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从宗瑛神色中看出了难得的焦虑,虽不明就里,但这焦虑至少能证明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既然宗瑛似铜墙铁壁一样难打探,那么只能另寻突破口,眼前这个看起来温和老派的年轻人无疑成了极佳选择。
外婆立即转回头,得出结论,笑着同盛清让说道:“原来宗瑛昨天买的衣服是送你的呀,那么看来是认识的了,我记得好像前天在大堂见过你?”
老人家的记性好得出奇,根本不好糊弄,还不等他二人回答,紧接着又问:“你昨天是什么时候来的呀?”
外婆明知故问想要揭穿,盛清让急于脱身却还要保持镇定,僵持不下之际,挺身而出的却是宗瑛。
盛清让急剧思索应答长辈的措辞时,宗瑛突然走出门来,上前一把揽过他,故作亲密地握紧他的手,又迅速转头同外婆讲:“我有点事要同他讲,外婆你等一等。”她说完也不松手,环紧盛清让的腰快步往前走,贴着他压低声音道,“时间来不及了,你得赶紧离开,七十多年前这里是什么地方?”
盛清让只能低头迁就她的身高,快速答道:“也是一个饭店,但只有七层。”
宗瑛抬头看电梯楼层指示灯,电梯在二十一层迟迟不肯下来,她陡然皱眉,旋即推开应急楼梯间的门,拉着盛清让快步往下跑——
直到迎面出现一个黑底金字的“7F”标志,她才倏地收住步子,纸袋被楼梯拐角刮到的声音乍然响起,衣服便从袋子里掉出来。
盛清让正要弯腰去捡,宗瑛看一眼时间讲:“不要管它了盛先生。”她说着抬头看他,“还有五秒。”
五秒钟能做什么?
她呼吸急促,盛清让亦是气喘吁吁,一个心脏跳了十次,另一个跳了十一次,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讲不成,松开手的刹那,就是告别。
楼道里只剩宗瑛一个人的呼吸,一只破损的纸袋,一件换下来的衬衫。
于瞬间消失的盛清让,则出现在一九三七年南京一家大饭店的天台上,视线里不再有宗瑛和昏暗楼道,替而代之的是南京灰蒙蒙的天际线,乌云嚣张地翻滚,空气潮湿得仿佛能拧出水。
六点过一分,不同的两个时代,几乎是同时响起几不可闻的叹息。
一个想办法在骤雨到来前离开天台,一个弯腰捡起落在阶梯上的衬衫,整理好呼吸重新上了楼。
宗瑛回去时,外婆就站在门口等她,带着满脸笑问她:“怎么你一个人上来啦?那个小伙子呢?”
宗瑛敷衍地讲:“他有点急事情,被朋友电话叫走了。”
外婆一脸探究,“他看起来蛮好的,什么时候认识的?”
宗瑛说:“有一阵子了。”
外婆又问:“那为什么那天晚上装不认识呀?”
宗瑛实在圆不下去,干巴巴地答了三个字:“他害羞。”
宗瑛这样讲,却引得外婆兴趣更浓,但外婆也晓得再往下问不出什么了,打探到此为止,最后只补一句:“请他有空一起吃个饭呀。”
宗瑛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回房将脏衬衣塞进洗衣袋,迅速勾好洗衣单,转头同外婆岔开话题,为调节气氛甚至刻意换了个称呼:“方女士,请问今天想去哪里?”
外婆坐下来戴上老花镜,摸出旅游册子,突然指着大屠杀纪念馆讲:“你带我去这里吧,我长兄一九三七年的时候才六岁,被大姑带着来南京走亲戚,没能回得去,最后也不晓得葬在了哪里。”
皱巴巴的手缓慢地在照片上摩挲,是念及旧事时难免的伤感。气氛顿时更沉重,宗瑛一声不吭地换了衣服,带她下楼吃了早饭,就出发去大屠杀纪念馆。奠字下的长明灯在晨风里燃烧,十字架上赫然印着1937.12.13—1938.1。
十二月十三日,那一天对于盛清让来说,很近了。且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上海也已经沦陷——宗瑛望着墙上烙着的日期想,自己认识的那些人又将会何去何从呢?
一种被历史封棺拍定的无力感骤然袭来,以至于宗瑛从馆内出来时仍是一副难振作的样子。外婆也意识到宗瑛的情绪太糟糕了,便提议去夫子庙逛一逛,最后在热闹的人潮中,总算捕捉到一些属于人间的活力。
南京之行至此该结束了。
按原定计划,应是明天退了房再回上海,但宗瑛打算今天晚上先将盛清让送回去,明天再坐早晨的高铁来接外婆。
同外婆一起吃过晚饭,她先去退了盛清让那间房,然后对外婆摊牌,“今晚我有事要先回一下上海,明天早上我坐高铁来接你好不好?”
