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王府。
入夜之后,香香正睡着,慕容厉从外面回来,说:“走,带你出去逛逛。”
香香睡得朦朦胧胧的,不想去,跟他去玩,还不如自己出去走走呢,可是她不敢说不。慕容厉带她上马,两人一骑,出了马邑城。香香有点担心,问:“王爷,这三更半夜的,我们是去哪呀?”
慕容厉说:“说了你就知道吗?”
香香闭上嘴,确实,说了她也不知道,她来这里,除了军中就知道马邑城。
圆月还在天空,前面渐渐是万里黄沙,香香震惊于这样的人间极景,那一片玄黄,仿佛天地亘古都在其中。天边寒月高悬,云朵如烟般化在其中。前方隐隐有绵延的山脉,慕容厉打马,香香不知道他是怎样辨别方向的,在这样一望无际的黄沙之中,她已经完全不辨南北了。
慕容厉说:“美吗?”
香香用力地点头,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真漂亮,这就是沙漠吗?”
慕容厉说:“嗯。不过不能深入,地形太复杂。”不能把女人往危险的地方带,这点他是懂的。
香香说:“不用进去,这里已经很美了。”
慕容厉扬鞭打马,说:“前面有个小草原,云舟在那儿有个马场。”
周围一片安静,黄沙在暗夜中隐隐涌动,危险又神秘,风吹过来,有点冷。香香缩在慕容厉怀里,慕容厉解开裘衣将她裹住,那小小嫩嫩的人儿小鸟般依偎在他胸膛,像要化掉一样。慕容厉说:“冷啊?过了这里就好。”
说罢打马疾行,想要尽快穿过沙漠。香香发觉自己居然一点也不担心害怕,沙漠里夜晚温度很低,人在马上,冷一点是在所难免的,但是贴着他火热的身子,寒冷也并不是不能忍受。
天边渐渐泛白,太阳已经升起来,沙漠的气温开始上升,慕容厉不敢多做停留,必须尽快把香香带到小绿洲去。他拿了水囊递给香香,香香转过头,只见他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不由掏出香帕,轻轻地替他擦拭。慕容厉闭上眼睛,感觉那柔软丝滑的帕子轻轻抹过脸颊。身边的女人温婉地微笑,说:“外面沙尘很大呢,下回给王爷做个防沙的面罩。”
慕容厉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胸口有一点点温软。他说:“一点风沙,不算什么。你若觉得不好,可以带孩子们出城小住几天……”话没说完,香香说:“王爷,其实这里很好,我和孩子们,都很喜欢这里。”
慕容厉不说话了,他这样的人,是一心想要把最好的给老婆孩子的。如今把一家人安置在这里,其实更多的原因只是为了陪伴自己,心里却一直觉得这边城,其实是很苦寒的。
香香转头依偎在他怀里,这个男人啊,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地,也让她有了些家人的感觉。
慕容厉看了她一眼,就觉得这么热,你靠这么紧,不难受啊?还是老子昨晚没喂饱?这里来一发倒也可以,幕天席地的,不会有什么人经过。不过时间不够了,一会儿太阳升起来,沙子该烫人了,自己倒是不怕,就担心她细皮嫩肉的,禁不住晒。
他难得委婉地说了一句:“时间不早了,晚点再说。”
香香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什么,红着脸嗔了一句:“流氓!”
慕容厉策马疾驰,心想老子怎么就流氓了,不过没说话,跟女人吵嘴,有什么意思。
日出不多久,慕容厉总算带着香香到了小绿洲,香香远远地就傻了,只见一片黄沙的尽头,开始慢慢出现一汪新绿。这里种植了许多防风防沙的树,似乎整个沙漠都在这片新绿之前退缩了,而树林之后,居然是广阔无垠的草原。
香香惊奇得不得了,再前行不多时,就见一条河,像一条深蓝色的腰带,围绕着绿色如翠玉的原野。毛色各异的马匹在草原上奔跑、嬉戏,偶尔还有母马带着小马经过,见人过来不仅不避,反而伸嘴来蹭。香香开心坏了,摸着一匹肥壮的黄膘马,问:“这里就是马场?”
慕容厉嗯了一声,已经有人过来,远远就行礼:“王爷!”
