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正厅内,晚宴已经结束,客人们三三两两的散了开去,偌大的厅内,只剩下了刘老爷子和德王两人。
桌子上残留的残羹剩饭并没有人收拾,刘老爷子闭目而坐,不知在思虑些什么,德王则是小心翼翼的侍立在一旁,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片刻,刘老爷子长叹一声,端起酒壶,倒满了一杯美酒,放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而后猛的一饮而尽!
“老爷子,您,您身子不好,可是不能喝这么些啊?”德王此时并不像一个身份尊贵的藩王,反而更像一个晚辈,小心的在刘老爷子身边劝解道。
刘老爷子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看了德王一眼。
德王身子一怔,白如雪饼的大脸上泛起一丝涨红,他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好半天,他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颤抖的道:“老爷子,您,您还在怪我么?”
“呵呵?”刘老爷子有些失笑着摇了摇头,“浮沉往事似云烟!怪又如何?不怪又如何?人死已经不能复生,老头子又何苦庸人自扰?”
“老爷子,我……”
德王刚想说话,刘老爷子却轻轻摆了摆手,冷冷道:“你这人,看似聪明,骨子里却蠢笨如猪!这么多年荣华富贵,你是不是已经将你的根子忘干净了?你忘了你是怎的才有今天?”
“老爷子,我,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忘记!”德王连‘孤’也不自称了,如同犯了错的小学生一般,手足无措,额头的冷汗更是如涌泉一般不住的往外冒。
朱由枢并不是上一任端王嫡子,他能成功上位,有今时今日的荣耀,三分靠运气,七分却是靠运作!
这个世界便是这样,机会永远是留给有充分准备的人!
“罢了!”
老爷子看着堂堂藩王如此窘迫模样,语气不再凌厉,他深深的叹了一口长气,柔声道:“老二啊(朱由枢是庶二子),你是个听话的孩子,别人推你一把。你就能向前走一点。别人若是不推你,你就容易迷路。你可知我为何要将清栩许配给如意?”
“老爷子,那,那小子只不过是个粗鲁的军汉!虽然摸样还算周正,但,但他怎的能配得上清栩啊?更何况,清栩是堂堂天家骨肉,也是您的血脉,她又怎的只能为他的平妻啊?”听闻老爷子说到了宝贝女儿,德王朱由枢的情绪又有些激动起来。
刘老爷子有些无力的摇了摇头,“老二啊,你是不是觉得你们老朱家的天下现在做的很稳当,你的子子孙孙还能像你这般,依然享受着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呃?”德王一愣,诧异的看向了刘老爷子。
这话已经有些诛心,德王根本不知该怎么回答。
有明一朝,藩王的权势被一削再削。
太祖朱元璋时期,有几个年长的藩王还可以领兵,便如成祖朱棣,替太祖镇守北平。
建文帝上位后,深感他那几个叔叔对他的威胁甚大,于是,他根基未稳,便已经开始大力削藩,‘靖难之役’由此爆发,最终的结局便是建文帝不知所踪,成祖成功上位。
成祖朱棣虽然宽仁,对手下功臣和剩余的弟弟、侄孙都不错,但他自己便是造反起家,深知藩王领兵的威胁,但他没有建文帝那般极端,而是将他的儿子、弟弟、侄孙们,限制在繁华的城市之中,赐予他们荣华富贵,也算是将他们圈养了起来。
但正德年间,宁王造反起事,却很快被镇压了下来。正德虽是有些顽皮、昏聩,对自己的位子却是看得很重,于是藩王权势再被削减,已经彻底如同圈养的猪样。只要他们吃好、喝好、不闹事,那一切便由得他们,怎么样都好!
到了眼下德王朱由枢这一辈,大明的藩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郡王之类的更是数不胜数。除却同天子血缘较近的那些待遇稍微好些,还可以同皇帝、太后走个亲戚,其余之人,也就徒有个空架子,终身不得踏出封地半步,还不如寻常百姓来的自在。以至于后来,农民军只要攻破了大城,第一件事便是拿这些肥硕的藩王们下手。
此时,看着德王诧异的模样,老爷子并没有再解释许多,只是不容置疑的道:“如意是我的侄儿,我了解他,清栩跟着他不会受了委屈!此事就这般说定了!”
