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涯身后所立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家中的老军仆,何伯。
看着他和往常一样,拄着根拐杖站在离自己身后不到五步的地方,楚天涯暗暗心惊:这么空旷的河岸,他什么时候来的?我的警惕性一向都算很高,却居然一点也没察觉?
“少爷,是我。”何伯拄着拐杖蹒跚的走近,声音一如既往的沙哑深沉。他走到了楚天涯身前一步站定,以往那双昏花浑浊的老眼,此刻却精光湛湛,看着楚天涯。
楚天涯也看着他,异讶道:“何伯你……怎么到了这里?”
“自然是一路跟着少爷来的。”何伯道。
楚天涯越发惊讶,别的不说,太原府到了夜间是要关上城门的,自己和白诩等人,是靠着马扩给的军中令牌叫开城门,才一路惊心动魄的走出来--他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是怎么“跟着”出来的呢?
“何伯你跟着我做什么?”楚天涯满腹狐疑的问道,“你又是怎么出得城来的?”
何伯呵呵的笑了一笑,却说道:“少爷,我是怕他们栽害你,或是你遇到什么麻烦与意外。老爷生前待我不薄,从不把我当外人或是下人看待;他去世后只留下你一颗独苗。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你出任何事情的。”
“任何事情”,这四个字由这须发灰白又残疾佝偻的老人嘴里说出,虽是语气平淡轻描淡写,却隐隐透出一股无可辩驳的霸道气息!
“何伯你……都知道了?”楚天涯疑惑的问道。
何伯没有回答,只是拿出了一个盛装饴糖菓子的小木盒给楚天涯。
楚天涯打开一看,顿时吃了一惊!
一只血淋淋的人耳朵!
“何伯,你!……这是干什么?”
“少爷休要惊慌。”何伯依旧像一颗万年古松那样稳重与沉寂,用他沙哑的声音说道,“你有没有想过,童贯他一介阉人能坐到今天的位置,凭的是什么?”
楚天涯拧了拧眉头,说道:“机遇,才能。”
“没错。”何伯点了点头,说道,“世人都只道童贯是误国奸臣,其实,若非有着过人之处,光凭吹嘘拍马阿谀奉诚,他岂能以一介阉人的身份脱颖而出,成就今天的地位?他执掌兵权二十余年,常年镇戍西疆防御西夏而力保关陕不失,先后又镇压了江南方腊等多方叛乱,后又率军北伐收复了燕云十六州……且先不论此人心术手段如何,他的能耐是毋庸置疑的。”
“何伯想说什么?”楚天涯心中的疑窦越发深重。
“我只想提醒你,休要小看了童贯。”何伯不急不徐的说道,“你使的这小小伎俩,可以瞒过大小的官差将吏,却很难瞒过童贯。此人仡立朝堂军旅二十年不倒,经历无数风浪,勾心斗角阴谋算计就如同家常便饭一般。你说,他能轻易被你的这一手‘偷天换日’所蒙骗么?”
楚天涯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对何伯刮目相看,“那何伯是想让用这只耳朵,去取信于童贯?”
何伯这才点了点头,“没错。常言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只顾了周全计策,却误了善后。童贯让你杀人灭口,你却没有一件物证回馈,他如何信你?”
“那谁又能证明,这是薛玉的耳朵?”楚天涯疑惑道。
何伯咧着嘴笑了,“耳朵不是脸,世上千万人,耳朵却只有那几种。你说是,那就一定是。只要你不做贼心虚自己露馅,他们会很自然的认为这就是薛玉的耳朵。”
楚天涯顿时恍然:没错!按照正常的思维逻辑,的确是这样!……这个何伯真是个老江湖,不简单啊!
但楚天涯马上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问道:“那这只耳朵,何伯从哪里得来?”
何伯嘿嘿的笑,还笑得有点阴鸷森冷,说道:“我非但是割了他的耳朵,还割去了他的头胪扔进汾河冲走,并在乱葬岗给他的尸身拢了个草坟葬了。到时候童贯若是追问,你大可将那座新坟指给他看。不过你放心,老头子不会滥杀无辜。坟中是个该死之人,如今能入土为安,已是他前世的造化。”
“何伯你究竟杀了谁?”楚天涯可是个刑警,听何伯说到杀人就如同杀鸡一样寻常,不管他杀的是谁,自己心中已是百味横陈。
“一个飞檐走壁穿梁过户,专司****妇女害人无数,恶贯满盈的该死之人,该死之人……”何伯叨念着这一句,转过身,拄着那拐杖走了。
楚天涯满腹疑窦惊愕不已,看着手中菓盒中的耳朵,越发觉得那鲜血刺眼。抬头再看时,何伯已是没了踪影!
“这老头子,好飘乎诡异的身手!……难道,大宋时代真有影视小说中所说的,那种飞檐走壁出神入化的轻功?”楚天涯看着河边沙地上留下的一串脚印与拐杖印,蜿蜒前行了十余步便突然凭空消失,心中越发惊诧。
眼看天已大亮时辰不早,楚天涯一时也无暇多想,得要回牢城看一看江老三是否已经妥善善后,到了时辰也要去向马扩交差了。
回到牢城时,正逢早膳时间。江老三给楚天涯留了一份还剩丰盛的早饭,已是苦等了许久。见到楚天涯回来,他急忙就问:“太保,怎么样?”
