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以后。
二十大军的治洪排涝,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效,至少,没有大股的洪峰再翻过河堤袭卷中原了。
东京地势本就偏高,加上城中百万军民的齐心协力引水排涝,基本已经解除了洪水的威胁。
梧桐原下积水最深的地方,成了几个昏黄的湖泊,飘着许多人马的尸首与旗帜军械等物。水位上落,倒是有了通向东京城的道路。
义军同盟上下人等都有些激动莫名想要尽快去东京,领取朝廷的赏赐。
同时他们在想,楚天涯兵不血刃击溃三十五万女真大军,解了京城之危延续了赵宋的国祚,此等盖世之功当受何等殊奖呢?他已是位极人臣的郡王,若要论功行赏,难道要官家将皇位也传给他么?
与此同时,东京城里的官家赵桓与满朝文武,也在一同思考这个问题。
女真人是暂时打败了,还捉了他们的主帅完颜宗望,这可以说是大宋百年来最大的胜利,最不可思议的胜利。那么,大功臣楚天涯,该受何勋奖?
想当初,宦官童贯不过是花了国库的一笔巨资,从女真人的手里买回了一座燕京空城,就授之郡王;那今日楚天涯击溃三十五万敌军、救驾护国之功堪比开国立邦,又当如何?
这已经不是“功高震主”可以形容的了。官家赵桓的恐惧与惊喜一样来得迅速且强烈,他突然感觉到,城外的那个护国功臣楚天涯,仿佛比当初率领三十五万大军来围了东京的完颜宗望,还更要可怕啊!
在官家和大臣们的心目中,有个根深蒂固的想法,那就是外胡再如何劲烈,也终究无法灭亡大宋,顶多就是通过战争与劫掠劳一些好处。他们穷,他们就像乡巴佬一样的好打发,无非是要钱要粮要城池。
可是“内贼”向来是最凶猛的,那是要夺了江山的--就像大宋的开国之君赵匡胤那样,陈桥兵变黄袍加身!
假如现在东京城外的拥兵二十万的楚天涯也这么玩一手,他赵桓何德何能抗拒得了?--好吧,东京城里是有十几万禁军,可他们能跟楚天涯的军队相抗衡么?
赵桓和满朝的儒生没几个懂军事的,但他们知道一个极其简单的对比法--大宋禁军打不过辽国的军队;辽国的军队被女真人干掉了,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就是辽人传出的;现在,三十五万女真精锐,被楚天涯弹指一挥间,干掉了!
那也就是说,十几万大宋禁军,还不够楚天涯塞牙缝的!
……
赵桓,颤栗了!
此前女真围城时,他尚且能在药物的作用之下勉强入睡。最近这几天,他是从来没有睡过一个时辰以上。青春年盛的他瞬间苍老了十多岁,像是一个中年人。他请来了几个心腹--也就只能是几个一直跟随于他左右服侍的宦官日夜相商,左右觉得,退了女真来了楚天涯,那就是走了豺狼来了虎豹。
这皇位,怕是坐不住了!
与此同时,傻子都能嗅出现在这大宋的朝廷上,将要刮起一股什么风来。武有宗泽,文有许翰,二人现在是同心协手一统朝堂。此前孙傅的势力如日中天,但他的人头现在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余下的党羽,也在女真溃败的后的几天里相继失势或倒台--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样的清洗是不可能不进行的,宗泽也好许翰也罢,不管他们在人们心中或是史书上是什么样的面目,归根到底他们也是朝堂政客。政治|斗争远比战争本身更加凶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完颜宗望这样的死敌尚且可以先做俘虏享受优待,运气好说不定哪天还能回到金国。但是政敌,不可能。运气好到头,也就是一个贬废流放,到偏远之地的清水衙门混吃等死。
所以最近几天,东京城里的军民百姓在清洗洪水留下的泥污,许翰与宗泽则是在清洗孙傅留下的党羽。
有欢呼,有惨叫,有意气风发,有忐忑不安,真正是几家欢笑几家愁。
……
东京城中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离开楚天涯这个核心人物。可是楚天涯却安稳的坐在梧桐原的帅帐里,隔岸观火。
他在等。
等官家赵桓做出一个理智的决定,等大宋的朝廷请他入京,等许翰与宗泽干完一些不大适合由他楚天涯来亲自经手的事情,也等东京的百万军民完全弄清这一次战役的原由始末。
总之,楚天涯就是在以静制动的等待一个楔机,一个可以名正言顺踏足朝廷、主总理朝政的楔机!
