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都没变
徐岩一个人站在走廊的窗前,看着窗外的院子,医院里很安静,院内不让停车,只有三两病人和医护人员走来走去,满园都是蓊郁的树,遮拦了徐岩的视线,也遮挡了清冷的路灯。
他突然对命运生出一种无力感,就好像一只虫蚁,被猝不及防滴落下来的松香困住,明知是徒劳还是拼命挣扎,直至生命耗尽。千万年后,人们在凝结的琥珀中看到了保存下来的生命最终的样子,残忍的美态,栩栩如生,可是谁又知道这背后,虫蚁的悲凉?
他从小到大,不管什么事总是尽力做到最好,学习,工作,家庭。和陈漫,两个人在工作和生活中接触的太多,彼此性格的缺陷都暴露了出来,最后两个人都累了,可算不欢而散;和乔夕颜,吸取了上一次的经验,他尽了最大的努力给她最好的,可是他们之间问题依然接踵而至,丝毫不逊于和陈漫。
他突然迷茫了,对爱情对婚姻都很迷茫。他和陈漫曾有过刻骨铭心,最初的爱情戛然而止,因为年轻,他愈合了,并且开始了新的生活。和乔夕颜,他抱着一份求安稳的心态和她结合,他喜欢她的机灵她的热血她的可爱。结婚最初,妈妈曾告诉他,乔家图他家的权力,他也只是一笑置之,愿意和一个忙到一面不见的男人结婚,目的又能多单纯呢?可是当他和她相处下来,他却发现,她虽然随时随刻都在家里,什么东西都放在家里,却好像总有个无形的行李就在客厅、房间,她是个随时随地都可能会走的房客,而他才是绞尽脑汁想把她留下来的那个人。
她说她在他身上得不到安全感,而他何尝不是一样?对这段婚姻,他有苦难言,他竭尽可能地给她安全感,但他却无数次泄气地发现,他给的比起她想要的,还差得很远很远。
徐岩深吸了几口气,正准备离开,手机收到一条E-MAIL,岳苏妍发过来的。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看到照片的那一刻他还是感觉到了震动,那些亲昵的,暧昧的姿势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双眼。他明知道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可他还是忍不住生气难受。占有欲,是人类的劣根性。
他突然理解了乔夕颜之前感受。有时候视觉和听觉的刺激会让人彻底失去理智,尤其是当我们面对在意的人和事的时候。
徐岩出去半个多小时才回,他把乔夕颜的主治医生带进来了,也没说什么重要的话,无非是安慰几句,嘱咐几句。电视剧里看的多了,竟然一点陌生感都没有。
医生走后,徐岩什么话都没说,蹲下身子,把她摔在地上已经七零八落的手机捡了起来,将碎片扔进垃圾篓,然后寻了椅子坐在她床边。
乔夕颜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什么都不想面对。人闭着眼睛的时候,听觉总是格外敏感,他平稳的鼻息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他那一声疲惫的轻叹。
她听到他蹩脚地安慰:“这孩子和我们没缘分,以后还会有的。别想了,好好养身体就行了。”
乔夕颜觉得此刻不论说什么都很刺痛,她骤然睁开眼睛,和徐岩对视:“我和你才是最没缘分的。”
“别说胡话。”
“我很清醒。”乔夕颜眨了眨眼,很是平常地说,“我猜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被人偷拍了,我们俩大概是真的走不下去了,趁这个理由,分开正好。”
徐岩的眸子里明显燃起了一簇小火苗,他耐着性子说:“这件事要从长计议,你别想太多了。”
“你生气了对吗?”
“你觉得正常男人会不生气吗?”
“那我们离婚好了。”
“乔夕颜!”徐岩脸色渐渐沉郁,一双深沉如海的眼眸此刻仿佛化作汪洋大海上的探照灯,让所到之处所有的黑暗都无所遁形,“警告你,挑战我的耐性不会有好下场!”
他咄咄的警告反倒激得乔夕颜情绪更加不稳定。
她一跃从床上坐起,顺手抄起枕头砸过去,几乎歇斯底里地嚷着:“我不想过了!你为什么不愿意离婚?为什么要让我们都这么累?”