“要走为什么不一起走?”外婆抬头看她,“多跑一趟太麻烦了。”
“但晚上你需要休息。”
“车里也能休息,何况你晚上一个人上高速我也不放心。”
外婆见招拆招,宗瑛只能答:“车里还会有另一个人,你不用担心。”
她讲这个话,外婆更加不肯一个人待在南京等,“是不是早上那个小伙子?他要同你一起回上海吧?”
宗瑛晓得避不开了,回说:“对。”
外婆立刻站起来,“那我现在就收拾行李,你去把房间退了。”
老太太态度坚决,宗瑛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讲:“先洗澡吧,还早,他要到十点才会来。”
外婆虽觉得奇怪,但也未疑心太多,照宗瑛说的去洗了澡,不急不忙地收拾了行李,和宗瑛一起下楼等。
大堂里人来人往,夜愈深人愈少,外婆盯着酒店的挂钟看,甫见时针指向十,便焦急地问:“怎么还没有来?你是同他约好了吧,要不要再打电话问问?”
宗瑛摸出手机,却不知道要往哪里拨。或许该给他一部手机,这样就更方便联系,她想。
等到将近十一点,外婆开始犯困,宗瑛垂首沉默,就在她沮丧地起身,打算再去开房间睡觉时,盛清让姗姗来迟。
他为赴此约似乎赶了很远的路,整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
即便他如此狼狈,宗瑛也暗松一口气,俯身唤醒打盹的外婆。外婆乏力地抬起眼皮,一看到盛清让转瞬来了精神,“你总算来了呀,宗瑛都等好几个钟头啦。”
盛清让连声道歉,外婆对他的礼貌很满意,同宗瑛说:“那么快点出发吧,不要再耽搁时间了。”
待坐进车里,她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温水,开始盘问盛清让。将近三百公里的漫长路途,有的是工夫打探。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你怎么称呼?”
“盛清让。”
“好像有点耳熟的,但记不太清楚了。你是哪里人?”
“上海。”
“也是上海的呀,现在也住在上海?住哪个区?”
盛清让还未及说,宗瑛就抢先答道:“静安区。”
外婆讶道:“也在静安啊,那么两家靠得老近了。你做什么工作呢?”
盛清让答:“法律方面的工作。”
“律师?”
“是。”
“那很好啊。”外婆讲完犹豫片刻,终于提到他脸上的伤口,“你脸上的伤同这个职业有关系伐?是不是遭人报复了呀?”
“是的,外婆。”宗瑛再次抢答。
外婆便说:“要当心啊,现辰光做哪一行都不容易的。”
宗瑛回她:“外婆,你先休息会儿吧。”
这是明确阻止她打探了,外婆瞧出她的意图,说:“那我眯一会儿。”接着又伸出手轻拍拍盛清让的左肩。
盛清让倏地转过头,外婆压低声音说:“这一路要开四个钟头,宗瑛会很累的,你半路跟她换着开开,让她也歇一歇。”
盛清让面上顿时涌起窘迫,“我不会开车。”
这答案出乎外婆意料,她却还要打圆场来缓解对方的尴尬,“我也不会,没有关系。”
外婆说完便蜷在后座睡了,盛清让转头确认了一下她身上盖了毯子,才重新坐正,看向宗瑛,“真是麻烦你了。”
宗瑛没有理他,侧脸始终绷着,全神贯注地开车。
盛清让看向车窗外,快速掠过的夜景单调乏味,只有各色路牌在黑暗中反光,平静得令人恋恋不舍。
过了许久,车后座响起老人家的疲惫鼾声,宗瑛一直绷着的脸这时才稍稍松弛,小声与盛清让说:“大概三点多我们就能到上海,要送你去法租界还是公共租界?”
“法租界。”
“你要回公寓吗?”
“是,我回去看看清蕙和孩子们。”
宗瑛略诧异。
盛清让解释道:“二姐不同意清蕙收养那两个孩子,清蕙就只能暂住在公寓,我这阵子不在上海,只能托叶先生关照他们,也不晓得情况如何了。”
宗瑛问:“上海现在怎么样了?”
盛清让短促地闭了下眼,回忆起数日里发生的种种,勉强只答了两个字:“不好。”
宗瑛这时偏头迅速瞥了他一眼,不知为什么,那种对方“有去无回”的感觉在瞬间变得更强烈了。
时间一点点往前走,车在高速上安静飞驰,仿佛能开到天荒地老,就算互不交流,这静谧平和的相处也令人眷恋。
霎时,宗瑛的手机拼命振动起来,屏幕随之亮起,来电人“宗庆霖”。宗瑛不接,电话却持续不断地进来,一个接一个,那架势似乎非打到她接通不可。
宗瑛眼角余光瞥见服务区指示牌,索性驶入服务区,停稳的瞬间接起电话,称呼还未来得及喊出口,那边便是劈头盖脸好一通责问:“你是不是缺钱着急套现?为什么突然要抛售股份?”