是马场的人,慕容厉也不下马,高高在上地应了一声,然后一指香香,说:“见过王妃。”
来人这才讶异地上前施礼:“恭请王妃娘娘圣安。”
香香极少出来走动,认识她的下人不多。香香不是个能骑在马上接受别人行礼的,见状赶紧说:“起来吧,不必多礼。”
马场的人说:“听说王爷要过来,冉爷已经在候着了,王爷、王妃请。”
慕容厉说:“本王带王妃四下走走,中午再过去。”
马场的人微怔,这位王爷,最是雷厉风行的人物,几时学会陪女人“四下走走”了?闻言连看香香一眼也不敢,只说:“是。”
慕容厉打马前行,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是因着草多树多,并不炎热。香香一路顾盼,只觉得景色秀美奇异,与她一生所见皆不相同。
慕容厉一路策马到了河边,自己翻身下马,转头把香香也抱下来。香香出了点汗,去到河边,想沾水擦脸,见到那波光粼粼的河面,突然就惊叫出声:“啊——”
慕容厉两步赶过去,一把将她扯到身后,刀已在手。只是左右看了看,没发现异样,问:“什么事?”
泥土湿滑,香香本来就站不太稳,被他大力一扯,人是到了他身后了,只是一屁股坐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起来时沾了一身的泥和草汁子,正没好气,转头看见慕容厉一脸警觉,也生不起气来,轻声说:“没事,只是看见河里好多鱼。”
慕容厉这才还刀入鞘,说:“以前温帅驻守平度关,一直命人种树防沙,河里也一直有播撒鱼苗。这里的渔民所用的鱼网眼孔大小都有规定,不能捕捞小鱼,所以鱼多。后来左帅到了这里,不改其遗志,这里将养了这么多年,环境倒是好。”他走到河边,以水沃面。现在,他也到了这里,这大燕以西的边城之地,都属于他了。
香香走到他身边,蹲下洗手,将衣裳弄脏的地方也擦了擦。那河里确实许多鱼,手一伸下去,就会触到滑溜溜的背脊。她眼里的喜悦似乎能溢出来,说:“要是孩子们到了这里,肯定高兴。”
慕容厉说:“嗯,只是平度关到这里,中间沙漠地势复杂,要接他们过来,得让云舟派人去接。”
香香一伸手,居然抓住了一尾背脊青黑的大草鱼,她开心得不行,说:“中午我们吃鱼好不好?”
慕容厉一怔,怎么话题就到了这里?他说:“嗯。”
他的战马在河边悠闲地吃着草,香香见慕容厉没有立刻就走的意思,自己脱了鞋子、挽起裤腿,准备下水捉鱼,慕容厉坐在河边水草丰茂的地方,难得没有催促。香香在水浅处抓了两尾肥美的草鱼,惹得河里水花四溅。她身上也溅了水,阳光映照在细腻光洁的脸颊,粉娃娃一样可人。
慕容厉说:“过来。”
香香从水里走过来,慕容厉伸手,握住她的双肩轻轻一提,把她从水里捞上来。香香说:“手上全是鱼腥味,让我先洗洗。”
慕容厉随便掬了水替她洗洗手,然后将她抱到河边的青石上,开始解自己衣服。香香脸色都变了,拔腿就往外面跑,那能跑出多远,三两步就被慕容厉逮住。
香香死活不许他胡来,眼见确实是挣扎得厉害了,慕容厉说:“怎么了?”
香香都要哭了:“这青天白日的,会有人过来的!”
慕容厉说:“放屁。”老子带着王妃在这里,谁敢过来?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没眼色啊!
香香反正就是不许他弄,慕容厉想想倒也罢了,按她在身边,说:“陪我躺躺。”他操练军队,直到入夜时分,然后又连夜赶回府里,带香香穿过大片沙地前来小蓬莱,到现在也一夜没睡。香香顺从地在青石上躺下来,慕容厉揽着她,没多久,睡意袭来。香香没有睡着,水边有蚊子,她扯了片宽大的叶子,一边帮他驱赶蚊虫,一边扇着风。
慕容厉小睡了约摸半个时辰,那宽大的叶子带着风,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拂过他的衣衫。他睁开眼睛,看见身边的女人睡在他的裘衣上,美目微合,手里的叶子不时带过来一片凉风。
及至中午,慕容厉带着香香出来,他本是约了几个马商在这里见面,临走时觉得这里景色别致,顺手把香香给带过来玩。冉云舟虽然早就备好香饭,可没想到他会带香香过来。
边城不少马商都是几个国家到处贩马的,为了得到最优良的骏马,掌握其他国家的良马品种,慕容厉也经常跟他们见面。这时候一入席,冉云舟脸色都变了——席间叫了十几个姑娘陪酒。
姑娘们火眼金睛一样,慕容厉刚一入座,她们已经知道谁是主人。眼看就要一窝蜂地蹭上去,冉云舟飞快地道:“各位夫人,都过来,见过王妃娘娘!”我的姑奶奶们你们千万别乱来!