“老爷子,老爷子,三思啊!清栩可是我唯一的女儿啊!”德王大急。
刘老爷子却根本不看他一眼,晃晃悠悠的朝着后院走去。
此时,正厅后的花园中,刘如意如同一个最忠实的听众,静静的听着朱清栩讲述了刘府与德王几十年间的纠葛。
刘老爷子这一脉虽然家大业大,但人丁却并不兴旺,除却了刘老爷子,他还有一个小他数十岁的妹妹,刘芳馨,也就是朱清栩的母亲。
这个女人可不一般!
她不仅生的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更是无一不精,是济南府,乃至整个山东之地有名的才女,上门提亲之人更是要排到黄河边上,就连京师中的权贵也多闻她的芳名。
长兄如父,对这个差不多够得上自己女儿年纪的妹妹,刘老爷子对其甚为疼爱,视若掌上明珠一般。便是当时的大才子钱谦益前来提亲,刘老爷子也并未答应。
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天启初年,刘老爷子在生意场上得罪了一个死对头,那人势力强横,是当时‘九千岁’魏忠贤门下红人,刘老爷子多方托关系、找门路,却根本没有人敢应承下来,刘家就要面临抄家灭族之祸。
适时,德王朱由枢正是天启皇帝的伴读,与天启皇帝关系还算不错,刘家便求到了他的门上。朱由枢是山东人,早就仰慕刘芳馨的芳名,便提出要娶她为妻,刘老爷子岂肯答应,自是不欢而散。
后来,对手步步紧逼,情况愈加危机,东厂和锦衣卫的探子、爪牙,更是天天将刘府围的水泄不通,刘芳馨主动提出,要用自己的亲事换取家族的平安。
刘老爷子虽不肯答应,但却奈何不住眼前形势,最终,刘芳馨还是嫁给了朱由枢,但那时朱由枢已经娶妻,刘芳馨只能作为平妻。
在朱由枢的帮助下,刘家最终渡过了这个危机,但朱由枢却也由此得罪了如日中天的‘九千岁’,不得已退回山东老家,连个‘郡王’的帽子都没有捞着。
刘家感激朱由枢的恩德,与其的关系越发亲密起来,刘老爷子也帮着朱由枢多方运作,希望可以帮助他上位。
一年后,朱清栩出生,但刘芳馨却因为难产,不幸离开了这个世界。
刘家当时虽是悲痛,却是并未往深处想,只是以为刘芳馨命苦,便将朱清栩接到刘家暂时抚养。
刘老爷子为了弥补朱由枢的伤痛心情,又将自己的大女儿嫁给了他。
到了天启末年,在刘家和朱由枢的共同努力下,他终于时来运转,被册封为‘郡王’,但刘老爷子的大女儿却在朱家因病离世。
或许是天意,在刘家人为老爷子的大女儿收拾遗体之时,却意外的发现了她的身上有着大量的伤痕,刘家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一直追查下去,结果让人目瞪口呆。
到这里,朱清栩并没有再往下说,刘如意心中却已经可以猜到一些。
德王朱由枢虽是权贵,但其前半生却一直在压抑中渡过,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倒是不足为奇,加之他还有正妻,刘家的两个女儿在朱家的日子自是可以想象。
“刘公子,虽然姥爷他们并没有告诉我,但我却能猜到是我的父王害死了我的母亲,害死了我的姐姐,你说,我该不该恨他?”朱清栩犹如一只受伤的小兽,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紧紧的盯着刘如意的眼睛。
“清栩姑娘,斯人已逝,我们已经无法改变什么!或许,把握好眼前,不要让自己的亲人再受到伤害,这才是眼下应该做的吧!”刘如意不忍看到这个刚才还如同蝴蝶般快乐的女孩悲伤的眼睛,轻轻别过头,叹息道。
“刘公子,我没有你想的那般脆弱!”朱清栩忽然轻轻一笑,露出了两个深深的、甜甜的小酒窝。
她站起身来,闭上了眼睛,伸开双臂,似是要尽情的感受着春天的夜晚中,最新鲜、最自由的空气。
片刻,她睁开了眼睛,轻轻的走到了刘如意身前,带过一阵深深的幽香。
这不是香水的味道,而是来自她的身体,她的脸颊,她的发梢,刘如意皱了皱鼻子,想要仔细分辨。
“呵呵,刘公子,你在做什么?”朱清栩一笑,眨着大眼睛看着刘如意。
刘如意久经战阵,却在此刻被小女孩识破了真容,忍不住老脸一红,尴尬道:“姑娘,我在想,明年的今日,我们还能坐在这里,欣赏这同样的月光么?”
“刘公子,你……”朱清栩羞涩的转过了脸。
刘如意不由用力拍了下脑袋,‘草,本来想说正事,怎的就说的这般暧昧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