“我亲自出马,还能有错?”楚天涯大大咧咧的将那盒子拿出来给江老三一看,江老三先是吓得怔了一怔,马上又喜笑颜开了,说道,“凭此便可去向童太师领赏了!”
“那是当然。”楚天涯也笑眯眯的,一边吃着早饭一边道,“不过你小子口风要紧,不许向任何外人透露半点消息。这一趟夜脍的生意比以往不同,若是到处宣扬了,小心你的脑袋!”
“是是是,小人自然醒事,不敢胡乱去说。”江老三咂巴着嘴连连应承,两眼泛光,仿佛就看到从天而降的大堆金银了。
吃罢早饭后楚天涯又在牢房里亲自检查了一遍,发现的确是没留下什么破绽,便在牢城的耳房里将就小睡了一觉。醒来已是午时,便到了和马扩约定的时间。
细下琢磨思虑周全之后,楚天涯来到了郡王府。马扩十分守时,恰在楚天涯来时,他也刚好到了。
这种事情最忌口舌话多,于是楚天涯也不多言,直接将铁令牌与装耳朵的盒子一并呈上。
马扩面无表情的揭开盒子只瞄了一眼,便迅速盖起将它放到了一边,说道:“有几人参与?”
“包括我,一共四人。”楚天涯见马扩并未生疑,心中暗吁了一口气,此时答道,“其中有一个是我手下的跟班牢子,另两个是我花钱雇的流浪街头的闲汉,为方便行事我让他们扮作了军健与我一同出城。事罢后,我打发盘缠让他们远远离开了太原;而且,他们也不知任何内情,只是替我跑了这一趟苦力。”
“这么说,你办事还挺周密。”马扩不动声色面无表情的道,“我看你还算机灵也识得几分大体,就休要继续埋没在牢城里了。近日我手下有一员马军军使,害了寒热病病死。这样吧,你以后就跟在我手下,顶上他的空缺充任一名军使。”
“谢马将军!”楚天涯顿时暗喜:没想到这么顺利!原本,我还想费一番心思,甚至不惜对马扩予以重贿收买,以求加入胜捷军的!
“本将司职都监。”
“是!--谢马都监!”
马扩仍是没有任何表情,说道:“和你一起办事的那个小牢子,也一并带来。”
“是!”楚天涯应了诺,心想原来他们是不想我们留在太原本地,日后口风不牢乱嚼舌头。也对,大人物办事向来就是这样滴水不漏防微杜渐。施舍一个在平民百姓看来十分珍贵的小军官职务,对他们来说却是九牛一毛根本不值一提。
胜捷军虽是童贯的亲卫兵马,但也属于朝廷禁军的编制。军中的每一名将士,都是国家供养的募兵。有宋一代,养的兵可不少。其中待遇最好的便是隶属中央朝廷直接统领的禁军,其次还有地方的厢军、乡兵,等等。
而在军队的行伍编制中,“都”是最小的基层组织,每都有一百人。都的军事长官称为都头,而统领马军的都头--则称为“军使”。
也就是说,从此楚天涯也成了一员武官。虽然是小得不能再小了的官职,但是对比此前的牢城小吏,由“吏”到“官”,他的身份地位已是发生了质的飞跃。
“来人。”马扩唤了一声,出来两名小卒应诺。马扩道:“领楚军使去一趟郡王府后院军营,该干什么,干什么。”
“是!”两名小卒应了诺,就对楚天涯一抱拳,“楚军使,请!”
楚天涯谢过了马扩,跟着这两名军士一路来到了郡王府后院的军营。童贯麾下的胜捷军有数万人,大部份屯驻在城外的军屯之中,另有三千心腹近卫,被他带在身边驻扎在府第中,做为贴身护卫保驾开道。
时到现在,楚天涯仍是没能见到过童贯一眼,那个都监马扩也完全是例行公事冷脸冷面的接待了他两回。可见,这件事情对童贯来说只不过是“鸡毛蒜皮”,根本不值得他亲自关注。
两名军卒带着楚天涯一路前行,先到了长史衙堂,给楚天涯办理了“军籍户档”,又领了军袍皮靴与手刀枪棒等物件,再去了楚天涯所在的马军都营。
有宋一代马匹奇缺,一向以步兵为主战部队,马军也就是比较珍贵的兵种了。也亏得童贯多年执掌兵权是大宋的一员重将,为了抵御西夏、征讨辽国对抗他们的骑兵,童贯手下的马军才比较多一点。
两名小卒通传了号令,说是马都监委任的新军使来上任,便将全都上下的一百名军士全部聚召了起来,布成队列拜见新军使。
此时,楚天涯才不禁有点犯窘:马军军使?……两轮的摩托、三轮的脚踏和四轮的汽车我都没问题,唯独没骑过四条腿的马啊!
“不会骑马的马军军使?马扩事先怎么都不问一问我会不会骑马,就让我担任马军军使呢?”
可是只过了一会儿,楚天涯就明白了马扩的用意。
原来楚天涯担任都头的这一都马军,只是名为马军,实际上是掌管后勤运输与伙房供给的后勤军。都营的马厩里一匹马都没有,只有三五十匹骡子,只用来行军时充任搬运辎重的脚力,驻军时滚辘轳磨面、驾车辕采购食材。
这样的马军与步兵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油水”要多一点--可以从军队的伙食费与牲畜的食料钱里克扣贪污!
“靠!”
楚天涯不禁有点恼火:狗眼看人低!居然给了我这么一份只吃闲饭、专行贪污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