十几个姑娘互相看了看,一脸茫然,但仍然被冉云舟带着向香香行礼。慕容厉哪能不明白,以前大家聚在一起,声色犬马,当然也是少不了美人助兴。他干咳了一声,扫视了一下诸人,目带威慑,转头又看了香香一眼,有点心虚。香香也纳闷——这些女子,是马商的夫人?怎么穿的……感觉有点奇怪。
大家分宾主落座,自然有一番寒暄,然后边吃边谈马匹的事,现在以西凉战骑耐力最佳。但是西凉战骑概不外售,母马千金难求。周边各国没有不打其主意的,慕容厉将价格又翻了一番,周围的美人们安静地坐着,一派娴静淑女的模样。即使是敬酒,也是微敛裙裾,嘴角微扬,声音低微,笑不露齿。冉云舟一边心惊胆战地给她们使眼色,一边拿眼看慕容厉。慕容厉板着脸,意思很明白——你要敢让老子惹得一身腥,你自己想想怎么死!
大家就这么一派肃穆地吃了顿饭,多余的话都没敢说上一句。香香也觉得气氛挺怪的,但是慕容厉没让走,她也不敢走。眼看一顿饭罢,冉云舟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宴沙楼掌柜的上来,恭恭敬敬向慕容厉行礼,问:“王爷这餐饭可还满意?姑娘们伺候得可还周到?”
慕容厉一腔怒火,冉云舟是没讨着好,一顿臭骂是免不了的,这还是香香在,慕容厉觉得罚太重显得自己心虚,不然够喝一壶的。他把香香送回王府,自己去了军营。营中将领都是领兵数载的老将,缺了他也翻不了天。他早上来了个急行军训练,回到营里,就见玉柔在洗衣服。
本来心里就窝着火,这时候眉头更是皱成一团,慕容厉怒道:“谁让她洗衣服的?老子说的什么?”韩续面色微变,玉柔将衣服一摔,说:“你还想怎么样?无非是变着法子羞辱我罢了!”
慕容厉冷笑,说:“不错。”玉柔一怔,他说:“今天开始挂牌接客,模样姿色都不错,收个甲等货的钱也当得起。去吧。”
玉柔把唇都咬出了血,两个兵士拖了她下去,她的身子微微颤抖,转头又看了韩续一眼。慕容厉冷笑:“严青,头晚给你。”
“嘎?”严青本来是站在人群中瞧热闹,这会儿突然被自家爷点名,吓得语无伦次了:“王爷,我……我家那母老虎您是知道的,要是听说我居然嫖营妓……回头还不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这、这等艳福……”
慕容厉不耐烦了,随手一指自己的勤杂兵:“那就你。”
那勤杂兵一怔,眼睛都绿了:“谢王爷!”
慕容厉转身回营,玉柔被几个小兵拖进营帐里,这回可不大客气了,有意无意地摸她的手。到了入夜时分,那个勤杂兵就真入了她的帐,玉柔突然意识到,这是真的。慕容厉从罚她入营开始,就真的再没有让她嫁给韩续的打算。而韩续,也并不是她一直想的,只要她一点头,就能嫁过去的后备。
她放低了语气,对那个勤杂兵道:“能不能……帮我请一下你们韩将军,我只见他一面,求你。”
勤杂兵开始就知道她跟自家将军是有婚约的,这时候听了这话,也有点犹豫。玉柔见状,马上脱了自己手上的玉镯子递过去:“求你了。”
那勤杂兵不敢收她的东西,想了想说:“我可以帮你问问我们韩将军,不过他愿不愿意见你可没准。而且就这一回,下不为例。”
玉柔千恩万谢,那勤杂兵也不急,毕竟现在是在马邑城外扎营,城里女人还是挺多的,大伙并不是特别如狼似虎。他倒是真入了韩续的帐去问。
韩续这个人,其实对女人有点心软。以前对香香是如此,现在对这个玉柔,虽说毫无情愫,但终究还是觉得这样欺负一个女流之辈,说不过去。他可不知道慕容厉为什么一怒之下要取消他跟这位西靖公主的婚事,先前还以为慕容厉对其有意思,这会儿看着又不像。勤杂兵过来,将玉柔公主的话对他传了一遍,韩续有些犹豫。他没去找玉柔,如果那个女人在他面前,面对面向他开口,他肯定还是下不了这个狠心置之不理。那个勤杂兵还在等他回话,他说:“我知道了。”出了营帐,却没去见玉柔,倒去了王府。
府里,小萱萱正在放风筝,见他过来,飞奔着就跑过去:“韩叔叔!”
