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又起,北风呼啸。
金国燕京府南郊外一百里,兵马流转粮草如山,一派威武雄壮的出征景象。
在大军营盘之右不到十里的小路上,完颜黛柯披着一身雪白的大氅将全身都包裹在其中只露出一对眼睛,骑着一匹马,奔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里。
拐过一个山道,前方映出一领新搭的大毡帐,帐顶一半被积雪覆盖,冒出袅袅的青烟。完颜黛柯快要冻僵的身体感觉到一丝暖意,冰冷的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丝笑意。
她很少笑。如果笑,也是用眼睛来笑。
看到帐顶冒出的青烟,她就知道贵人肯定在帐中等她,安然无恙。
落下卸鞍,完颜黛柯走进了帐篷。入眼一看,却是怔住。
完颜宗弼,金国的四太子兀术,正躺在火边的软榻上看书。贵人跪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给他添加热水。
完颜黛柯的心里突突的跳了几下,强颜欢笑的走过去,“兀术,你来了?”
“看来你此行颇为成功。”完颜宗弼躺着没动眼睛依旧落在书上,淡淡的道,“怎么样,见到他了么?”
“见谁?”
“你的主人楚天涯么,朱雀。”
听到朱雀二字,完颜黛柯知道,她再也不用隐瞒下去了。
“没错,我是朱雀。”她走到火边坐了下来,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下去,“我知道瞒不过你。”
贵人在那边苦着脸,朱雀看了她一眼,知道是她漏的嘴。宗弼的心机与手段,的确不是贵人能抗得住的,这一点朱雀心知肚明。
完颜宗弼放下了书坐正了身体,看着朱雀微然一笑。年轻又英俊的脸上,露出那么一丝让朱雀熟悉的邪性。
这种神情,朱雀经常从楚天涯的脸上的看到。
“昼夜之间往返数百里,你也不容易。”完颜宗弼微笑道,“累了吧,歇息去!”
“我不累。”朱雀淡淡的道,全神戒备。
“你害怕了么?”完颜宗弼轻声道,“我今天就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兵马。论武艺,我不是你们两个人的对手。你怕什么?”
“兀术,你想怎么样?”朱雀索性摊牌了。
“你是大金国,唯一不叫我以身份或爵位来称呼我的人。永远只叫我兀术。”完颜宗弼仍是微笑,“黛柯,你究竟要我怎样对你,你才肯真的把心交给我?”
“黛柯的心早就死了,交无可交。”朱雀垂下眼睑轻声道,“现在,我是朱雀。”
“其实我前些日子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的来意。”完颜宗弼站了起来,慢慢的踱步,“因为这世上最不能假装的,就是爱。你不爱我,你的心早有所属。你来找我,只是为了刺探军机。”
“是。”朱雀承认了。
坐在一旁的贵人,手里的茶杯不小心掉到了地上,一片热汽蒸腾。
“我明知道你不爱我、是个间细,我也宁愿骗我自己说,你爱我。”完颜宗弼淡淡的道,“我是不是很傻?”
“抱歉,兀术。”朱雀轻声道,“我本也不想如此。”
“不用解释。”完颜宗弼微然一笑,“你的解释会惊醒我的梦,那会很痛苦。”
“现在,你可以杀了我,也可以把我当你的俘虏或奴隶,任由处置。”朱雀轻叹了一声,说道,“我只是个间细,被你识破,剩下的这些就是我的命运。”
“我不想杀人,也不需要奴隶。”完颜宗弼站住了,侧目看朱雀,“我只希望,你能爱我。”
“这个,我做不到。”
“为什么?”
朱雀吸了一口气轻轻吁出,“因为完颜黛柯已死;朱雀,属于她的主人。”
完颜宗弼像触电了一样,浑身抖了一抖。但他的表情一点没变,仍是淡然,而且带着微笑。他提步往外走,“那你走吧,赶紧走!”
朱雀和贵人面面相觑的愣了。
“再晚,我二哥就要派军士来捉你们了。”完颜宗弼走到了帐篷边停住,回头看了朱雀一眼。
这一眼,深沉之极。
“希望他,能待你好一点。”
话音落,宗弼的身影消失在了帐篷边。
朱雀一跳而起要往帐篷边冲去,贵人死死的抱住了她。
“你想干什么?”贵人咬牙低喝,“赶快走啊,不然就没命了!”
朱雀站住了,怔怔的看着被北风吹得摇摆不动的帐帘。
“我这一生,注定永远亏欠于兀术了?”
“你不想欠兀术,难道就想欠主公吗?”贵人急道。
朱雀浑身一激灵,“走!!”
两匹马,卷着风雪仓皇往南而行。
完颜宗弼牵着马立在风雪之中,放眼南望,看着两骑的身影渐渐消失。一骑戎装的将军从不远处跑来,落在他身边站定。
“四皇子,真的就这样放这两名女间细逃了?”
“是。”完颜宗弼淡淡的道。
“元帅若是问罪……”
“我承担。”
那名将军轻叹了一声,“四皇子,你明知道她心不在你,为何还对她如此痴心相许?”
完颜宗弼微然一笑,“每个男人的心中,都会有一个她认为是完美的女人。那个女人,一定是他未曾得到的。我当然可以轻而易举的将她强留下来,让她做我的奴隶为我生子。但是,那不是我要的完美。”
将军愕然,迷茫的摇头。
完颜宗弼微笑,“楚天涯是一个完美的敌人,完颜黛柯跟着他,更加完美。有遭一****要在战场上亲手击败楚天涯,然后让完颜黛柯死心塌地的跟着我。你说,世上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事情么?”
