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太清(1799年~1876年),名春,字梅仙,一字子春,号太清,自署太清春、西林春,原姓西林觉罗氏,后改顾姓,满洲镶蓝旗人。顾太清入嫁为乾隆帝第五子荣纯亲王爱新觉罗·永琪之孙,荣恪郡王绵亿之子——贝勒奕绘的侧福晋。她是现代文学界公认的“清代第一女词人”。晚年以道号“云槎外史”之名著作小说《红楼梦影》,成为中国小说史上第一位女性小说家。其文采见识非同凡响,因而有“八旗论词有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之语。
显赫身世难保全——繁荣后衰落的家世
顾太清在改名之前应该称呼为西林春,她的祖父是清代有名的大学士鄂尔泰的侄子,甘肃巡抚鄂昌。鄂昌的儿子鄂实峰娶香山富察氏女后,生一子二女,长女就是西林春。鄂尔泰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曾任都统、内大臣等要职,为显赫一时的人物。本来这样相安无事,西林春也是名门之后。可是乾隆二十年(1755年),当时的甘肃巡抚鄂昌因叔父鄂尔泰门生“胡中藻案”受到了连累,作为重要查办对象卷入文字狱要案。
乾隆皇帝谕旨裁定鄂昌“援引世谊,亲暱标榜”,又有失满洲敦朴旧俗,兼史贻直请讬之事,实为“负恩党逆,罪当肆市”,鉴于认罪态度坦诚端正,从宽处置为赐帛自尽,家产籍没,自此家道中落。西林春一出生就是一个“罪人之后”,以至于流落他乡。
西林春自小能够受到良好的教育,与她出身于鄂尔泰大学士的家庭有关。从康熙、乾隆起,满洲的贵族们大都既有高官厚禄,善于骑射,又满腹才学,长于汉诗,积极汉化,用汉文写诗作词。因鄂昌受文字狱牵连被害后,家道中落的影响到太清这一代已是三世。鄂昌之子因在京无地容身,便移家到南方健锐营居住。尽管鄂昌一系在政治经济上遭到严重的挫折,以后不能再做官,但家学从未中断,在穷困中不但培养出像西林春这样的著名词人,连西林春的哥哥鄂少峰、妹妹西林霞仙也都能诗善词,并有一些著作。
西林家兄妹三人中,数西林春才貌双绝。她三四岁的时候就由祖母教写字,六七岁的时候又有专门的老师教文化。又因为西林春是女孩,学习不为科考赴试,故专攻诗词歌赋。她自幼不缠足,又有天赋,时作男儿装,填得一手好词。后来,她靠极为深湛的造诣,成为满族第一女词人。其词作直逼“国初第一词人”——纳兰性德,因而在清代素有“满洲词人男有成容若,女有顾太清”之称。
西林春的成长经历在太清词中多有披露,如《定风波·谢人赠蜜渍荔枝》词中说:“二十七年风景变,曾见连林闽海野人家。”由此可见,她在十岁左右时,曾游历闽海。在《定风波·噩梦》中叹道:“事事思量皆有因,半生尝尽苦酸辛。”在《莺啼序·雨中送春》亦云:“萍飘浪泊,难追欢事。”可见,其童年生活经历了一些艰辛。另外,奕绘词《浣溪沙》中说到“次日天游阁里人,当年尝遍苦辛酸”,又有“旷劫姻缘成眷属”这样的句子,看来她幼年遭遇变故的传说似乎可信,只是不知道详细经过罢了。
九年占尽专房宠——短暂而美好的姻缘
西林春有些悲惨的命运终于出现了转折,道光初年,已长成年的西林春与儿时就已相识的奕绘在烟雨蒙蒙的江南重逢,奕绘身世显赫,为乾隆皇帝的曾孙。西林春美若天仙,才华横溢,同时又是满人血统,与奕绘年纪相同,才貌般配,于是便成为了已袭封爵位的奕绘贝勒的侧福晋(妾),两人一同返回了京城。