韩续一把将她抱起来,举得高高地转了个圈,然后小桀才小团子一样奔过来,他年纪小,跑得也慢,这时候高举着双手,也要抱。他怕慕容厉,倒是喜欢韩续、周卓他们。
韩续左手右手一边抱一个,问:“王妃娘娘呢?”
小萱萱说:“娘在洗果子,韩叔叔要吃吗?”
韩续说:“你们奶娘呢?让她帮我传个话。”
说话间便入了府,奶娘崔氏跟他打过招呼,自去回禀香香。香香隔着帘子见他,韩续见礼,香香说:“韩将军不必多礼,特地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韩续站在帘外,透过珠帘,依稀可见里面的倩影。她穿了一身居家的素服,长发绾起,只在鬓边别了一朵绢花。虽然已人为妇,她依旧像当日在郭家豆腐坊初见的那个少女一样,简婉明媚。韩续说:“回禀王妃娘娘,王爷下令,将西靖的玉柔公主充入营中为营妓。属下觉得,不论玉柔公主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此举终会激怒西靖和西凉。但王爷素来极有主见,只怕属下的话,王爷也未必能听进耳中,还请王妃娘娘代为劝解。”
香香吃了一惊:“充、充作营妓?”
韩续低下头,他知道香香一定会救玉柔,莫名地就是相信。当初她在伊庐山的那段日子,她一定不希望其他的少女也重复这样的宿命。果然香香站起身来,转身说:“陶先生,你立刻派人去营里,请王爷回府一趟。”
陶意之答应着,赶紧遣人去找慕容厉。韩续再次躬身,道:“如此,多谢王妃了。”
香香微怔,然后微笑,说:“韩将军不必多礼。”
韩续缓缓后退几步,转身出了王府。香香静默地看着他的身影,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有娶妻。身边连像样的女人都没有,小萱萱已经追上去,吵着让他陪自己放风筝。韩续左手牵着她,右手帮她提着风筝,两个人一齐向外走去,低声说着什么,却是听不清。
慕容厉回来得倒快,香香没有什么急事,一般不找他。这时候他风风火火一脚踏入府门,就问:“王妃呢?什么事?”
陶意之被他脸色吓了一跳,忙道:“府中无事,只是王妃娘娘……”
慕容厉话没听完,人已经过了中庭,香香迎上来,陶意之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慕容厉拧着眉上下打量,见她没什么事的样子,才缓了语气,问:“什么事不能等晚上再说?”
香香给他冰镇了水果甜酒,这时候同他一起回了院子,便递上来。慕容厉随手接过,左右一看,见小萱萱跟慕容桀都不在,问:“两个小崽子呢?”
香香在他身边坐下,说:“王爷,臣妾想了想,玉柔公主,您还是接回王府吧。”
慕容厉简直是火冒三丈,啪的一声将甜酒碗拍桌上,怒目。香香说:“毕竟是王爷心爱的人,放在营中,恐会惹人非议。”
慕容厉怒道:“混账东西!你要是那么想老子纳妾……”
香香暗笑,一双眼睛水汪汪地凝视他,说:“不,我不想王爷纳妾。”她握住他的双手,放到唇边,说:“我不想这双手再有其他女人去握去碰,”然后靠近他,搂抱他的腰,说:“我不想再有其他女人这样靠在王爷胸口……”
慕容厉的声音慢慢就小了,仍然是余怒未消,问:“那你说这些混账话是要干什么?”
香香将脸埋在他胸口,说:“当初,妾身也是在营中陪伴王爷。如今王爷放她在营中,妾身难道还不明白王爷的意思么……”
慕容厉怒骂:“放屁!”那能一样?
香香说:“难道不是吗?王爷每日待在营中的时候比王府还多,你们俩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保哪一天就……”
慕容厉要推开她,香香不放手。慕容厉挣了挣,怕弄疼她,还是没用力,香香说:“王爷,我害怕。”慕容厉怔住,香香说:“我不可能永远十六岁,可是这世上这么多十六岁的女孩。我害怕。”
慕容厉缓缓抱紧她,良久,他说:“我知道了。”话落,转身就出了王府。
香香送到院门口,收了哀色——都两个孩子的爹了,还这样,每次说点什么,都得跟哄狗一样。
晚上,慕容厉回到营中,叫来韩续,说:“那个女人,要么你纳个妾,留着自己用;要么拖到河边杀了。”
韩续一怔,知道这是香香说动他了,略微犹豫。慕容厉瞪他:“你还有事?”
