴给他喝了点酒,没想到他喝了一碗还要一碗,以为他是个海量的人,结果憨二叔喝醉了,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几个大汉都拿他没办法。自从他品过酒以后,憨二叔对饮酒这件事情忽然就不憨了。谁家要请他做活计,他必然要喝上几口,他边喝边说:“喝点,喝点解解乏!”

邻村有个疯子,天天准时出现在村庄外面的公路上,上一趟下一趟地行走着,像是上班一样,准点准时。他一来,憨二叔总是显得很兴奋,他指着那个衣衫褴褛的人憨憨地大笑,说:“老疯子来了,老疯子来了!”我不知道在对面那个疯子的眼里,在看到憨二叔的那一刻时,会不会也在心里说:“老憨包,老憨包!”

憨二叔到了而立之年,父母想给他张罗一门婚事,到处托人询问哪个村庄里有憨的、傻的、聋的、瞎的、疯的女人。只要是个女人,她就能配得上憨二叔。终于,在很远的村庄里找到一个疯女人。她的父母像是丢包袱一样,顺势把她抛给了憨二叔。

有了媳妇的憨二叔神气了些日子,他们常常像玩过家家一样,在村庄里闹出许多笑话,但终归这也是一种生活。嘲笑也好,同情也罢,没有人可以代替憨二叔去过他的日子。可是好景不长,这个疯女人突然患病死了。憨二叔的表情里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他像往常帮人家办丧事那样,跟着众人把这个疯女人送到山上埋葬了。

往后的清明节里,憨二叔会提着他娘给他准备的祭品朝那座山上去,我不知道憨二叔会用什么样的礼仪来祭奠这个给他做过妻子的疯女人。他总是欢欢喜喜地去,一会儿又见他欢欢喜喜地回来了。

憨二叔的父母对于给他娶亲的初衷是这样的,他们希望他有一个后代,在以后没有父母照顾的日子,还能有一儿半女照顾他。这打算随着疯女人的去世落空了,但他的父母依然没有死心。他们又为他找来一个疯女人,可这个疯女人疯得太离谱了,常常在村庄里闹得鸡犬不宁。家人终于忍无可忍了,只好把她送走。

憨二叔又孤单地过起了他的日子。事实上,孤单与不孤单,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三餐还有保障,他就依然可以做一个快乐的傻子。

忽然有一天,传来憨二叔死了的消息。他的癫痫病发作,口吐白沫,牙关紧闭,整个身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恨不得要使出一生的力气来与大地抗衡。他年迈的老母亲一边哭着一边大喊救命,可午时的村庄里,人们都在地里忙碌着,没有一个人听到她的呼喊。她只能用一块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去他嘴边的白沫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去。

憨二叔真的走了,他没有留下过一张照片,甚至他叫什么?享年几岁?这些对我来说都成了一阵风。它无时无刻地吹在我生长过的村庄、巷子里、竹林中、柿花树下、小水沟畔,哪里都站着穿着粉红色风衣的憨二叔,他正傻傻地看着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