面对父亲的质问,宗瑛闭上眼,暗暗咬紧牙根,声音却风平浪静,“没有特别的原因,我就是想减持。”
宗庆霖显然在气头上,“现在在哪里?立刻回家里见我。”
宗瑛睁开眼,“可能办不到,我在高速上,和外婆一起。”她说着突然推开车门,夜风慷慨地迎面涌来,她走出去一些,继续打这个电话。
车里的外婆这时醒了,睁开眼就看到驾驶位上没人,再朝外一看,发觉宗瑛就站在七八米开外抽烟,烟丝在指间忽明忽灭,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烟雾里是孤独的脸。
外婆由衷地生出一些怅然与心疼,但又不能外露太多情绪,遂同盛清让讲:“你以后也劝劝宗瑛,叫她少抽点烟。”
盛清让想起那位章姓律师讲她要处理财产立遗嘱的事,又回忆起她刚才几近咬牙切齿的忍耐,眉心便跟着皱成一团。
他刚打算下车,宗瑛却快步折返回了车内。
她若无其事地将手机卡进支架,系好安全带,打算重新上路——
汽车突然发动不了了。
毫无征兆的罢工都是变本加厉的添堵。
宗瑛竭力维持的平静几乎要在刹那崩塌,但现实却不允许她有半点泄气。距早六点越来越近,将盛清让丢在这里无疑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外婆探头问怎么了,宗瑛讲“车好像坏了”,随即推门下车检查。
车内两人面对这种突发情况束手无策,只能干看着她忙活,外婆有点担心地对盛清让说:“不晓得宗瑛一个人能不能应付,不然你去帮帮忙?”
盛清让对现代汽车基本一无所知,他硬着头皮解开安全带,正打算下车,外婆却突然又从后面搭住了他的左肩膀。
老人家力气蛮大,发话道:“你既然不会开车,那么大概也不会修车了……还是坐着吧。”
盛清让只能重新坐好,外婆递过来一包瓜子,“饿了伐?瓜子要不要吃?”
盛清让连忙摆摆手,“谢谢,我不饿。”
外婆又从购物袋里翻出一袋薯片,“现在年轻人应该都喜欢吃这个吧,要不要?”
盛清让略窘迫地摆摆手,余光瞥向车外,只见宗瑛快步折了回来。
宗瑛拉开车门,手伸进来取走支架上的手机,然后迅速拨了个救援电话出去。她打电话时关上了车门,车内便听不到丁点声音,只能看到她低着头正与人联系,等待答复的过程中她又抿紧嘴唇,抬手将头发往后捋了一些。
外婆看着她自言自语道:“真是同小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盛清让闻言突然想起宗瑛卧室里那本黑色硬皮册子。他猜外婆所说的小曼应该就是宗瑛的母亲。他对严曼的印象全都来自照片与新闻,但仅凭这些,他也能理解为什么外婆会这样讲,因为的确很像,不论是长相还是神态。
外婆这时突然对他说:“宗瑛做事情蛮稳妥的,你讲是不是?”
盛清让被拽回神,由衷答道:“是。”
他言罢又看向车窗外,见她好像收了电话,转过身大步往服务区里面走去,只留了个背影给他们。
盛清让望着那愈走愈远的背影,竟主动开口询问外婆:“宗瑛生日是不是九月十四号?”
外婆不晓得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点点头,道:“对的对的,你怎么晓得?”
得到确认,盛清让并没有显露出高兴,眸光反而倏地一黯。他敷衍答道:“偶然知道的。”
9.14,是宗瑛来到这个世界的日期,也是她母亲离开这个世界的日期。
一个起点,一个终点。
和数字印在一起的那个莫比乌斯环,似乎也有了新的解释与意义。
在外婆“你今年多大了?”“同宗瑛是怎么认识的呀?”“你这么晚着急回上海为的是什么事情?”等一系列探询中,盛清让始终关注着百米外那个身影。
广袤夜色覆盖下,服务区的广场看起来格外空旷,好像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脚踏实地地顽强生长,独自解决着所有的麻烦,是一种顶天立地的顽强。
她处理事情果断利落,好像不论做什么都很帅气,盛清让正想着,宗瑛突然朝这边走过来。快走到车跟前时,宗瑛又停住,接起电话——
是薛选青打来的,她在那边打着哈欠说:“竟然真能打通,我以为你不打算接我电话了。”
“找我什么事?”