韩续这才道:“是。”
慕容厉说:“听清楚,是纳妾!不是娶妻!”
韩续问:“王爷,她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惹得王爷如此大动肝火?”
他不问则已,一问,慕容厉就越发火了——妈的她想玷污老子的事,老子会乱说?他一大脚过去,就你他妈多嘴!
第二天,韩续将玉柔公主纳为妾室,送回马邑城的韩府养着,侍候韩老爷子夫妇。韩续虽然只是纳妾,晚上还是请喝了一顿酒。慕容厉也去了,韩老爷子、韩老夫人都高兴得不得了,这么多年,孙子好歹是带了个女人回来。
一群人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慕容厉提早走了,韩续是真醉了,周卓和冉云舟把他扶到洞房里。玉柔过来帮着扶他,冉云舟说:“周卓你先出去。”
周卓莫名其妙:“那你呢?”
冉云舟说:“有点事,你先出去。”
周卓看看一身喜红的玉柔公主,迟疑,说:“韩续喝醉了,你可别乱来啊。要是真要女人,老子带你出去找妞啊。”
冉云舟一脚把他踹了出去,洞房里便只剩下人事不省的韩续,和盖着红盖头的玉柔,还有他。玉柔说:“你有事对我说?”
冉云舟说:“这里没有什么人,你想想今后的路,如果愿意,跟他好好过。”
玉柔强忍着眼里的泪,问:“难道我还能不愿意吗?”
冉云舟揭开她的盖头,将一根红绫递给她,她呆住了。冉云舟说:“你的,第二个选择。”
玉柔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冉云舟不再犹豫,转身出了洞房。
玉柔握着那根红绫,低着头想了很久。然后她转过身,看见韩续躺在床上,他醉酒之后也很安静,烛火映照之下的侧脸,显得非常英俊。她就这样盯着他看,良久之后,发现自己真的不再是公主了。从出生那一刻就伴随着她的尊崇与地位,已经消失于无形,而她还端着这个可笑的架子,不肯认命。她将红绫放在桌上,起身摘了发饰,弯腰帮他脱靴。韩续没有醒,一身的酒气。玉柔慢慢地躺到他身边。其实人的一生,很多东西是必须将就的。就像我们曾经喜欢过的日月星辰,就好像生命之中、那些高不可攀的一切。
若是求而不得,便当取近舍远。
韩续醒来之后,身边睡着一个女人。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昨天他娶回来一个女人。他坐起来,穿衣服。玉柔也醒了,韩续说:“还早,你可以再睡一会儿,起床别忘了向爷爷奶奶请安。我去营中了。”
玉柔犹豫,突然问:“你……其实有心爱的女人,是吗?”
韩续穿靴的动作微顿,说:“我不会打扰你,以后缺什么跟管家说,没事我不会进你的院子。”
玉柔咬着唇,突然泪落:“为什么,你们都这样讨厌我!为什么?”过去在西靖,虽然不是父王最宠爱的公主,但好歹也是众星拱月一般长大的。及至到了大燕,方才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并不是什么美人明珠,她眼泪滔滔不绝,韩续终于转头看了一眼,问:“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
玉柔仿佛崩溃一样,伏在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上,痛哭。韩续站在许久,然后说:“别哭了。”玉柔眼泪洇湿了大片枕巾,韩续想了想,还是扯了丝帕给她。玉柔接在手里,仰起头看他,眼睛还红红的,她问:“如果……如果我愿意跟你过,还有可能吗?”
韩续怔住,玉柔说:“你爱的人,若是能得到,你想必早已娶回家了。如果已经不能得到了,我们之间……还能好好过吗?”
韩续倒是有些意外,问:“你不介意?”
玉柔说:“我……”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韩续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
玉柔抬起头,在他眼中,看见发丝凌乱的自己。
慕容厉回府的时候,一身酒气,香香服侍他沐浴。他说:“那个女人,给韩续了。”
香香答应一声,将皂胰子打在他后背前胸,小手用力搓洗。慕容厉舒适地靠在澡盆边上,看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很满意,将她抱过来,香香挣扎,说:“别闹,弄湿我衣服!”