“我爱你,乔夕颜。”
病房里突然安静了下来,空气里那些剑拔弩张变得恹恹的,乔夕颜连表情都还保持着方才失控的样子。好像突然被时光按下了暂停键,一切都停顿了。
这句话就这么说了出来,在最不该的时候。仿佛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回忆的大门,以往的每一天的画面都顺序倒带了一遍,乔夕颜愣住了,徐岩也愣住了。四目相投,两个人都有点呆呆的。
乔夕颜怎么都不敢相信,她一直以来都渴望从徐岩口中听到这句话,可是此刻,她怎么都无法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无法若无其事地当做没听见,也无法就这么欣然笑纳。她跌跌撞撞地抓起了被子,痛苦地皱着眉头看着他:“你的爱怎么这么变幻莫测?你怎么能爱这么多人?徐岩,我有时候真的很想剖开你的心看看里面到底有谁!”
有些话第一次总是无法启齿,可是说出来以后反倒轻松了,徐岩看着乔夕颜,平和而笃定地说:“不必剖开,你照镜子就知道了。”
“……”乔夕颜还想说什么,问什么,可是她突然什么都说不出了。身体里那些失控,难过,矫情,仿佛在突然的一瞬间全数消失。
她一直都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最特效的良药,是徐岩的一句“我爱你”。
真矫情,原来她和全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一样。
在医院住了二十几天,算是尽责地坐了个小月子,期间乔爸来看过几次,他们都瞒着乔妈,乔妈身体不好,经不起这样的刺激。
徐家两老一次都没有来,虽然徐岩没有和她解释什么,但她心里有数,肯定是网上那些风言风语传到他们耳朵里去了。
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保姆过来收拾她的东西,徐岩要接她出院。
乔夕颜脚上趿拉着拖鞋坐在床沿上。徐岩催她:“快点去穿衣服,晚上还要回家一趟。”
“回哪里?”
“爸妈那里。”
乔夕颜说:“去干吗?装可怜求饶吗?”她揶揄一笑,“我这个样子去正好,都不用化妆了。”
“只是回去吃顿饭,爸爸今天也过去。”
“我爸?”
“嗯。”
乔夕颜脸色骤然冷下去:“我不想去,我不想去说这些,这种事我不想解释,爱信不信。”
徐岩抓过她的衣服,当着保姆的面直接开始解她的病号服,手速很快,动作熟练:“胆小鬼,你别想逃,快点给我起来,穿好衣服,扮演好你的角色!”
乔夕颜赧然,脸上挂不住了,一把拍掉他的手,抓住解了一半的衣服,瓮声瓮气地说:“我自己会穿。”
徐岩满意地拍了拍手:“快去,你只有五分钟。”
“……”
从医院回家,沙发都还没坐热,他就催她换衣服梳头发,做好一切,等她缓过神来,他们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她觉得有点沮丧,手肘撑在窗台上,车窗外的夜色正阑珊,马路上车灯如河,如练带一般静静蜿蜒。徐岩开车的时候非常全神贯注,目光凝聚,眉峰微蹙。能让乘客感到百分百的安全感。一路上老是遇到红灯,走一会儿停一会儿,乔夕颜趁红灯当口和徐岩说话。
“我们真的要去吗?”
“嗯。”
“我和你妈起冲突怎么办?”
“你什么都别说,让着我妈。”
乔夕颜皱眉:“那我呢?”
“我来哄。”
黄灯最后一秒,还不待乔夕颜说什么,绿灯已经亮了,徐岩发动了车子,车厢里又恢复了安静……
乔爸比他们来得还要早,两家大人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乔爸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好看。见他们回来了,徐妈妈吩咐保姆开饭,大家都进了饭厅,上完菜,徐妈妈还把门给关了。
真是鸿门宴啊,乔夕颜还没上桌就已经感到胃疼。她一直没有抬头,开饭后她就低头吃菜去了,也没客气,仿佛真的只是回来吃个家宴。
大概是她这幅满不在乎毫不愧疚的模样激怒了她婆婆,徐妈妈率先发难,筷子一放,说道:“炳年啊,不是我这个做婆婆的刻薄,但是你自己说说,这事糟不糟心,秦部长亲自打电话给我,拐弯抹角地让我管教好自家媳妇。现在是时代变了,这要在以前,这可是不守妇道,要浸猪笼的啊!”