无利,不起早。
从太原到东京,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与牺牲、花费如此巨大的代价,难道只是为了“孝忠大宋护国安民”么?打退了女真就该乖乖回家吃饭?学****?
楚天涯自认,他还没有这和伟大。
男人一辈子,哪来的许多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机会。
眼下,楚天涯没理由不把握这个机会。
他已经决定,做大宋的曹操。
“既然那些官家、老夫子和根正苗红的将军们驾不好大宋这艘船,那么好吧,让我楚天涯来!”
……
“王爷,我们何时入京请功啊?”曹成等人远没有楚天涯这样的城府与耐心,忍不住问道。
他和许多的义军头领们一样,虽然制霸一方,但心里无不盼着朝廷给他们一个“正式”的名份,让他们也像楚天涯一样的漂白、变红,由匪变官,光宗耀祖。
“耐心等等,不着急。”楚天涯微笑的劝曹成,“放心,好处少不了你的。弟兄们跟着我楚某人出生入死辛苦了这一趟,就算朝廷不给你们好处,洛阳也会竭尽所以,犒劳诸位好汉!”
“王爷高义,属下佩服万分!”曹成心花怒放的抱拳谢过,马上又想起了前些日子,还因为四千兄弟之死与楚天涯翻脸,马上又有些尴尬,忙道,“属下见识浅薄,日前无状顶撞了王爷,还请王爷……”
“过去之事,不必再提。”楚天涯摆手笑道,“曹帅是重情重义的性情中人,眼见兄弟罹难有那样的反应,也是人之常情。”
“王爷宽宏大量,属下五体投地!”曹成长吁了一口气,感激涕零的连拜再拜。
站在他身后的虎将杨再兴仿佛已是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一抖袍,掀开帅帐的帘子大步扬长而去!
曹成一惊,连忙赔罪,“属下御下不严冲撞王爷,死罪、死罪!!”
“无妨。”楚天涯满不在乎的笑了一笑,“杨再兴,盖世虎将……我甚是喜欢!”
“这……”曹成一下就为难了。
楚天涯这话,傻子都听得出来是什么意思--我要杨再兴!
给,还是不给?
曹成这下真是犹豫到想死了。
给的话,诚如楚天涯所说,杨再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盖世虎将,而且,他不仅能干还很忠心,这样的属下绝对能让任何一个老板“满意百分百”--曹成宁愿被刨了祖坟,也不愿把杨再兴拱手让给别人哪!
要是不给……后果不用想像了。他曹成比之完颜宗望如何?就算楚天涯不会因为这件小事与他翻脸成仇狠狠揍他,现在不还正巴盼着和他一去东京领赏么?傻子都知道楚天涯马上就要成为这天底下最红的大红人了,可能比官家还要红火,他曹成一介水贼,敢得罪?
……
曹成的脸色,变得极度难看。
楚天涯斜瞟了他两眼,心里一阵好笑,漫不经心的道:“难道曹帅认为,楚某所言不对?”
“不不不,王爷慧眼识人,真知酌见!”曹成忙道,“杨再兴,的确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盖世虎将!”
“嗯。本王要力抗女真护国安民,将来还要北伐幽燕收复失地,手下正缺杨再兴这样的猛将啊!”楚天涯啧啧的叹息。反正,就是不开口找你曹成去要--看你自不自觉!
曹成心里一阵阵叫苦,楚天涯这话越说越明白了,他这糊涂,还真是装不下去了……
在场,还有其他的几位义军头领,何尝听不出楚天涯的话中之意?