慕容厉有些喝多了,热水一蒸腾,更是酒意上涌,哪管这些,只是将她抱在怀里,说:“别害怕。”
香香怔住,然后用力地拥抱他,这个男人,是真的,一心一意地在对她。她微微抬头,亲吻他的下巴,慕容厉更用力地回吻他,屏风另一边,碧珠只听了一耳朵那动静,赶紧地就退出门去。
第二天,慕容厉搂着香香睡到中午。小萱萱钻进来,硬拱到两个人中间,慕容厉骂了一声,将女儿拎到自己这边,一手按住她,一手搂着香香。小萱萱要跟娘亲睡,这时候四肢乱划,呀呀直叫。慕容厉怒道:“再吵滚出去。”香香笑得不行,把女儿抱过来,两个人中间隔着一个小宝贝,顿时热闹了许多。小萱萱哪里是想睡觉,她早就睡饱了,这时候东蹭蹭,西蹭蹭。慕容厉索性也不睡了,起床,香香服侍他更衣。她是个极为细致的女人,慕容厉第二天要穿的衣服,一定经过她手。
是以每一件上面都带了独特的熏香,有时候是她自己做的花露。衣服熨烫妥帖,便连佩饰的璎珞也不会有一个褶皱。慕容厉让她帮自己系着衣带,香香突觉胃里一阵烦恶,一手捂着嘴,就开始干呕。
慕容厉皱眉:“怎么了?”这府里还能吃坏东西了?下人都机灵着,不用他吩咐,已经赶紧去找大夫。香香是生育过的,哪里不知道,这时候便有些觉得,只是也不好说。大夫过来一诊,就知道赏赐是少不了的,一迭声地报喜:“恭喜王爷,王爷大喜,王妃娘娘这是有了!”
慕容厉有些发愣——这、真的有个小崽子来之前知道打个招呼了?一瞬间,倒是说不清是什么心情了,想了想,说:“有劳有劳。”把大夫给吓得,连连拱手,直道不敢。
陶意之送走大夫,慕容厉也没去军营,在房里陪香香,也不知道老婆怀孕,自己是应该干点什么。香香瞧着好笑,说:“王爷忙您的去吧。”
慕容厉问:“那你就这样怀着啊?”
香香笑得不行:“我不就这样怀着能怎么办,您还怕它跑了啊。”
慕容厉想想,也是,说:“本王出去一趟,晚点回来。”
香香嗯了一声,用很是温柔的语调,慕容厉看了她一眼,又说:“两个小崽子我带到营里去了啊,省得烦你。”
香香还是不放心:“我能自己带的,孩子顽皮,王爷有正经事,就不要让他们跟着了。”
慕容厉是不管的,出了门,两手将小萱萱和小桀拎起来,左右肩膀一边坐一个,径自出了府门。小萱萱开心得要命,小桀就吓得直发抖,两岁多的小孩子,倒不是怕高,主要是怕慕容厉。
香香一直跟到府门口,见父子三人走远了,这才回去。刚走了不过几步,外面有人进来,香香一抬头,就看见郭阳,登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你怎么回来了?”
郭阳满头大汗,边城白天气温高,他说:“东胡出了点乱子,沈玉城将军受伤了。我送他回老家将养,正好他老家离这不远,就过来看看你。”
香香将他领到厅中,急急让人领着他下去沐浴更衣。郭阳也不跟姐姐客气,自行更衣。香香正命人准备午饭,外面就有声音传来:“香香姐!你就管他,不理我啦!”
香香将头往外一伸,看见薜锦屏居然也踏进了府门。香香吓得不轻,薜锦屏倒是不见外,扑过来就抱住她蹭:“香香姐姐,你们走了就不理我了!留我一个人在晋阳,闷死我了!”
香香哭笑不得:“你堂堂一个公主,不留在晋阳,怎么跑这里来了?”
薜锦屏不满:“父亲天天忙着给我指婚,烦死了。正好郭阳过来,我就跟他出来玩,顺便看看你。”
香香打趣她:“是看我呀,还是看王爷呀。”
薜锦屏像个老鼠一样缩了一下头,左右看了一遍,才问:“他不在吧?”
香香笑得不行:“不在,快进来吧。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薜锦屏抱住她用力地亲了一个:“香香姐姐最好了!我要吃黄焖羊肉、红梅珠香、地锅鸡……”后面就毫不客气地跟了一串菜单。
香香宠溺地摇摇头:“知道了。”
崔氏小声说:“静淑公主,王妃娘娘如今身怀有孕,还是少劳动才是。”
“啊?”薜锦屏摸了摸香香的肚子,惊叹:“香香姐姐,你又有宝宝啦?”
香香有些害羞地点点头,说:“不碍事,月份还小呢。”
薜锦屏将耳朵凑上去听了听,隔着她的肚子问:“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啊?喂喂,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听到了倒是答应一声呀,坏东西!”