因西林春为罪人之后头衔所累,明书身份有违规制,无法通过审核与宗室联姻。无奈之下,奕绘求助于王府护卫,以“二等护卫顾文星女呈报宗人府”,故《玉碟》第五册荣亲王一系下记其为顾氏。婚后西林春因丈夫奕绘字子章,号太素,便改名为字子春,号太清,因此后世称她为顾太清。
虽然顾太清名义上的身份是妾,但是除了名分之外,她的婚姻是十分美满的。奕绘正室为妙华夫人,她对顾太清平等相待,因而,奕绘妻妾之间的关系很融洽,这一点从顾太清的诗中可以看出。妙华夫人死后,奕绘也没有再娶别的姬妾,只爱顾太清一人,有“九年占尽专房宠”之称。
奕绘和顾太清关系十分融洽,这与奕绘也是诗词文学爱好者有关。奕绘不仅仅学习诗词歌赋,还学过拉丁文、擅长书法,由于其身份是王爷,自然衣食无忧。他和顾太清在城西太平湖畔的王府里,日夕酬唱,吟风弄月,宴请文友,悠游林泉,过得十分惬意。顾太清有词名《东海渔歌》,奕绘所作词则名《西山樵唱》,当时特地取其对偶。徐珂《近词丛话》中说:“太清尝与贝勒雪中并辔游西山,作内家妆束,披红斗篷,于马上拨铁琵琶,手洁白如玉,见者咸谓为王嫱重生也。”由此可见,顾太清艳色娇姿,逸情风致。
顾太清和奕绘住在太平湖畔的荣恪郡王府的时候不多,他们在北京郊区永定河以西,大房山之东的南谷筑别墅以唱游,其间有霏云馆、清风阁、红叶庵、大槐宫等依山势而建的园林架构。两人常相伴游憩于此,也时常约请三五友人来此宴饮欢聚,在《子春集》里常能见到《夏至同夫子登天游阁诗》《谷雨日同社诸友集天游阁看海棠》等为题所赋的七言绝句。
这段时间应该是顾太清一生中最平静、美好、幸福的时光,从她的诗中也能读出这时她内心的愉悦,比如《二月十日雨同夫子作》:
晓起开帘望,东南云势稠。
霎时苏地脉,万点解民忧。
雨洗花枝润,烟霏柳带柔。
即看春意足,细麦莠皇州。
亲朋好友间的交游也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快乐,如《往香山访家霞仙美作》:
春日欣人意,侵晨出郭门。
东风吹宿麦,西岭上朝暾。
剌眼看新柳,留心认新村,
思君何谓远,里数不须论。
此诗是顾太清去香山看她妹妹时的诗作。一句“里数不须论”,把一掬真挚的情感捧到读者面前,让人感受到太清的豪爽气。再如《己丑岁暮雨后同霞仙七妹游万寿寺作》:
春雨初晴后,郊原望远峰。
山高犹见雪,风定不闻钟。
竹里禅房静,门前溪水溶。
同来大喜欢,日色满苍松。
诗中将近远,动静、山水,景情包容于一诗,有情景交融之美。
然而,岁月的安宁与祥和很快就被打破,道光十七年(1837年),与顾太清两心相契、琴瑟和鸣的丈夫奕绘久病不治、撒手人寰,她的人生再次陷入大起大落的困境。她和奕绘同岁,虽然生有儿女,但是丈夫的死对她的打击还是很大,她在诗中云:“几欲殉泉下,此身不可轻。贱妾岂自惜,为君教儿成。”因为要抚养奕绘的孩子而不能以身殉情,这段时间的顾太清深居简出,有时间也只是整理一下奕绘的诗稿。
绝妙千古回文诗——清代词后
顾太清的词虽不像李清照那样名冠华夏,但她的诗词同样写得委婉俏丽,清纯可爱,曾被人称为“清代词后”。她有一首《江城梅花引·雨中接云姜信》,写得很不错,句式参差,变化有致,极具节奏感:
故人千里寄书来。快些开,慢些开。不知书中,安否费疑猜。别后炎凉时序改,江南北,动离愁,自徘徊。徘徊、徘徊,渺予怀。天一涯。水一涯。梦也、梦也,梦不见,当日裙钗!谁念碧云,凝伫费肠回?明岁君归重见我,应不是,别离时,旧形骸!