看到曹成郁闷无比的在犹豫不决,其中有人不知是出于对楚天涯的阿臾奉诚还是与曹成有隙,冷不丁的冒了一句,“既然王爷如此厚爱杨将军,曹帅何不忍痛割爱,将杨再兴拱手献与王爷?他日杨再兴跟随王爷建功立业,也忘不了曹帅的一份引荐之功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话一说出,楚天涯就笑了。
曹成的脸就绿了,恨不得当场拔剑跟那个嘴贱的家伙拼命!
“罢了,楚某向来没有夺人所爱的习惯。”楚天涯以退为进的淡淡笑道,“曹帅你就放心好了。”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他曹成要是还不知好歹,那就真是不想在义军同盟里混下去、不想去东京领赏了!
于是,曹成狠狠一咬牙,“良臣择主而侍--若蒙王爷不弃,曹成愿率杨再兴与江淮八万大军一起,投奔王爷麾下,一同抗金护国、北伐建功!”
众人一听,都笑了。
曹成这个乖真是卖得彻底。非但是把楚天涯想要的杨再兴给乖乖献上,还把自己一百多斤、加上七八万属下一并卖了!
好好的老板不当了,乐意被人收购去当打工仔!
众人的笑声之中,毫不掩饰的发泄着对曹成的鄙视与嘲笑。
楚天涯倒是装作惊了一弹,“曹帅何出此言?天地可鉴,楚某万万没有异心想要吞并江淮友军!”
曹成则是硬着头皮,开始表忠心、表决心,滔滔不绝。
……
军帐外,萧玲珑对着杨再兴无奈的撇了撇嘴,表情仿佛在说,“我没说错吧?”
并没有走远的杨再兴双拳紧握目如喷火,一扭身就要冲进帐篷里,跟曹成拼了!
萧玲珑与阿奴、六合等人急忙将他拉住,死活拽进了六合的帐蓬里,不让他出去。
“六哥,小妹请你喝酒,请你息怒。”萧玲珑轻松的微笑,给一脸铁青的杨再兴倒酒。
杨再兴别着脸双眼圆瞪,也不看萧玲珑,拿起酒杯就一口喝光。
萧玲珑再倒,杨再兴再喝。
一连十八杯。
“六哥还是和往常一样的,惊人海量!!”萧玲珑忍不住惊叹。
“曹成,这真不是个东西!!”
兴许是酒水下肚,憋在杨再兴肚子里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一巴掌拍到酒案上大声的咆哮,整张结实的红木酒案顿时轰然炸开四分五裂!
惊得帐外的的阿奴与阿达一同冲了进来,萧玲珑连忙又将他们轰了出去。
“曹帅是六哥的主公,六哥何出此言?”萧玲珑亲自在杨再兴身边轻手轻脚的收拾,一边小声的试探问道。
“前日杨某带五千兄弟去金营劫营,死伤尽绝,杨某几乎单骑逃回。”杨再兴说道,“当时,曹成尚且对楚天涯怒目而瞪,为自己兄弟之死而伤感愤怒。可是今天--你看看他!当他知道楚天涯大胜女真、即将权倾天下入朝受赏之时,就完全变了一张脸,满副的阿臾奉诚,恨不能趴下去|舔了楚天涯的脚板,哪里还有半分英雄气概?杨某,真是失望之极!!”
“话也不能这么说。”萧玲珑轻声的道,“我们本就是义军同盟,一损俱荣一荣俱荣。曹成,并没有过分之举啊?”
“还不过分?”杨再兴大怒,“楚天涯得势了,他巴结讨好,我没意见。但是--他居然会因为日前的冲撞之事,向楚天涯赔罪,就是虚伪无情!难道楚天涯成功了那四千兄弟就是该死?活该为了他曹成的一己荣华而送命?我深为此等见利忘义之小人而不耻!--还有,他居然把杨某和数万跟随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江淮兄弟,一起送给楚天涯,就为了换取他的荣华富贵!此等刻薄寡恩、无情无义之辈,杨某真是有眼无珠,才跟随于他!”
“哎……”萧玲珑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默默无语的倒了一杯酒,又送到了杨再兴面前。
盛怒之中的杨再兴反而一愣,“郡主因何叹息?”