乔爸也放下筷子,低声下气地赔笑脸:“瞧瞧这话说的,这事肯定有什么误会不是。什么浸猪笼这么难听,大家都是受的现代教育,学什么糟粕呢!”
“话虽如此,但现代教育也没教我们不顾脸面地乱来瞎来吧?”
“那是那是,”乔爸拍了一把乔夕颜的背,“快给你婆婆道歉,这次的事都是误会,照片都借位的。那些记者简直是没东西可写了!”
乔夕颜一直都吃得食不知味,牛嚼牡丹。她回头不耐地瞪了乔爸一眼,虽没敢真的在桌上放肆,但她也没有顺从地道歉解释,道歉就代表理亏代表承认,乔夕颜不愿意。她只是不说话,睁着一双眼睛很无愧地看着徐妈妈。
这可把徐妈妈的怒火点着了,她一拍桌子,口气极其刻薄地说:“她这哪是道歉的态度?什么意思?甩脸子给我看啊?放肆得狠!”她气得面部都有些颤抖,还在喋喋不休不依不饶,“我们徐家真是造孽啊!离婚!这种媳妇我们徐家坚决不要了!看这孩子就知道妈是什么样子!什么样的家庭教育什么样的孩子!”
“嘭——”一声巨响从乔夕颜身边传来,乔爸的酒杯已经摔到了地上,砸得粉碎。乔夕颜也有点诧异,一桌人都错愕地看着骤然发火的乔爸爸。
“爸……”乔夕颜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乔爸突然站了起来,顺手把乔夕颜也拉了起来,不卑不亢地说:“非常抱歉,我管教无方,这孩子今后我会好好教育。你说的离婚这事我们可以按流程走。这孩子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委屈,脾气差得很,我就先带回去了,我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怕她偏激起来,伤到你们家人就不好了。”
说完就要把乔夕颜带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乔夕颜有点措手不及。一开始听着乔爸在那低声下气的哄着徐家二老她还觉得有点刺耳,却不想不过几分钟的事儿,事情就大反转了。她没想到乔爸会为了她发这么大的火。说真的,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将眼前这个年入中年的男人和“爸爸”这个名字划上等号。也是这么多年,她第一次觉得,原来他说出来的话,也有温暖的。
她刚站起来,还没走出两步,另一只手突然被一只熟悉的大手抓住了。
徐岩也站了起来,两步过来,拦在乔爸前面,微微一笑,很是平和地说:“爸爸,这事让我们解决好吗?妈妈身体不好,夕颜回去了她又要操心了。”
见徐岩要留乔夕颜,徐妈妈也发火了,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指着乔夕颜没好气地说:“徐岩,你是不是猪油蒙心了?这女人连基本的廉耻心都没有,对你连忠诚都做不到,你留她做什么?她根本就配不上你!”
饭厅里的气氛顿时降到了谷底,徐岩一直是徐妈最大的骄傲,她对媳妇也一直非常挑剔,这么多年在她那受过冷眼的女人也不算少。一般的女人肖想她儿子那就是痴心妄想。乔夕颜能被娶进来,也是家境教育各方面都还算合适。她勉强接受而已。这下乔夕颜出这么大的事,她肺都要气炸了。
一晚上,徐妈妈说尽了难听的话,乔夕颜起初还觉得气愤,后来也没有感觉了。人和人的相处本来就是如此,表面平和,内里暗涌,以前没有爆发不过是没什么事发生。难怪别人都说,婆婆和媳妇之间只有互相忍耐,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和平。
乔夕颜慢慢地抬起了头,她不想撕破脸皮,说句真心话,她嘴上洒脱,心里其实非常舍不得徐岩,也舍不得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她还有幻想,觉得一切都会解决好的。
但此刻,她无法再逃避。乔爸再不好,那也是她的爸爸,他再怎么骂她,在外人面前还是维护着她,她要再不说点什么,简直有愧做人女儿。
她刚要开口,手上突然被人用力一抓。徐岩往前一步,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妈妈,她配不配得上,我说了才算。”
“……”
徐岩的一句看似平和实则不容驳斥的话把徐妈妈惹怒了。徐妈没想到一手养大的儿子会为了另一个女人反抗她。
她们就这么站着对峙着,她目光如炬地盯着乔夕颜和徐岩,激动地说:“你以为我冤枉她?她和秦部长的儿子约会在外头吃饭,被秦部长亲自碰到了!她本来以为是儿子的女朋友!结果居然是我们徐家的媳妇!”她猛一推一旁的徐父,“徐德!你倒是说话啊!那天可是我们俩一起接的电话!你怎么没事儿人一样!怎么着!徐岩的事你不管了是吧!”