这首诗中的“快些开,慢些开”,口语入词,表现了作者内心独特的心理。巧用反复,形成一唱三叹的效果,强化了主人公的情感,如“徘徊、徘徊”“梦也、梦也”,表现了作者对朋友的思念之深。
另外,顾太清对于回文诗的体裁掌握得很好,不仅顺读、倒着读都十分流畅自然,而且又不失意境和文采,顾太清的诗集中,有四首回文诗,如下:
其一
秋江一钓野情闲,赤叶枫林映碧滩。
游子客途乡渺渺,寺楼山曲路漫漫。
幽窗夜火孤村远,阔岸荒沙落月残。
舟泊晚凉初过雁,愁生更尽望江寒。
“野情”一作“梦情”“过雁”一作“遇雁”。
其二
红衣舞尽落风轻,月照寒塘池水停。
东阁小窗临近岸,北堂高宴对深庭。
蓬蓬草径闲鸣蚓,灼灼花丛乱点萤。
空碧映天云寂寂,冷宵清露滴阶蓂。
“天云”一作“光天”。
其三
台高接影云山远,漠漠烟溪碧绕廊。
迥浪细翻平柳岸,小舟轻荡乱花塘。
罍罇泻露清珠晓,簟枕浮光素月凉。
苔径覆篁新过雨,晚蝉鸣处动荷香。
“珠晓”一作“珠滟”。
其四
霞晚照松青对座,古柯乔木夏阴阴。
花开一树仙桃小,鹤舞长天碧霭深。
遮岭片云飞渡涧,过桥危径曲通林。
蛙鸣乱草烟谿满,户入凉风好奏琴。
“碧霭”一作“碧落”“乔木”一作“香木”。
临风递与缟衣人——人言可畏的丁香花公案
奕绘生前喜欢宴乐,经常会有请客之类的来王府做客,顾太清当时也和这些文人结识,甚至还有一些唱和的诗文。这为后来贝勒王的遗妃顾太清与一代文豪龚自珍的绯闻,埋下了伏笔。
道光十八年,也就是奕绘去世的第二年,守寡的顾太清遇到了一件啼笑皆非的事。杭州的风流文人陈文述,继袁枚之后大倡闺秀文学,培养了一批吟诗作对的女弟子。这年他突发雅兴,出资为埋骨于西湖畔的前代名女小青、菊香、云友等人重修了墓园,在当地引起一阵小小的轰动,为此他培养的那些女弟子争相题诗赞咏,陈文述准备把这些诗编集起来,刊刻成册,取名《兰因集》。
为了抬高《兰因集》的声望,他让自己的儿媳才女汪允庄向大名鼎鼎的顾太清求一首诗,以收入诗集中为其增色。汪允庄是顾太清未嫁时的闺中密友,她特地从苏州赶到京城,奉托请顾太清赐诗,还说了一些顾太清是闺秀文坛之首的客套话,谁料顾太清竟然一口回绝,害得汪允庄只好悻悻而回。然而,《兰因集》刊行后,陈文述还是特意托人送了两本给顾太清。但是里面竟赫然出现了署名顾太清的《春明新咏》诗一首,顾太清觉得此事太过荒唐,便回赠了陈文述一首诗:
含沙小技大冷成,野骛安知澡雪鸿。
绮语永沉黑闇狱,庸夫空望上清宫。
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从来鄙此公。
任尔乱言成一笑,浮云不碍日头红。
诗中将陈文述说成是“野鹜”与“庸夫”,“碧城”指的是陈文述,陈文述号“碧城外史”。陈文述看到顾太清的讽刺诗,十分生气,可又奈何不得她。很多文章评论此事时,都有失公允。说陈文述如何庸俗鄙劣,将顾太清捧为圣人一般。其实,公正的看顾太清自视高高在上,鄙视民间的诗集,面对汪允庄的请求,她的反应有些刻薄。虽然没有征得她的同意,而让她的诗出现在了她根本瞧不上眼的诗集中,她却将陈文述骂得狗血淋头,在这一点上来说,顾太清相比较那些谦虚平和的才女,反而低了一等。
当时光慢慢冲淡了丈夫离世的忧伤,顾太清内心隐隐的伤痛也退了一些,她开始恢复了与京城中的文人雅士的诗词交往。在这些文人雅士中,就包括当时名扬天下的大文豪龚自珍。龚自珍是浙江人,出身于书香世家,才华横溢。很多人都读过他的《己亥杂诗》,比如“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还有“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他诗中的名句可以说是流传千古。