将军的脸皮直抽筋,“四皇子,你这老毛病又犯了?这可是战争、不是诗辞曲赋啊!”
“有区别么?”完颜宗弼呵呵的笑,“一个男人的完美人生,一定要有一个他孜孜以求却不可得的女人,和一个足够强大的对手做陪衬。南国无人可抗金,就只剩下一个楚天涯了。就让他的朱雀给他通风报信,让他赶紧逃命吧,休要死在了我二哥的三十万铁蹄之下。等他养得肥壮、羽翼丰满了,我再和他纵横沙场一决雌雄--大丈夫立于世,这难道不是人生之快事么?”
“哎!末将只知道,若是二皇子知道你纵走了间细,定然要骂你!”
“骂吧!”完颜宗弼笑道,“二哥要骂四弟或者元帅要骂麾下,都是理所应当。但是,这不能成为我追求完美的借口!--请回复我那做元帅的二哥,今次南征我就不去了。因为,肯定遇不到楚天涯了。我就在燕京等他的捷报。”
将军苦笑,“四皇子,末将哪敢这样给元帅回话?元帅一怒之下会杀了我的!”
“不会。”完颜宗弼微笑道,“二哥最是溺爱于我。你就告诉他,是我的原话就行了--走了,你如实传话即可!”
“是,四皇子!--四皇子这是要去哪里?”
“回老家,拜祭先帝!”
真定城中。
楚天涯已经整点好了人马,每个伤亡都安排了专人照顾,随行还配备了许多金国人留下的马车。马车里不仅可以乘坐伤员,还装了无数的金银财宝--真定一战的战利品。
赵构是被楚天涯气毒了,从那天见过一面后就把他当作了透明人,再不理睬。不过他派了两个脸皮极厚的粮秣官来找楚天涯死磨硬泡,让他留些粮草下来--钱可以带走,吃的留下!
楚天涯一见这架式,便料知赵构是准备要留守真定了,或许朝廷已经派了援军前来、还给他下过了旨意。楚天涯也不想把事情做绝,于是留下了大部分的粮草,随军只带了一些干粮,够十日行程之用。
原本楚天涯还想和岳飞见上一面的,但左右打听,不知道岳飞这个小小的骑兵军使被赵构差到了哪里去,或许是在城外的某个军营里窝着--毕竟他现在还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小军使。
楚天涯想挖墙脚,也不能做得太现形,何况赵构现在是恨毒了他。派人私下打听了一阵都是无果,楚天涯也只得作罢。
刘子羽带着三百多弟兄加入了楚天涯的队伍,楚天涯认为这是此次真定之行的最大收获--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刘子羽就是目前河东义军正缺少的那种,可以独档一面的将帅之才。当初他据守真定快有一年,金兵重兵累攻而不得下;后来他又转入游击,区区数百人打得金国人烦不胜烦。这种在实战与苦战中成长起来的将才,最有真才实学。
何况刘子羽还是根正苗红科班出身的军伍世家之子,本身还颇有才学尤其对兵法极有研究。加之刘子羽的年龄也与楚天涯相若,二人相识于战场、同生共死一同患难,因此很快就成了挚交好友,既是主臣,也是良师益友。
楚天涯问刘子羽,现在我军是否应该撤军回河东?
刘子羽回答说,朝廷主力王师即将开赴真定,此处将成为一块宋金决战之疆场,上将军的根是在河东,因此留在这里再无意义。但是如果就这样灰溜溜的走了,难免会伤及人心,会让河北的百姓把我们当作真正的强盗响马--上将军不如顺手牵羊,去把河间、中山这两座城池也一并收复了。反正完颜宗望已经撤兵回退,那两处地方必能一击得手。
如果赶在朝廷王师或者康王下手之前,收复河间与中山,这对上将军的名声有莫大的好处。而且,说不定那里的府库之中也还多少留了一点东西。
楚天涯一听哈哈的大笑,“刘子羽,你真是个做响马的天才--好了,全军撤出真定,上复康王殿下就说楚天涯告辞了,该回老家太原了!”
刘子羽一愣,“上将军不打河间、中山了?”
“打啊!当然要打!--名利双收的事情为何不做?”楚天涯贱兮兮的笑道,“但是不能让康王知道啊!”
刘子羽也大笑,“上将军英明!”
其实楚天涯心里还是另有一件事情,不足为外人道知--那就是,朱雀和贵人到现在杳无音信,不知何时得归。她们恐怕是知道,河东兵马已经打下了真定;但是楚天涯这一走,这两名女子又该到哪里去找人?
于是,听从刘子羽的建议,顺手牵羊的把河间、中山也一定收拾了,既是名利双收的好事,也可以让二女有个找人的落脚之处。再者,真定、河间、中山,本就是河北铁三角--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既然给了康王,就把河间中山也一并给他好了!
楚天涯主意已定。一天之后,几千骑兵在真定百姓万般不舍的夹道泣送之中,带着数百辆满载战利品的马车,大摇大摆的离开了真定。
赵构一天之内摔了六个杯子,请了三次军医。他身边的人一点也不怀疑,如果给康王殿下一个发落楚天涯的机会,他会毫不犹豫的把楚天涯一刀一刀的剐了,然后将他的肉一片片吃尽、血一滴滴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