一直不说话的徐父脸色不郁,在徐妈不依不饶喋喋不休之下,他终于爆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皱着眉头,不怒自威:“行了!徐岩,你带乔夕颜回家去吧!近期少在公共场合出现了!”
乔夕颜一见徐父的态度,顿时也有些慌张了,徐父一贯疼她,她不想和徐父也僵了。赶紧开口解释:“爸爸……”
她还没说话,徐父已经不耐地打断了她:“行了,别说了,都回去吧,我头疼。”
乔夕颜沮丧地看着徐父出了饭厅,上了楼,徐妈站了一会儿,也气呼呼地跟着徐父上了楼。
徐岩和乔爸低语了几句,带着乔夕颜和乔爸一起离开了。
很显然,这事完全不欢而散,不仅没解决,反倒更严重了,乔夕颜觉得懊恼极了。
乔爸喝了点酒,徐岩先把乔爸送回家才带乔夕颜回家。乔爸下车以后,车里的气氛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冷凝。徐岩脸色不好看,乔夕颜想解释,却又不太敢。徐岩开车的时候很不喜欢别人吵他。
回家后,徐岩也没和乔夕颜说什么,拿了衣服径自进了浴室,浴室的灯亮起,不一会儿就听水声哗哗的。徐岩的沉默让乔夕颜有点不知所措,她踌躇地站在门口。良久,她听到水声停止了,抿着唇想了想,整个人过去,靠在门上,平静地开始叙说:“杜维钧就上次我进警局认识的那个片警,我不知道他背景这么大,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上次他出任务我帮了他一点小忙,他请我吃了个饭,其实不是很熟,照片那事纯粹是个误会。那天……那天我喝醉了……我喝酒确实不对,可是我真的是很难受才会喝的。”她一一解释,却觉得每一样都解释的不到位。
乔夕颜的头在门上磕了两下,憋了半天才说:“我做事没什么脑子,希望你能原谅我……”
乔夕颜平常伶牙俐齿的,可是到了节骨眼上却是无比词穷,她说了半天还是说不到重点,但她的意思也表达得差不多了,徐岩那么聪明,他能懂吧?是吧?
而与此同时,浴室门内,徐岩就站在门边不远,他没有回答乔夕颜,但乔夕颜的话他是一字不漏清清楚楚地都听了进去。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听到乔夕颜和那男人去开房的消息都没有今天妈妈说他们单独去吃饭来的生气。
他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湿漉漉的面孔,狼狈得如同吃了败仗的士兵。
婚姻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从来没有真正的胜利者,每个人都在战争中失守家园,最后被陌生的情感殖民占领,甚至改头换面,他徐岩也不能例外。
对乔夕颜,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如同钻入一截瓶颈,上不去,下不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换上了平常的表情,拉开门,不期然和乔夕颜面对面。
乔夕颜也被突然出现的他吓了一跳,她瞪着一双小鹿一般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良久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洗完啦?”
“嗯。”徐岩表情很平常,“你怎么站在这?”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什么话?”
乔夕颜眨巴着眼睛:“你今天没生气?”
“生什么气?”
“……没事。”
徐岩揉了揉乔夕颜的头发,无可奈何地说:“我明天要出差,去一趟德国,这段时间你别再给我惹事了,好吗?”
