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皇城洛阳宫的蓬莱殿,突起大火。
照亮了大宋朝最昏暗与危急的一个夜晚。
洛阳民众无不瞩目,惶恐不安。前不久洛阳王刚刚暴毙,现在又发生了皇宫大火,二者之间莫非有联系么?再者,黄河济源那边好像打起来了,无数的难民正朝关内涌来。
据说,那边彻夜都能听到歇斯底里的喊杀声,还有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声。
据说,太多的船支与尸体沉入黄河,染红了河水,堵塞了河道。
古都洛阳的上空,风起云涌,惊天动地。
……
楚天涯站在蓬莱殿前,看着这一座建于武周朝时期的古老殿堂,在一场熊熊烈火之中,慢慢的化为灰烬。
大火烧了一整夜。楚天涯,在这里站了一整夜。
他就凝视着眼前这场火,不言不语也不动弹。没有表情,就是他脸上的表情。
天快亮了。
一队人马朝楚天涯这边走来。为首之人,乃是孟德。
“主公,孟将军来了。”朱雀在楚天涯耳边低语。
楚天涯今夜第一次转过身来,大踏步朝孟德走去。
孟德深吸了一口气,同样大步流云的走向楚天涯。
二人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孟德摆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朱雀等青卫及虎贲卫士等人,悄无声息的远远退去。官家赵桓瑟瑟发抖的走在青卫们中间,一双眼睛只敢去看自己的脚尖。
“七哥……”楚天涯几乎是使尽浑身的力气在紧抱孟德,“幸好你没事。”
“好兄弟,孟七不得你的号令,哪里敢死?”孟德紧紧的抱着楚天涯,在他耳边道,“起初贵人来找我时,我还不信。我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白诩是这样的人……若非贵人坚持让我先作准备。孟七现在,的确是一具尸体了。”
“为什么会这样……”
楚天涯闭上眼睛。这时才感觉到,双眼发涩,一阵酸痛。
从心里一阵痛到眼睛这里。
“权力,财富,地位,女人,理想,报负,野心,屈辱,还有荣耀……”孟德在楚天涯的耳边轻声的叹息,“男人这辈子,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逃不离这些东西的束缚与左右。白诩……他比我们所有人都要聪明。或许正是因为他太聪明了,所以……”
此刻,楚天涯真的很想趴在孟德--他兄长的肩膀上,狠狠的哭一场。
不光是因为白诩,还有许多,许多别人不可能懂的、只能深深埋藏在他心里的苦楚与哀伤。
“七哥,我今天,自己砍断了我的一条手臂。”楚天涯声音嘶哑的说道,“我不想再失去另外一条……你,不可以再离开我!”
他流出了两行眼泪,悄然的滑落到了孟德的铠甲之上。
“好兄弟……你若想哭,就痛快的哭一场;你若想醉,孟七陪你。”孟德小声的说道,“醉过了哭过了,你还得穿上铠甲骑上战马,带上你的虎狼之师,去济源亲自督战……我知道你很累,很想休息。可是这是你的宿命,逃避不了。”
楚天涯深深的呼吸,再一次,深深的呼吸。
他松开了孟德,依旧面对着眼前的这场大火。
“七哥,你知道白诩临死前说什么吗?”
孟德摇头。
楚天涯也摇了摇头,“他说,他的血统与灵魂都是高贵无比的。他不能死在任何卑贱之人的手中。他的尸骨与鲜血,必须与皇族的基业同在。”
“于是,你就让蓬莱殿与他一同化为了灰烬?”