薛选青讲:“我这两天休息,在我奶奶这里无聊得崩溃,想问问你回上海了没有,回来了我就去找你玩。”
宗瑛不答反问:“你奶奶家是不是在昆山?”
薛选青又打了哈欠,“对啊。”
宗瑛抬眸看了一眼服务区指示牌,“所以你打算现在来找我?”
薛选青应道:“有这个打算,你在哪儿?”
宗瑛爽快应道:“沪宁高速阳澄湖服务区,我车坏了,你来吧。”
电话那端的薛选青倏地坐起来,她还没来得及反问,宗瑛已经挂了。
宗瑛如此的不客气,简直一反常态。不过就是高速上坏个车,就把她逼成这个样子了?
朋友有难,不能不帮。
薛选青尽管有些无法理解,但还是起身拿了外套出门取车。
九月天,昼夜温差逐渐拉大,晚风里也有了惬意的凉。
昆山到阳澄湖服务区,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车程,再从阳澄湖服务区到上海静安区,晚上不拥堵的情况下,一个半小时也足够了。
宗瑛仔细算过时间——来得及。
薛选青是她的Plan B,在薛选青打电话来之前,她本打算等救援车来了再将盛清让送回上海,现在就看哪个来得早了。
她想松口气,但怎样也做不到,最后拉开车门坐进去,看一眼盛清让说:“天亮了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你先睡一会儿,等车来了我叫你。”
外婆见她这样关心盛清让,也帮腔道:“宗瑛讲得对,我们两个白天好歹能补觉,你要忙工作的话,还是不要跟我们熬通宵的好。”说着甚至将身上的毯子也递过去,“你盖腿上,不要着凉。”
受宠若惊的盛清让有一瞬的不知所措,他忙同外婆道:“您盖着就好了,我还不困。”
“哪里像不困的样子?你眼睛下面都发青的,一看就晓得许多天没好好睡觉了。年轻人身体好也不是这么个拼命法,工作是做不完的,健康才最值价。”
外婆驳得有理有据,又讲:“你不要犟了,拿去盖着,快点睡觉。”
盛清让没接,她便使出激将法,“你不肯睡,是不是想叫我把后座让给你睡?”
“不不不。”盛清让连否三次,最后只能从老人家手里接过毛毯,盖好了闭眼睡。
宗瑛见状无奈地抿起了唇,外婆却得逞似的同她挤了挤眼,压低声音说:“你看,这不就睡了嘛。”
车内顿时变得极安静,外婆蹑手蹑脚重新躺下,宗瑛也挨着椅背合上眼。
人在等待的时候,再困也睡不沉。因此手机一有了动静,宗瑛立刻就睁开眼接起来,她声音极低地“喂”了一声,紧接着小心翼翼地推门下车,问:“你到了吗?”
薛选青声音大咧咧的,“当然到了才给你打电话,你那辆破车停哪儿了,我怎么看不到?”
宗瑛抬头四下寻了一遍,说:“我看到你了,你往北边开。”
“黑黢黢的谁分得清东南西北,你告诉我左右行不行?”
“右手边。”
薛选青终于看到她,毫不留情地摁了摁车喇叭,几声响之后,外婆和盛清让也醒了。
宗瑛偏头瞥一眼,拉开门同车内道:“先等一等。”
她刚说完,薛选青却已经快步朝她走过来。
薛选青说:“你不是一个人吧?”她知道宗瑛带了外婆去南京寻亲,那么回来必定要带外婆一起,所以宗瑛的着急也有了解释,毕竟让老人家待在高速上也不好,可是——
薛选青又问:“你半夜带老人家上什么高速?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你是不是傻了?”
宗瑛答:“我等会儿跟你解释,你先……”
薛选青还不待她说完,一弯腰,敏锐地发觉了坐在副驾上的盛清让。她狠狠盯他一眼,直起身道:“原来不止外婆啊,难道我过会儿还要带他一起上路吗?我连他什么来历都不晓得。”
她讲话声音不算高,但宗瑛还是将她拉到一旁,正色拜托道:“他有点急事需要天亮前赶回上海,我希望你能带他先回去。”
“那你和外婆呢?”
“我们等救援车来了再走。”
薛选青越发难理解了,她实在想不通宗瑛为什么如此替一个陌生人着想。
她乜一眼右手边的车,问:“他是你什么人啊?至于吗?”
宗瑛想想:“暂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是很重要的一个人,你不要为难他。”
宗瑛说话时,薛选青一直盯着她的脸。
从她脸上,薛选青看出了难得的恳切与无奈,她的确是真心求助,且丝毫没有开玩笑。
薛选青犹豫片刻,虽很不情愿,最后仍是回:“行吧。”她说着舔了下嘴唇,伸手问宗瑛要烟,“来给我一根。”
宗瑛递给她一支烟,薛选青甫点燃就皱皱眉,低头吸一口就忍不住掐了,“这什么破烟,甜腻腻的,居然还有奶味,又不是喝牛奶!”她低头看看,抬首问宗瑛,“你突然改抽女士烟,不会是打算慢慢戒掉吧?”