徐岩的声音很温柔,乔夕颜仿佛受了蛊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们这算和好了吗?乔夕颜有点迷糊了。
快一个月不见的杜维钧在事情白热化的时候突然消失,他再出现的时候,网上的风波已经平息得差不多了。那位雷令风行的秦部长比乔夕颜想象中更能干更有手段。
杜维钧约乔夕颜见面,乔夕颜犹豫了一下还是赴约了。他约她喝茶,并且很尽责地到家里接她。
夕阳如火,在天空中尽情地燃烧,整座城市像被包围在一个巨大的橙色火团里,色彩反差很大。
他们约的茶室离乔夕颜家并不远,杜维钧认识老板,给了他们一间很安全又很清静的包厢。包厢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当代名家的丹青水墨,一看就是爱画之人,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藤编的吊椅,桌几,桌上用以装饰的文房四宝,每一个细节都显示出店内独特的情调。光线微暗,镂空的窗户将外面的阳光全然引入,将古朴的装饰装点得更具岁月感,让人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乔夕颜点了最常见的普洱,等待上茶的空档,她仔细地观察着杜维钧。诚然,他近来过得也不算好,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有点空无。
“不好意思,给你引来了麻烦。”杜维钧开口道歉。
乔夕颜笑了笑:“是我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把我带酒店去,我就要在外面过夜了。”
杜维钧抬眼看了她一眼:“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完全不知情,我妈说我姥姥病危,我赶回家,然后就出不来了。”
乔夕颜笑了笑,心中不禁叫好,果然是女强人,对儿子也是自有一套。
“需要我和你婆家解释一下吗?”杜维钧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听说我妈给徐家打电话了,她并不了解情况,完全误会了。”
两人点的茶这时候也上来了。天色慢慢暗了一些,包厢内的吊灯突地亮了起来,落在雅致的茶碗里,仿佛水中的一轮皓月。乔夕颜晃荡着茶碗,轻轻抿了一口茶,随即平静地说:“不必解释了,该相信我的都会相信,不相信解释了也没用。就像我们上次一样。”乔夕颜笑了笑,“你也别太担心了,各人自有各人福缘,我现在想得挺开的。再说了,你去解释,是我喝醉了你帮帮我,这话给我婆婆知道了她只会更生气。”
杜维钧紧抿着嘴唇,看着乔夕颜的眼中充满了歉意:“都是我的问题,我应该第一时间出来澄清。”
“我现在很能理解你妈妈,虽然我这次没能做成妈妈,但是妈妈保护孩子的心都是一样的,你妈,徐妈,都是如此。放心吧,我一点事都没有,我现在挺好的,事情总会过去的。”她撩了撩头发,笑得很随性,“怎么办,我现在好狼狈。我一直想走女神路线,结果走成了女神经病路线。”
杜维钧从乔夕颜脸上看到了以往熟悉的表情,也不觉笑了笑:“网上那些照片,我都找人联系了,该删的都删了,徐家那边我也会请酒店方面出面去解释。对不起,我的能力只有这样。”
“没关系。我本来也不是什么白莲花,扣什么帽子真的无所谓。”只要徐岩相信她,她真的无所谓。
他们的见面时间很短,乔夕颜连茶都没有喝完就没了兴致。杜维钧买完单,两人各自朝不同的方向离开。
乔夕颜并没有走太远,她站在车站旁,看着杜维钧的车隐没在傍晚下班的车流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概是再也不会见面的人,一直以来也没有什么暧昧,却莫名其妙地引来了一场轩然大波,让自己身陷囹圄。结了婚的女人不比未婚,很多很多道德和规则都约束着已婚的女人,女人结了婚就要比从前更加谨言慎行,要顾及婆家娘家两边的脸面,一个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乔夕颜最错的,是一直拿自己当外人,一直我行我素唯我独尊。
乔夕颜有点泄气,这次的事算是把徐家两老都惹到了,尤其是一贯站在她这边的徐父,这次怕是也伤了心了。
做别人的老婆,别人家的媳妇,要学的事情太多了,任重道远啊!