楚天涯点了点头,“我知道这是前朝的古迹,一座价值连城的宫阙。但是白诩这样的请求,我真的无法拒绝。虽然他罪该万死、他处心积虑要取我性命、杀我兄弟、害我全家;但是……我对他真的一点也恨不起来。”
“我也是。”孟德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白诩的才华与智慧,是我们所有人也比不上的。当他用银针插进我腰间穴位的时候,那一刻,我是真的被他伤透了心。同时,也为他极度的惋惜。唯独没有的,是憎恨。不知道为什么,一个要取我性命的人,我却无法去恨他。”
楚天涯轻轻的摇了摇头,或许是眼睛被烟火薰了,纵然是眯起,也有些红肿,说道:“我能有今天、大宋能有今天,白诩功不可没。不管他出于一份什么样的心,功劳就是功劳,这无可抹煞……我至今仍然记得当初在太原,第一次与白诩相见时的情景。那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昨天……”
以往与白诩相处的一幕一幕,全部像电影一样的在楚天涯的脑海里闪过。太原初识,搭救薛玉,对付童贯,收拾耶律余睹,共谋抗金,再到楚天涯被囚获救、守死太原,乃至后来的黄龙谷之役、走上七星寨、重建青云堡……直到今天的蓬莱殿之火。
所有的一切,仿佛楚天涯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当中,都有白诩的身影。
十万晋军、大宋的江山,每一个人身上、每一寸地方,仿佛都有白诩的烙印。
……
孟德上前一步轻轻的拍在了楚天涯的肩膀上,“好兄弟,改天换地南征北战,总是要死人。白诩所做的一切事情,除了今日之事,其他的都是值得肯定的。不如……就让他死于误点灯烛葬身火海吧!”
楚天涯死死的咬牙,拼命的忍泪,重重的点了点头。
“呜--呜呜!!”
皇城钟鼓楼,今日既没有敲钟也没有击鼓,而是响起了突兀的号角之声。
这是战争的示警,也是大事的征告。
听到这个声音,楚天涯突然双膝对着蓬莱殿一跪,磕了三个响头。
“白诩,你我,就此别过!!”
起身,楚天涯大喝一声,“披甲!”
青卫去而复返,将楚天涯的铠甲与佩刀飞快的给他披挂上去,再将战马牵了来。
官家赵桓瑟缩着身子站在一旁,眼角的余光瞟着楚天涯,浑身发抖脸色苍白。
楚天涯走到赵桓面前,“叭”的抱了一下拳。
“啊!--不要杀我!”
赵桓吓得大叫,当场瘫软在地。
“官家,微臣有紧要军情启奏!”楚天涯说道。
左右青卫将赵桓从地上拉起来,好歹让他站直了。
“爱、爱卿请自便、请自便!”赵桓都面无人色了,眼睛发直的哆嗦道。
“微臣敢请率领洛阳所有禁军,前往济源低抗南侵之金军!”楚天涯沉声道,“微臣再敢请,官家亲往济源督战!”
“啊?”赵桓一愣,牙齿磕得砰砰作响,“你、你是想要让……朕、朕亲征?”
“昏君!”站在一旁的贵人实在怒不可遏了,“你勾联逆贼谋害忠臣,早该废了你!如今洛阳王不计前嫌让你去御驾亲征,就是给你将功折罪的机会,也好在天下仕民与济源将士面前露个脸,长几分威信,你却还不领情!”
“住口,不可对官家如此无礼!”楚天涯低喝了一声,贵人咬牙切齿的退下了。就那表情和眼神,就差当场把赵桓撕作碎片了。
“呃……好、好,就依爱卿所奏,朕即刻御驾亲征,前往济源督战!”赵桓虽然吓坏了,好在还没有吓傻,于是急忙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吾皇英明。”
楚天涯轻吁了一口气,抬脚慢慢的走到龙尾道道口。
龙尾道下,是孟德带来的洛阳所有的武将,一千余人。
眼见楚天涯露面,这些武将们全部喜出望外,没人下发号令,他们都跪倒了下来,“拜见洛阳王!”
“大宋的男人、将军、英雄、好汉们!”楚天涯嚯然拔出刀来,“外敌入寇,江山危急!--谁敢与我杀向黄河,与敌寇决一死战?!”
“誓死追随洛阳王!!!”
“誓死追随洛阳王!!!”
“誓死追随洛阳王!!!”
……
吼声如雷,气壮山河!!
半个时辰之后,古都洛阳之南,长夏正门。
南郊十里处,十万兵马正在紧急集结,金鼓喧天人喊马嘶,一派雄壮。
长夏门下,无数洛阳的民众翘首而望,惊喜万分。
楚天涯与官家赵桓及文武百官一同立于城头,俯视城楼之下的洛阳百姓。
“看--官家!”
“官家身旁所站的,莫不就是洛阳王殿下?”
“废话--那么大的楚字大旗,你没看到?”