宗瑛不瞒她,“是,我在争取戒烟。”
薛选青顿时生出一种被抛弃的孤独感,但她说的却是:“抽烟的确没什么好的,要不是现场总是味道很重,我也不想抽。戒掉吧,戒掉很好。”
话说到此,她想起宗瑛原先是不抽烟的,至少在最初认识时宗瑛碰都不碰这些。
如果宗瑛没有认识她,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有抽烟这个坏毛病。
她对宗瑛始终存了愧疚,这愧疚不仅仅关乎抽不抽烟的问题,它藏得更深,更不能轻易提及,也让她的得失心不断加剧,以至于之前做出一些不太理智的举动。
宗瑛见她突然沉默,也未询问缘由,低头看一眼时间道:“不早了,你们尽快上路,可不可以?”
薛选青敛回神,看向车那边,“行啊,你叫他过来吧,我先去那边等着。”
她说完即转身返回自己的车里,宗瑛走向另一边,拉开车门弯腰对盛清让说:“盛先生,出来一下。”
盛清让立即下车,宗瑛对他说:“从这里开到法租界,两个小时不到,时间应该是足够的。但我不确定救援车什么时候能来,所以你跟选青的车先走最稳妥,可以吗?”
虽然是征求意见的语气,但实际已经替盛清让做了决定,盛清让说:“宗小姐安排的都可以。”
他对她是十足信任,宗瑛受之有愧,但也没说什么,指了薛选青的车,“在那边。”
盛清让循她的手看去,薛选青打开大灯,示威一样摁了两下喇叭。
宗瑛陪盛清让一起过去,待盛清让坐进副驾,她突然又想起什么,“稍微等一下。”说完立刻折返回自己车内,问外婆,“之前我买的那一袋零食呢?”
外婆一愣,将购物袋递过去,只见宗瑛二话不说拎起袋子就跑了。外婆“哎——”了一声,这才意识到宗瑛的零食并不是买给自己的。
宗瑛让薛选青打开车窗,将满满当当的购物袋塞给副驾上的盛清让,“有备无患。”
盛清让抬头,忽然又见她将手伸进来,探入购物袋内摸出两瓶易拉罐饮料。她食指用力一钩,启开一个拉环,先将一罐递给他,随后自己又开了一罐。
她细长的一双手握着饮料罐,大概沉默了三秒钟,说:“如果回来,不管怎样,知会我一声。”言毕她突然将饮料罐往前递了一递,碰及他手里的罐子,似离别干杯。
然后,她仰头喝了大半。她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他,甚至不确定还能不能再见面,要讲的一切都在饮料罐里,在清甜的蜜桃果汁中。
盛清让察觉到了她的担心和在乎,他很确信自己的直觉是真的,直到手里的金属易拉罐都被捂出体温,直到宗瑛喝完一整罐,他看一眼悬在黢黑夜空里的月亮,将视线转向她,才开口说:“今晚的月色很美,宗小姐。”
眸光相撞,宗瑛喉咙口的肌肉顿时收紧,握着易拉罐的手差点将铝罐捏瘪。
薛选青看不下去了,“你们两位是在谈恋爱吗?能不能痛快点,又不是生离死别。”
宗瑛别过脸,终于捏瘪罐子,突然俯身凑到盛清让耳边,低声叮嘱:“不管想什么办法,六点之前从选青车里脱身。请你多保重。”
她虽然还是担心他的突然消失会给他人造成不必要的惊吓,但她这两天的种种举动,都是对他在她生活中出现,甚至单独接触她亲友的默许与接纳。
她说话时的气息有蜜桃汁的味道。
但她讲完立刻直起身,薛选青也在同一时刻关上了玻璃窗,只有他手中罐子里还隐隐存有同样的气味。
汽车驶离服务区停车场,盛清让转头看,宗瑛的身影在昏黄灯光下愈来愈小,直到完全看不见,他耳根的一点点红才逐渐消退下去。
宗瑛走回车里,解锁手机调出播放器,随机播放到一首Prairie Moon,口琴声格外地空旷悠扬。
阴历二十四,圆月缺角,这一轮圆满很快结束,将迎来新的初升。
外婆这时突然打破气氛,“那袋子吃的你该早点给他呀,我还以为是买给我的,还一路吃了那么多,多不好意思。”
宗瑛倏地回神,忙转头说:“后备厢还有一袋是给你的,方女士。”
外婆恍然,“我就讲嘛,刚刚那袋里面都是年轻人才喜欢吃的零食。”
与这里相比,薛选青车内的气氛却远没有这样平和,彼此剑拔弩张,颇有些狭路相逢的意思。
开了好一会儿,薛选青问:“好久不见盛先生,上次你裤脚全是血,浑身硝烟的味道,这次干脆脸上都挂彩了,你是混道上的吗?”