香香差点笑岔气,说:“好了,刚到就闹腾,快去洗洗,井里冰着些果子,我让人拿过来。”
薜锦屏也是个不客气的,立刻答应一声,下去换衣服了。
等到郭阳出来,她也换好了,然后香香已经将冰镇过的花红摆了出来,又将水果酒都盛了一些。郭阳已经快满十六岁,长高了,也壮了。这会儿他咕咕喝了半碗甜酒,说:“姐,你别忙了,我还有事要去找王爷。先走了。”
香香说:“你待会儿记得回来吃饭啊。”
郭阳说:“你别等我,王爷回来我就跟他一道回。”话音一落,就准备走。薜锦屏赶紧也起身,跟在他身后。郭阳皱眉,说:“你跟着我干嘛,外面风沙大,又那么热!”
薜锦屏杏眼圆瞪:“马邑城这么大,我走你家路了!”
郭阳气得不行:“待会你又中暑!”
薜锦屏就是不回去:“要你管!”
香香一看二人这情景,是有那么点意思,也没说话。郭阳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回来吃饭。”
薜锦屏说:“我是要出去玩!谁理你!”
郭阳吓唬她:“我要去找王爷,你要也想见他就跟来吧!”
这话一出,薜锦屏倒真是不敢动了,想了半天,说:“你一会儿一定要回来啊。不然我找你去!你休想甩掉我!”
郭阳叹了口气,自顾自出了门。
香香下厨做菜,薜锦屏小狗一样跟在她身边,给她打下手。香香想了想,还是问:“锦屏,你今年十六了吧?”
薜锦屏说:“是啊。”
香香说:“亲事……沛国公恐怕已经在张罗了吧?”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薜锦屏就来气:“我爷爷根本就不关心我,他一双眼睛除了势利看不见别的东西!什么新科状元、什么小侯爷!我长姐嫁到宫里当妃子了,我还嫁什么劳什子状元侯爷!”
香香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那你想嫁谁?”
薜锦屏气呼呼地说:“我谁也不嫁,我还小,还没玩够呢!”
香香笑着打趣她:“大燕满朝文武,我们静淑公主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
薜锦屏啐了一口,再一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脸红了。香香低头腌着肉,也不说话。良久,她红着脸问:“香香姐,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香香微怔,撒着腌料的手停了一停,然后微笑,说“是……很辛酸很美好的感觉吧。你看见他的时候,可以甜得心都化了,还没有离开他,就开始思念他。”神魂颠倒、柔肠寸断,只因想起他。
薜锦屏微微一怔,说:“那……至少也得他也喜欢你吧?”
香香不说下去了,问:“我们公主殿下这是看上哪家俊秀公子了?”
薜锦屏又啐了一口,然后有一点怅然。
午时过半,郭阳果然回来了,后面跟着慕容厉。他年纪小,慕容厉虽然安排他在军中历练,但是没有什么军功,目前还只是沈玉城的都尉,还是看在慕容厉的面子上挂个军职。好在人虽然小,却相当机灵,武艺也不错。沈玉城一直留在身边,颇为信任。
两个人在桌边坐下,慕容厉详细过问沈玉城受伤的经过。香香也不感兴趣,只是把饭菜一样一样地端上来,薜锦屏之前的威风劲儿全不见了,缩头缩脑地坐在香香身边。慕容厉倒是说了一声:“你别忙了,就不能让下人去做?”是说的香香。
香香说:“不算什么的,我怀着小桀的时候,还在山里抓过野兔、砍过柴呢。”
慕容厉沉默,张了张嘴,没再说下去。一餐饭气氛不大好,他在,郭阳和薜锦屏都拘谨得很,不敢大声说话,薜锦屏更是恨不得假装隐身不在。
慕容厉几口塞完饭,去了书房给慕容博写奏表去了。薜锦屏这下活了,扯着郭阳的袖子,说:“喂,我们出去走走啊!”
郭阳拨开她的手,说:“静叔公主,小人有公事在身,不能陪您游山玩水!”
薜锦屏眉飞色舞的表情,一瞬间像是被浇熄的蜡烛。香香看不得这个,说:“公主让你陪她出去走走,你敢抗命?想死啊!”
郭阳转身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话。薜锦屏这才开心了,扯着他的袖子说:“走走走,没听见王妃下令了?”
两个人拉扯着出门,隐隐还听见郭阳的声音:“别拉拉扯扯的,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香香看着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
马邑城外的沙漠,黄沙无垠,红日沥血,浸染着一片荒漠。薜锦屏扬鞭策马,郭阳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良久,她终于越走越慢,等到了随后跟来的他。两个人的影子斜斜地铺在黄沙之上,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郭阳说:“如果公主没什么事的话,小人先回去了。”
薜锦屏问:“你就那么讨厌我?”