乔夕颜在外面逛了一会儿,还没到家就接到岳苏妍的电话,她急着要从徐岩办公室的抽屉里拿什么文件,徐岩出差在外,钥匙被他带走了,备用钥匙又在家里,岳苏妍不得已,只能求助于她。
乔夕颜爽快地答应了,回了家拿了徐岩的备用钥匙,开车去了公司。
徐岩的办公室乔夕颜来的不多,地方也不算熟悉,岳苏妍忙得焦头烂额的,一边接电话,一边处理文件,没空招呼乔夕颜,指了指办公室,又给她比了个“二”的手势,好像是要她去第二个抽屉给她拿。
徐岩的办公桌是对称式的,两边都有第二个抽屉,她只能一个个试,她先打开了左边的,抽屉里的东西很多,但是并不乱,乔夕颜翻翻找找,没有找到岳苏妍说的文件,正准备关上,却是突然被抽屉角落里的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吸引了视线。
乔夕颜也不知道是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把抽屉完全打开了。
里面不仅有个精致的小盒子,还有几封已经发黄的信件,外加六本软皮封面的本子。都保存得很好,甚至连一点点折痕都没有,不难看出,保存这些东西的人是多么细致和小心翼翼。
乔夕颜平静的心突然不安地跳动起来。良久的犹豫后,她的指节抚上细致纹理的本子,犹豫再三,她打开了其中的一本。
扉页里贴着一张合照,两张年轻而飞扬的面孔,相依偎在美如画卷的爱琴海岸,男的俊朗英气,女的温婉甜美,仿佛天生一对。
乔夕颜久久地凝视着照片里的人,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照片的右下角,有一排她很熟悉的字迹。
“200X年,爱琴海,和宝贝的足迹。”
乔夕颜无法想象他们是在怎样的心情下拍摄的这张照片,但是不难得知,当时,他们曾非常相爱,相爱到徐岩这样木讷的人,会写下“宝贝”这么亲昵的字眼。
乔夕颜坐在徐岩办公的椅子上,看完了陈漫的六本断断续续的日记,看完了学生时代徐岩意气风发写给陈漫的几封爱意浓浓的情信,最后,她打开了那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戒指,那是徐岩曾经求婚的证据。
外人说陈漫果决骄傲非常理智,可是今天乔夕颜在这里,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陈漫。
她从旁观者渐渐地融入了陈漫的世界,看到了陈漫的沦陷,陈漫的深爱,陈漫的挣扎,和陈漫的绝望……
在最后一本日记的最后,陈漫给徐岩写了一封几千字的诀别信。
她走了,解除了婚约,完全抽离医械界,准备从头深造。她把和徐岩的一切都送了回来,她说这十年的爱与恨,就像她身体里恶性的淋巴结,明明是有害的,可是割除的时候还是疼得要命。
这个比喻让乔夕颜感同身受,一时竟是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原来这个男人不是一天就这样的,他也曾热情,也曾爱憎分明,曾幼稚曾伤人,曾在一个女人面前有血有肉像个真正的人。
乔夕颜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她心里堵得要命,嫉妒,难受,却又可以理解,理解过后又是更加的难受。
她不知道自己想怎么样,那些时光是真正存在的,她没办法把这一切从徐岩的脑中抹去,可她也没办法把这一切从自己的脑中抹去。
拿出文件,乔夕颜把所有的东西全都放回原位,锁上抽屉,没事人一样离开公司,对每一个人强颜欢笑。
她该高兴的呀,陈漫终于离开了她的生活,可她和徐岩的那十年那么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让她如鲠在喉。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从前她写的那么多书,调查的那么多案例现在突然全都成了空白,难怪总有人说,爱情让女人智商为零,她觉得自己现在不止是零,简直是负数。
还没回家,爸爸的电话已经打了过来,严肃的口气,乔夕颜一听就知道没好事:“你快回来,你那些事传你妈妈耳朵里了,你妈妈晕倒了,刚刚才醒,她要见你。”
乔夕颜握着手机的手有点抖,她突然有些后怕地问:“谁告诉她的,怎么会这样?”
乔爸的冷嘲一声:“闹这么大,那么多人知道,随便谁都能说给你妈听!”
“我……”
“赶紧给我回来,好好给你妈妈解释!”
“……”
乔妈的脸色不好,眼里也没什么光彩,脸颊瘦得凹陷进去,嘴唇发白,一看到乔夕颜回来,眼眶立刻红了。
她对乔夕颜伸手,温和地招她过去:“颜颜,过来,到妈妈这里来。”
乔夕颜看着妈妈那形销骨立的样子不觉鼻酸,踱步过去,轻轻地靠在床边。
“妈妈……”这是事发以来,乔夕颜第一次感觉无助和委屈。她潜意识里一直想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却不想每次风暴来了,她都只能自己解决。
成人的世界好复杂,责任好重大,她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担负不了。
妈妈温柔地摸着乔夕颜的头发,一下一下,很慢很慢,她声音也有些哽咽,半晌才自责地说:“是妈妈的错,妈妈以为徐岩那么优秀,你应该会喜欢徐岩的,是妈妈没有弄清情况就让你嫁了……那男孩好吗?你要真喜欢,带回家给妈妈看看好吗?”