薛选青讲话时余光掠过他的脸,问得毫不客气。
盛清让否认,“只是暂时卷入了一些纷争。”
他这个回答无法令薛选青满意,薛选青干脆挑明,“有件事我需要坦白,上次我提取了你的DNA和指纹,但是查下来没什么收获,我无法确定你的身份,这令我很不放心。”
盛清让尽管不是十分明白她所述术语,但他问:“请问凭什么这样做?”
薛选青说:“因为我觉得你很可疑,所以你到底是谁?”
盛清让沉住气答:“我是宗瑛的朋友。”
薛选青有点恼火,但对方没有奓毛之前,她不能先奓。
出高速又开了一会儿,天边隐约要亮了,她又问:“你什么事情这样着急,赶飞机吗?”
盛清让将错就错,顺着她讲:“是,但带我进市区即可,如果你觉得麻烦,可以现在就让我下车,非常感谢。”
薛选青冷笑一声,“怎么会觉得麻烦呢?”她接着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这样乐于助人,当然是要送你到机场才好了。去浦东还是虹桥?哪个航站楼?”
不论是虹桥还是浦东,现在都极不太平。
盛清让说:“谢谢你,不用了,现在让我下车就可以。”
薛选青越发觉得他有鬼,余光扫过去讲:“既然你不讲,那么先去浦东?反正快到了。”
盛清让整个人陷入一种竭力压制的焦虑中,薛选青偏不让他好过。
车子到浦东机场时,距早六点还有二十分钟,盛清让很清楚再拖下去他很可能会在车上直接消失,因此二话不说下了车,立刻往航站楼里走。
薛选青停好车,悄无声息地跟进去。
她最终见盛清让进入男洗手间,过去将近二十分钟,却不见他出来。
薛选青皱起眉,这时大厅里人少得可怜,男洗手间里也很久无人进出,她索性走进去,小便池前一个人也没有,所有隔间的门都敞开着,哪里还有盛清让的人影?
这个人难道可以凭空消失吗?!
无论薛选青有没有找到盛清让,这一天的太阳还是照常升了起来。
最高气温跌到三十摄氏度以下,遇上多云的天气,阳光飘忽不定,东北风轻柔拂过整座城市,似乎秋日将至。
交易日一开盘,就不停地有电话拨给宗瑛。
宗瑛彼时还在高速上,无动于衷地放任手机一直振动,就是不接。她知道这些电话几乎都与她减持新希股份有关,无非是质问为什么突然抛售,抑或探询她在新希新药上市这种关口减持的理由。股价的涨跌,能套现多少,她都不关心,对新希的经营状况她更是毫无兴趣。
新希不再是初创时那个新希了,它或许已经与严曼期冀的方向背道而驰。
手机刚刚歇下去,屏幕乍然又亮。
汽车驶出高速收费站,宗瑛按了接听,蓝牙耳机里传来薛选青的声音。
“宗瑛。”
“安全送到了吗?”
“你先听我讲。”
宗瑛骤然察觉她语气与平日有异,握住方向盘的手不由得一紧,“讲。”
那边薛选青迅速整理了思路,“我送他去了浦东机场,然后他凭空消失了,真的是——凭空!我都快把浦东机场翻了个遍,连个影子也没找到。简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这根本不科学!”
她的声音混在机场大厅嘈杂的环境中,宗瑛听得有一瞬发蒙,耳朵嗡嗡直响。
宗瑛复问:“你送他去了哪里?”
薛选青皱眉答:“浦东机场啊。”
浦东——
宗瑛清晰记得那天她在姨外婆家搜出来的沪战大事记。就在两天前,为威胁浦江右岸敌军,第八集团军防守浦东。
即便没有沦陷,那里也是毫无疑问的前线。
外婆这时明显发觉宗瑛握着方向盘的手在颤抖,侧脸也紧紧绷起。
宗瑛压着语声问:“你为什么要送他去那里?”
薛选青又讲:“他避而不答含糊其词,我觉得他有问题,因此打算试探一下,谁知道他突然会消失?你说他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呢,那完全是个封闭的环境,他是在变魔术吗?”