“真是洛阳王!--洛阳王没死,太好了!”
“洛阳王没死!”
“洛阳王要率军抗敌了!--洛阳有救了、大宋有救了!!”
“洛阳王千岁!”
“千岁!!”
……
欢呼声,震耳欲聋,经久不息。
什么也不用多说了,只需要楚天涯在此一现身,所有流言不攻自破;民心与士气,瞬间凝聚昂扬而起。
“天涯,这一次我不能陪你去了。”萧玲珑在楚天涯的身边轻声道,“答应我,打胜仗,早点回来。”
楚天涯转过头来微然一笑,捧起萧玲珑的脸,在她的红唇之上吻了下去。
“哈哈哈!”
孟德等人放声大笑,酣畅之极。赵桓和一些官员看到了则是哭笑不得……哎,有伤风化啊!
“洛阳王,我答应你的事情全部做到了。”站在萧玲珑身边的另外一个女人,萧塔不烟说道,“现在,你可以相信我了么?”
楚天涯慢慢松开萧玲珑,看向她,微然一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落实。”
“你是说西辽与西夏开战?”萧塔不烟笑了一笑,“不需要我做任何事情,他们自然就会开战了。”
“理由?”
“我太了解耶律大石了。”萧塔不烟说道,“虽然他的目标是放在光复辽国之上,把你定为最终的敌人。可是他很现实也很理智,我只会步步为营的先扩充实力,蚕食鲸吞的先对付身边最近的敌人。西夏国被你骗了,他们担心洛阳覆没大宋灭亡,因此急忙派出了五万主力骑师铁鹞子,去袭击完颜宗翰的身侧。这样一来西夏内部空虚,耶律大石肯定会趁虚而入,对西夏发起攻击的。他韬光养晦这么长的时间,也是时候让他麾下的二十万大军,露一露爪牙了。”
“你果然是个惹不起的女人。”楚天涯轻轻的摇了摇头,“好,如果西夏与西辽真的开战,我就真的相信你了。”
“仅仅是相信?”萧塔不烟眉梢一扬。
“那你还想怎么样?”
“你认为,一个背叛了丈夫与国家的女人,还能去哪里?”萧塔不烟深吸了一口气,“我这辈子,只能靠你养我,保护我了。”
楚天涯一拧头,看了一眼萧玲珑。
萧玲珑撇了撇嘴,“别看我。这是你的国家大事,我管不着。”
“那我,考虑考虑。”楚天涯说完这句,大步就走了。
萧塔不烟急了,“他这算是什么意思?”
萧玲珑摇了摇头,“等他回来,你就知道了。”
不久后,洛阳南郊大军营里,由官家赵桓主持了祭祀与誓师之礼,然后在楚天涯的辅佐之下,御驾亲征,前往济源督战了。
孟德,依旧留守洛阳。
傍晚时分,孟德与小艾一同应邀来到了洛阳王府,享用萧玲珑准备的晚宴。
这是孟德第一次与小艾同时出现在公众的眼前。
萧玲珑第一眼看到他们二人并肩而入时,就笑了。
小艾当场满面通红,手足无措。
“小艾,多时不见,你越发美丽动人了。”萧玲珑上前拉着小艾的手,笑道,“怎么跟我也生疏起来?莫非你就忘了当初在太原时,每日与我同睡一榻,亲如姐妹?”
“没有,小艾不敢忘记……”小艾红着脸小声道,“只是……第一次来洛阳王府,不习惯。这里太奢华太气派了,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别拘禁,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萧玲珑笑道,“七哥与天涯是兄弟,你与我是姐妹。而且,你马上就要和七哥成亲了,那是亲上加亲呀!--以后洛阳王府也就是你的家!”
“啊?”小艾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儿,“我、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他成亲了?”
孟德在一旁呵呵的憨笑,“我就怕你不答应,所以打算今天拜托萧郡主帮我说情的。小艾……你,你就嫁给我吧!”
“啊?!”小艾当场愣了。
何伯也从屋里出来了,依旧习惯性的坐在屋檐下嘿嘿的笑,“丫头,可别忘了你还有我这个义父。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说了算,你就得嫁给孟老七!”