郭阳微微怔住,没有说话。薜锦屏翻身下马,郭阳说:“沙子烫。”她索性脱了鞋子,用力地朝他扔过去,白嫩的小脚只着轻薄的罗袜,踩在沙地里。原来那沙子真的很烫。
郭阳接住她的两只靴子,皱眉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薜锦屏在沙上走了几步,说:“你帮我盖一座沙城啊!”
郭阳一口回绝:“我不会!”
薜锦屏说:“骗人,你上次帮萱萱盖过!”
郭阳说:“不过哄小孩的把戏。”
薜锦屏说:“这一生,从来没有人送过我什么礼物。你帮我盖一座沙城吧。”
郭阳一怔,良久,微微倾身,在一块平整的沙地上,缓缓盖一座沙城。薜锦屏难得没有说话,站在他身边,垂眸而望。
那是一座生于沙里的城,有巍峨的城门,有守卫的城卫,有护城河。城中是林立的商铺,宽阔的官道,车马往来,行人匆匆。郭阳低着头,阳光斜斜地掠过他的侧脸,尚带稚气的侧脸,显得格外专注。薜锦屏开始还看着渐起的沙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目光就一直融化在他的脸上。
时间是无声的流沙,等到夕阳渐斜,郭阳起身,说:“好了。”话落,转身离开。薜锦屏站在沙城之前,听见身后脚步声渐远。暮色降临了沙地,风起,卷去沙上的痕迹。薜锦屏倾身去挡那风,而那风穿过了她。栩栩如生的沙城,在她怀中崩塌,寸寸化沙。
慕容厉在书房写奏表,几个参军都被叫了去。香香在府里陪小萱萱和小桀玩,一边等薜锦屏和郭阳回来。等到天色都晚了,她心里也有些焦急,两个人虽然相熟,但孤男寡女,只怕落人话柄。
正想着,就见外面郭阳先进来。小萱萱跑得快,一把上前将他大腿抱住。郭阳将她抱起来的那一刻,香香还是看见他脸上的表情,那眼神亮得可怕,像蒙了一层水光。小桀也扑了上去,见姐姐已经被舅舅抱在怀里了,他也不争,安静地站着看。郭阳将他也拎起来,一手抱一个。小萱萱一个劲叽喳:“舅舅,我要骑马!”
郭阳说:“天都黑了,骑什么马。”
小萱萱不干,四肢乱划:“那舅舅当马给我骑!”
香香嗔道:“萱萱,不准胡闹!”转而问郭阳,“锦屏没回来,你怎么倒先回来了?”
香香有点怒了,说:“我是问你,你跟她一起出去,怎么自己先回来了?她一个小女孩单独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她骑术又不好,再等一会儿,天就要黑了。黑灯瞎火,她能知道回来的路吗?”
郭阳说:“你要担心,就自己派人去找吧。”
他抱着小萱萱和小桀就要走,香香问:“郭阳,你对她……真的……”
郭阳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他说:“她出身侯门,又是公主之尊。我一个小小的都尉,怎敢高攀。”
香香说:“郭阳,如果你们真的互相有意,可以……”
郭阳打断她,说:“可以请王爷出面,帮我做主。”香香顿住,郭阳努力平和语气,说:“姐,我现在的差事本就是姐夫帮我谋来的。难道我的妻子、我的前程,我的一切,都只有靠姐夫得来吗?”这么多年来的男儿抱负,最终只能靠一根裙带?
不。
不……
薜锦屏很久都没有回来,香香急了,不断派人出去找。天色越来越晚,小萱萱跟小桀玩累了,已经睡了。郭阳一直没有睡,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留意着外面的动静。等了半天,下人来报,仍然是没有找到薜锦屏。郭阳翻身出府,正要去牵马,站在王府的院墙上,看见薜锦屏牵着马进了府门。他跳下院墙,默默地回了房。
第二天,薜锦屏返回晋阳。香香一直将她送到马邑城外,薜锦屏回头看了一眼,不见郭阳。她笑着说:“香香姐,这次回去我就嫁人了。以后不能这样来找你啦。”
香香心里一疼,薜锦屏打马向前,一边策马,一边唱着一首大燕的牧羊歌。歌声如珠玉般溅落,复又微弱。身后碧珠为她撑着伞,轻声说:“王妃,先回府吧。有了身子的人,可不能这样晒着啊。”
香香点头,转眼看见郭阳,站在转角那家老店的屋檐下,一身青衫的少年,俊秀中透着些微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