宗瑛几乎一触即发了,她讲:“薛选青,我不和你开玩笑,这件事性命攸关,我真的可能会和你翻脸。”
性命攸关四个字将薛选青震住了,也将她推入了更深的困惑当中。等她意识到事情可能真的失控时,宗瑛挂了电话,只剩急促的“嘟嘟嘟”声,再拨就拨不通了。
宗瑛差一点朝薛选青发了脾气,但她明白这除了宣泄毫无用处,包括自责也没有用。他一旦回到过去,就会音讯全无。宣泄和自责,统统找不回他。
宗瑛的手机因电量不足自动关了,车内不复有打扰,有片刻消停。外婆谨慎地问她:“出了什么事情?人没有安全送到吗?”
宗瑛握紧方向盘,拐进另一条路,按照原计划回699号公寓。
她答:“出了一些周折,现在还不确定状况。”
外婆不由得蹙眉,宗瑛怕她担心,又说:“但是外婆,我会尽力处理。”
将外婆送回公寓,宗瑛直奔浦东机场,尽管知道这个时间点不可能在那里找到他,但她仍和薛选青走了一遍。薛选青最后指了男洗手间道:“外面的监控我已经看过了,他进去就没有出来过,而里面也确实没有人。”紧接着给出结论,“他的确就是凭空消失。”
薛选青讲完神色变得凝重,抬眸看宗瑛,“你是不是之前……就知道?”
宗瑛回她:“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薛选青满脑子被不可思议所充斥,但她也只能接受活人凭空消失的现实,且出乎意料地冷静分析道,“这关乎他凭空消失到哪里去了,是过去,未来,还是别的空间?”
宗瑛抿唇。
“那么我猜是过去。”薛选青回忆起盛清让老派的穿着与作风,又想起他裤腿的血迹和身上的硝烟味。她看着宗瑛一字一顿地问道,“难道是战时?”
说出“战时”这两个字时,薛选青才突然生出一种后怕的情绪。
她恨不得所有都是无凭无据的猜测,可却有太多线索来佐证——比如她撬门那天,被反锁的房门内一个人也没有;又譬如宗瑛借她车的那个早晨,那辆车开到外白渡桥旁的交通灯前停下,被发现时里面却空无一人。
全部都是,凭空消失。
薛选青下意识闭了闭眼,用力握拳来保持冷静,心平气和地问宗瑛:“车停在外白渡桥的那天,你也在车里?”她笃定盛清让不会开车,那么肯定是宗瑛开车带他,可为什么宗瑛也消失不见了?
宗瑛无法再瞒,抿唇默认。
薛选青看着她,心中突然腾起一种无力感,“那你消失去了哪里?难道和他一起吗?”
为什么会这样?
薛选青见过大案要案,离奇的事情逢得多了,如此奇怪,关乎宗瑛的一件事却几乎要将她逼到崩溃。
机场大厅人来人往,广播轮番催促登机,世人好像都匆匆碌碌往前狂奔,只有宗瑛跟着一个莫名其妙的过去来客,往后退。
她曾在最紧急的关头抓紧过薛选青,薛选青此时却害怕抓不住她。
突然有个推着行李箱横冲直撞的孩子惊叫一声“啊,我的箱子”,万向轮载着箱子就径直朝薛选青滚了过去。薛选青被行李箱撞了一下,骤然回了神。
她抬头看宗瑛,宗瑛也看她。她又问:“我是不是在做梦?”且这个梦还不可理喻到了极点。
说完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疼痛结结实实,丝毫不假。
薛选青沉默了,宗瑛过了半晌道:“不是做梦,他从一九三七年来。”
这是宗瑛难得的摊牌,薛选青却没有丝毫欣悦,她反问:“一九三七年?一九三七年!”
她猜的没错了,就是战时。
薛选青进一步求证,“所以你突然消失的那些天,是不是跟他去了一九三七年?”
宗瑛不回避了,答:“是。”
薛选青几乎要跳起来,“那得多危险!疯了吗?!”
宗瑛此时非常疲倦,双脚仿佛都支撑不住躯体的重量。
她面色沉郁地看向薛选青,声音是疲劳携来的低哑,“危险?他每天都要面对你说的那个危险世界,而浦东在他的时代,是战区。”
薛选青陡然意识到自己的试探将一个人丢去了更加危险的前线,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我来帮你找。”她竭力稳神,摸出手机想做些什么,手忙脚乱打开搜索框,查询淞沪会战大事记,扑面而来的“某某战场、某某集团军、轰炸、沦陷”等字眼,密密麻麻凑成堆,令她毫无头绪。
末了她又清空搜索框,打算查一查这个人的生平,但她努力回忆,只晓得他姓盛,并不知道他名字。
薛选青抬起头想要问宗瑛,对面却伸来一只手拿走了手机。
宗瑛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查他。”她讲完低头打开地图,双指放大,定位到浦东机场这个洗手间的位置,截完图快步走向服务台。
薛选青连忙跟上去,只见她拿着手机询问服务台的工作人员:“请问你知道七十多年前浦东机场的这个位置是哪里吗?”