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己亥杂诗》中还有这样一首:
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这首诗的后面还有一句小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太平湖畔距贝勒王府不远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丁香树,开花时节,清香袭人,龚自珍常流连其间,所以有了这首诗。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但是这诗中提到的“缟衣人”是谁呢?人们想到了顾太清,因为她住在“朱邸”王府中,又常着一身白衣裙,与龚自珍是诗友。龚自珍写成诗作,递给她品析,本是情理之中的事,但风波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当年受过顾太清讥讽的杭州文人陈文述这时到了京城,他也抓到了这首“己亥杂诗”,他没从诗中品出什么意境,却抓到了一些微妙的把柄。要知道大家都默认诗中的“缟衣人”是顾太清,而顾太清又名“春”,诗言“梦见城西阆苑春”,表面上是梦见丁香花,可内心里谁知梦到的是不是顾太清呢?而且,龚自珍在写了这首“己亥杂诗”后不久,又有一阕记梦的“桂殿秋”词,词云:
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谧四无邻。九霄一脉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扉几万重。
当人们读到这首词的时候,便编排说找到了龚自珍和顾太清幽会的证据。而陈文述将忆丁香花的诗和记梦的词妙巧地联系起来,再稍加注释,就制成了龚自珍与顾太清私会的凿凿铁证。清朝时人对于男女之防,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对于男女关系之事,哪怕是一点点自以为的苗头,也意淫得十分丰富。当流言蜚语与指责叱问纷纷向顾太清和龚自珍袭来时,他们都有口难辩,毫无招架之力。
龚自珍被逼得无安身之处,只好带着一车书,辞官回乡离开了京城。他匆忙离开京师之后,对进京心有余悸,曾遣仆人入京迎接家眷,自己并不亲往。两年后的八月二十,龚自珍暴病而卒。据说,龚自珍是被奕绘之子载钧派杀手下毒毒死的,这就是所谓的“丁香花疑案”。
当时载钧已经承袭了奕绘的爵位,顾太清又有这样的绯闻,显然有失满清皇家的威严,就将顾太清逐出王府。顾太清带着儿女在西城养马营租了几间破旧的屋子,靠变卖首饰度日。
顾太清面对生活的困顿和世人的鄙夷、讥讽,却不怒不怨,也许她的心在清贫的生活中得到了超脱,能够安详地对待一切苦难,她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一番磨炼一重关,悟到无生心自闲。
探得真源何所论,繁枝乱叶尽须删。
顾太清的生活还是迎来了转机,顾太清五十九岁时,载钧一命呜呼,这个心胸狭窄之人竟然没有儿子,所以,顾太清与奕绘生的载钊的长子溥楣承袭镇国公,顾太清又风风光光地回到了王府。顾太清的晚年身体多病,双目失明,但是始终不废吟咏。光绪二年(1876年)十一月初三,顾太清卒于大佛寺北岔府邸,享年七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