乔夕颜愣了一下,良久,胸口像堵了一块巨石一样难受:“不是这样的……妈妈,我没有喜欢别人……”她难受地吞了吞口水,有些难以启齿地说,“徐岩其实挺好的。”
“我可怜的孩子,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
“妈妈,不是的,是我太任性了,是我的错。”乔夕颜不知怎么就突然失控了起来,眼泪吧嗒地掉,招得乔妈更心疼了,也跟着不停地掉眼泪。
乔爸站在一旁拉了一把乔夕颜:“颜颜你先出去洗把脸,你妈妈也累了,让她休息。”
乔夕颜狼狈地抹掉眼泪,出了房间,往走廊尽头的浴室走去。洗完脸,她一出门就看到了等在外面的乔爸,乔夕颜下意识地往妈妈的房间看了一眼,门已经关上了。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关切地问:“妈妈睡了吗?她没事吧?”
乔爸脸色很严峻:“你现在才知道关心你妈妈的身体?你做的这都是些什么事?你告诉我!”
“我没有和别人去开房,我喝醉了,他只是好心给我挪了个地方睡觉。我喝醉了,我什么都没干!”
“啪——”狠狠地一巴掌打在乔夕颜脸上,把乔夕颜打懵了,这是乔爸从小到大第一次动手打她,她错愕地捂着脸,连愤怒都忘记了。
乔爸紧皱着眉头,激动地训斥她,双肩抖动:“乔夕颜!你一辈子都这么任性!总有一天把我们都气死你就满意了!你以为自己只有十几岁是不是?做了什么都会被原谅!所以你有恃无恐是不是?你怀着孕你去喝什么酒?你肆意妄为!大家都会怪罪是我们做长辈的没教育!”
乔夕颜的脸上针扎一样疼,虽然明知乔爸说的在理,但是她心理上还是无法认可他,几乎本能地驳斥:“你大可不认我这个女儿!反正你有儿子!”
“混账!”乔爸眼中气得几乎要冒出火来,他激动得嘴角都开始抽搐,“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十几年前我就立过遗嘱了!徐岩是我和你妈挑中的女婿!他能帮你管好一切,给你很好的照顾!你给我好点珍惜,再给我折腾没了,你看看我们还管不管你!”
乔夕颜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她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错综复杂五味杂陈,鼻子隐隐的酸涩,看着乔爸两鬓开始染白的头发,眼角已经酝酿出了湿意。
“为什么……”乔夕颜的声音抖得厉害。
乔爸逃避地把头扭开,终于平息了情绪:“没有为什么,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那那边呢?”
“这样的结果不是很好吗?和你无关的人你管他们干嘛?”
“……”
乔爸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妈妈房里,隔着窄小的细缝,乔夕颜看见房内暖黄的光,乔爸尽心地照顾着妈妈,关切地给她掖好被角,虽然乔妈不理他,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陪着。
她第一次看见爸爸这样紧张妈妈,仿佛前十几年对家里不闻不问的那个男人不是他。
很小的时候,外婆曾对她说,少年夫妻老来伴。
原来这句话是真的吗?
乔夕颜有些震惊,连疼都忘了。
回到家,乔夕颜洗了个脸,照了照镜子,她脸上有点疲倦的青白颜色,近来她都睡得不好。乔爸的指印还清晰地留在乔夕颜的脸上,红彤彤的,像化妆没涂匀一样。
有点丑呢。乔夕颜自嘲地想。
还没去睡,徐岩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也不知道他那边是几点了,记忆中时差似乎有七小时还是八小时,他那边应该是凌晨才对。
“喂。”乔夕颜的声音也有点累,今天一天发生的事太多了,她脑子里乱乱的。
“还没睡?”徐岩的声音不大,他那边很安静,安静到他的声音似乎有点回音。
“嗯,今天遇到了一点事。”乔夕颜抬起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淡淡地说,“今天我去了你办公室,帮岳苏妍找文件,”她顿了顿,用平静的声音说,“我看到了陈漫的日记本,还有你写的信。对不起,侵犯了你的隐私。”
徐岩很是镇定,低低地问:“然后呢?”