“我、我……”小艾窘到无地自容,都不知如何言语了。
萧玲珑拉着她的手说道:“小艾,如果这次七哥真的死于白诩之手,你会如何?”
“我定会随他而去!”小艾不假思索的答道。
萧玲珑笑了,“那你是宁愿与他做一对鬼夫妻,也不想嫁给他了?”
“不是……”小艾轻轻的叹息了一声,低下了头,“我配不上七哥……”
“小艾,你哪里配不上我了?”孟德急了,“你年轻漂亮,又温柔贤淑;我孟老七才是五大三粗一无是处。能娶到你,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份哪!”
“我、我……我曾经沦落风尘,我的身子,太脏了……”小艾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头也深深的低了下去。
孟德深吸一口气走到小艾面前,双手捂着她的双肩,“小艾,我爱你!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只希望此生能与你在一起,永远厮守,不离不弃!”
萧玲珑微笑,“小艾,你不不赶紧答应?……嫁人需嫁孟七郎。普天之下像七哥这样重情重义又豁达开明的男子,还有几个?”
“丫头,你若还不答应,老头子就要用柺杖打你屁股了!”何伯在那边瓮声瓮气道。
“七哥!”
小艾一头扎进了孟德的怀里,泣不成声。
二人紧紧相拥。
“哎呀,今日这宴,好宴,好宴。”何伯嘻嘻哈哈的笑了一阵,转身往里走,“萧皇后,赶紧叫人上酒!老头子今天要和孟老七,痛饮几杯!”
“好嘞,马上就来!”萧塔不烟在里屋,答得极是欢快。
孟德与小艾顿时愕然,“萧皇后?”
萧玲珑哭笑不得,低声道,“老爷子全把她当成王府的管家来使唤了。”
宴会之上,酒过三巡。何伯今日极是高兴,拉着孟德喝个不停。
萧玲珑与小艾则是亲密的聊着天,如同当年困守太原同睡一屋时一样,无话不谈亲如姐妹。
“萧郡主,其实今日前来……我是有一事相求。”小艾突然说道。
萧玲珑笑道,“你我之间又何必客气,快说吧!”
“其实……”小艾说着看了孟德一眼,犹豫了一下,仍道,“七哥是想自己去跟洛阳王说的。但他怕自己说不出口,又怕洛阳王不同意。所以,他才转请我来跟你说,由你来转达给洛阳王殿下知晓。”
萧玲珑心里一堵,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沉默着皱了皱眉头,又轻轻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你……能帮我们吗?”小艾小心翼翼,又满怀渴望的看着萧玲珑。
萧玲珑眉头紧皱面露难色,思索了片刻,说道:“说实话,我没把握。谁也不知道洛阳王与孟七哥之间是何样的感情。我,是知道的。白诩一事,对洛阳王的打击很大很大;如果孟七哥再要离开的话,我估计……”
小艾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我也知道,在这时候提出这样的要求,有点不近人情。但是,我与七哥其实早就有了这样的打算了。七哥为人你也知道,他无意争权夺利,也无心朝堂军伍。尤其是到了现在洛阳王位极人臣大业已就之后,七哥才终于决定,可以退隐山林,去过他想要的闲散生活了。”
萧玲珑轻轻的点了点头,“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七哥做出这样的决定,肯定有他的道理,我是肯定会尊重他的。但是……我估计,洛阳王肯定不会同意。”
“那我们可以……”小艾说了一半,咬了咬嘴唇,“趁洛阳王凯旋归来之前先行离开。”
“这……”萧玲珑表情一滞,“这不好吧!”
“无奈之下,也只得行此下策了。”小艾低声的哀求,“萧郡主,你也知道七哥至从来了洛阳,一直都像是个杀人如麻的黑面阎君,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扒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这样的人久立于朝堂之上,能有好结果么?再者,现在洛阳王身边已是人才济济,不缺七哥一个了。七哥自己也是心灰意懒,无力继续留在这里,为洛阳王做出什么贡献来。与其让七哥在洛阳尸位素餐还蒙受风险,何不让他得其所在,去过他想要的生活?……我想,如果洛阳王真把七哥当作是最好的兄弟,纵然不舍,也是迟早能够想通,愿意成全他的!”
萧玲珑沉默了良久,看了那边的孟德一眼,轻叹了一声,“你们打算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