“我是叹息,六哥仍像当初一般,重情重义。”萧玲珑轻声道,“七星寨里出来的人,果然都是性情中人。我想,薛三哥、白四哥还有汤盎,包括与你有隙的焦二哥和已故的关大哥,无时不刻不在盼着六哥早日回家……以往我们在七星寨的时候,几时因为利益之事而伤过感情?”
杨再兴再次怔了一怔,默默无语的接过萧玲珑给他倒的酒,一口饮下。眼神之中,充满了怀念的神采。
萧玲珑继续轻声的说道:“六哥,当初就算二哥与你有些过节,那也是因为你二人同样都是傲气凌云,性情冲突所致。你二人之间并无深仇大深,不是么?说到底,二哥也是一条重情重义的好汉,比之曹成,何比强了千万倍?日前二哥为了护送许翰进京成就大事,在城外与数倍于己的金国铁骑激战,负了重伤生死未卜。现在我们都是为了抗金护国,二哥付出的努力、做出的牺牲,不比任何人少。六哥,你是坦坦荡荡的真英雄、伟男儿,难道还要因为一点私人的恩怨耿耿于怀,记恨二哥吗?”
“这……”一席话,说到了杨再兴的心坎里。
多年的老兄弟,杨再兴的心里何尝不清楚焦文通的为人?当时之所以出走,就是因为一时意气,看不惯傲气凌人的焦文通挤兑关山、霸占山寨权柄。现在,那些事情都已经是过眼云烟,关山已故,所有人都在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在努力。
前几天,杨再兴得闻焦文通力抗金贼身负重伤很有可能没了性命,心里还很不是滋味。虽然在他心里一直把焦文通当作仇人,可是如果焦文通真的死了,他还真的没有感觉到多少快意。
相反的,还有一点……失落!
“无仇,不成父子。”萧玲珑轻声的道,“当初是二哥把我从女真人的手上救回山寨的。从那时候起,我就把他当作我的父兄一般。六哥,论年齿你也与我不相上下,在二哥的眼里,你也就跟我一样的,既是兄弟也是儿子。二哥的性情是傲了一点、脾气是大了一点,可他绝无坏心……比之曹成这样的势利小人,何止强了千万倍啊!
“郡主,杨某知道你想说什么……”杨再兴重重的吁叹了一声,“说实话,至从离开太行的第一天起,我无时不刻不在想念七星寨、想念大哥和你们,也想念那个让我生了一肚子闷气的焦二哥!回想起来,当时是我太过冲动了,一时意气用事,居然就背叛了我们的生死情义,出走山寨。后来回了故里,得知曹成在江淮一带聚啸声势浩大。原本杨某并不想背弃七星寨另外择侍曹成为主。但是……曹成旁敲侧击以我老母为诱饵并暗怀要挟,杨某,才被迫从之!”
“原来如此!”萧玲珑恍然大悟,“我就说了,以杨大哥为人,怎么会选择曹成那样的肖小之辈为主?这天底下除了已经故去的河东大红袍关山,就只剩下一个人值得杨大哥为之效命了!”
杨再兴的眼睛微微一眯,“是他么?”
萧玲珑认真的点头,“杨大哥,请你看着我的眼睛。他说过,一个人的嘴巴会说谎,但眼睛绝对不会说谎--请你相信我,楚天涯,绝对值得你为他付出一切!”
“一切?”
“对,一切!”萧玲珑深吸了一口气,面带微笑,“我不仅为他放弃了曾经心爱的男人,也放弃了复国的奢想,甚至放弃了做为一名皇族郡主的尊严,也曾经差点,为他放弃了我的生命!”
杨再兴双眉紧皱眼神冷咧,“那他,给了你什么?”
“给了我,想要的一切。”萧玲珑淡淡的道,“远比一切都要尊贵的,一切!”
杨再兴眉梢扬起,惊诧的看着萧玲珑。
“或许你会说,我是他的女人,理当为他说话。”萧玲珑略微一笑,“还记得我说过的么,洛阳有一位你应该去拜见的老人家。他的话,比我更有说服力!”
“好!”杨再兴顿时如同醍醐灌顶,拍腿而起大步就走,“杨某这就飞马去洛阳!”
“等等!你不与曹帅辞别了么?”
“让他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