乔夕颜深吸了一口气说:“挺感人的,你看了吗?说真的,我做不到她那样。”
徐岩笑了笑,似是有所料一般:“我没有看,那些都是我有参与的过去,她送过来我就直接丢抽屉里了。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扔掉,我做不出这种事,不扔,似乎又惹到你了。我和陈漫之间没有暧昧了,我也没有要睹物思人去回忆什么,那只是我的过去,仅此而已。可是你一再纠结于我的过去,让我感到很累。”徐岩轻吐了一口气,似是疲惫了,无力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们的过去太满了,我完全插不进去,将来太遥不可及,我又觉得害怕,我很矛盾,很没有安全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很累,累到想就这么结束算了。”
“你又想离婚了是吗?”
乔夕颜揉了揉额头,疲惫地回答:“我只是需要好好想一想。”
徐岩一贯话不多,遇事也不爱解释,他总是自以为是地给乔夕颜最好的保护,他现在终于明白,很多事,越不说越猜忌。徐岩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每个人都希望另一半是一张白纸,但很多很多人都不是白纸。我的那些过去并不是错误的,不是另一张纸可以盖住的,我尊重那些回忆,同样,我也希望你尊重我,我不想和你解释那些事,那些事和我们之间无关,你知道的越细致,你越会联想,这对我们的关系没有一丁点好处。”
乔夕颜握着手机,抿了抿唇:“你说的很对,你很理智,可是我不行,我分不清你是尊重还是怀念,一想到这些事我一辈子都会在意我就好难过,我不讨厌你的过去,我只是讨厌你的过去不属于我。徐岩,我真的在我们的婚姻里得不到安全感。”乔夕颜轻声叹息,痛感如影随形,她和徐岩之间,隔的不是陈漫,不是十年,而是千山万水,她吸了吸鼻子,强忍住眼泪,“别人都在指责我的时候,我真的很希望我们之间都有一种默契,关于爱情的默契,不管我做什么你都能懂,你能知道我每时每刻的想法,能帮我遏制住我身体里的魔鬼,能在我每次需要你的时候抱紧我,徐岩,你能理解我要的是什么吗?”
别人的唾弃,辱骂,甚至公婆的不信任,她通通不怕,她只怕徐岩模棱两可的态度。她要的,是全心全意,没有阻碍没有猜疑的爱情,得到这份爱,她才能勇往直前,才能越挫越勇。
徐岩沉默了一会儿,良久,他吸了一口气,语调平稳:“我和陈漫之间有十年,我必须承认我曾经很爱她,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和她在一起,我们是拍档是朋友是恋人,多重的关系让我对她非常依赖,我曾经以为这辈子我应该是和她走到最后的。”
乔夕颜越听越觉酸涩,有些不耐地打断:“你们的一切我很理解,别说了好吗?我听了难受。”
“你想听,我都说给你听。”
“不,我现在不想听了!”听到自己的丈夫这样剖白对另一个女人的感情,乔夕颜心眼这么小的人真心接受不了。
“乔夕颜,”徐岩轻轻地唤了她一声,“我和陈漫之间的事情很复杂,工作,生活,家庭,每一样都能在我们之间制造分歧,所以我们分开了。分开了就是分开了,不再有旧情不再有暧昧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我和你结婚,不是把你当做替代品,我只是想换一种生活方式,我们都轻松一点活着,不是很好吗?”
“可是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
“你在我面前就是一张白纸,这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不幸。因为你什么都不懂,所以你要的是东西是那么纯粹,全都是我给不起的。你要的安全感,我尽力地给,却始终还是觉得不够,乔夕颜,我舍不得你,舍不得我们的家,不是万不得已,我不想和你分开,你懂吗?”徐岩轻轻吸了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温和中带了一点霸道地对她说:
“乔夕颜,对你,这辈子我势在必得,我不管那些所谓的道德、社会的束缚和别人的眼光,我不懂什么守候,不懂什么祝你幸福,我要我们在一起。到我身边来,我给你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幸福。这样的安全感,我给得起,你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