那个工作人员敛睑眯了一眼,又可疑地看了看宗瑛,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突然问这种问题。她隐约记得一些机场建造的历史,却又不太确定,因此扭头转向旁边的同事,问道:“浦东机场是不是填了一部分海才造起来的啊?”
那个同事被这样问也觉得莫名其妙,转过身来说:“我记得是填了一半?”
挨着柜台的薛选青惊诧反问:“这里原来是海吗?”
薛选青声情俱惊,柜台内的工作人员被骇了一下,她心想:就算是海又怎么了?这个人何至于惊吓成这个样子?
“大概是吧。”工作人员深觉这种问题无关紧要,敷衍地应付一声,随即转向前来咨询的其他旅客,“您好,有什么需要帮忙?”
那个上了年纪的旅客倒不着急问事情了,伸头探一眼放在柜台上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正是浦东机场的卫星地图,图上标了一个小红点。
他皱眉指出工作人员的错误,“怎么是填海建的呢?这个地方顶多算个滩涂,原来到处是烂泥和芦苇,这种网上都能查得到的呀!”讲完又多看两眼薛选青和宗瑛,“你们是做历史方面工作的?”
薛选青胡乱应完又连忙道谢,庆幸地大叹一口气,“还好不是海,不然万一他不会游泳,那……”
她讲完视线瞥向宗瑛,宗瑛的脸却始终绷着,不晓得是在生气还是担心。
事关性命,薛选青这时气焰骤消,有些后怕起来,也不敢再在宗瑛跟前胡乱讲话。
就算不是海,滩涂和芦苇荡也不是什么好的着落点,盛清让从滩涂地里爬出来费了好大的劲,最后弄得一身狼狈,随身带的公文包、宗瑛给的零食袋也都糊满淤泥。
没什么要紧,能出来就好,比这个更恶劣的着落点他也经历过。每天面临不确定的时空转换,他只能主动适应各种突然。
早晨六点,天际明亮,空气潮湿,隐约浮着硝烟味。因是战时,原本一早便会出海的渔民们现在全没了踪迹,如今视线所及,只有大片飘荡的芦苇及国军的防御工事,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盛清让大致辨了方向,打算先寻个地方避一避。只要熬到晚上十点回二〇一五年的浦东,他就能从这里彻底脱身。
这计划原本没什么问题,他手里有整袋的食物,哪怕待上几天都不会饿死,何况他只需待一个白天。
可惜计划很快就被疾驰而来的汽车声破坏了。
巡防的第八集团军士兵发现了盛清让,立即停了车。
这地方已经封锁,盛清让出现得怪异突兀。还不待他解释,两个士兵跳下车,不由分说就将他给抓了。
盛清让一句话也说不了,但凡他流露出一点想开口的意图,黑洞洞的枪口就会顶上来。
车子一路飞驰,最后抵达营地,盛清让被拽下车。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将他移交上去,迎面就碰上盛清和,双腿一拢,立正行军礼,“报告营长!抓到一名可疑人物!怀疑是敌军间谍!”
“让开。”
“是!”
盛清和站在原地看过去,先是看到一个浑身淤泥的人,随后才认出那张脸。
虽然惊讶,但老四却不会往脸上写,只打量他几眼,打趣地笑道:“三哥哥,前前后后都封锁了,你怎么掉到这里来了,你是空降的吗?”
这问题叫盛清让也没法回答,他只能说:“这件事说来话长,但我有合法身份,不是敌军间谍,你们无权扣押。”
老四当然信他不是间谍,但现在谁有空送他出去?再说送出去也不安全。
老四有心叫盛清让吃瘪,就想看他没辙的样子,因此故意使坏地讲:“三哥,哪里都有规矩,我们这里的规矩是一切要等调查完才能下结论。”说完转向旁边两个人,“把他关起来。”
那两个士兵也蒙了,营长一口一个三哥哥喊着,这会儿又叫他们把这个人关起来,到底是说反话还是真要关?
“愣着干吗,执行命令。”
“是!”
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
枉盛清让出具各种身份证明与通行证,对方就是不回应,只全心全意执行看守任务。
外面传来炮击声,先是零零散散,逐渐变得密集,仿佛就在头顶,好像随时会有炮弹掉下来。
盛清让抬手看表,才刚刚早九点。越是这样的景况,时间越是难熬,手表指针慢得像随时要停下来。忍着这样的声音熬过上午,中午歇了一阵,下午炮声又嚣张起来,空气里的硝烟味更重了。
盛清让连日缺觉,此时被炮声震得耳鸣,意志已濒于崩塌边缘,他毫不怀疑如果这样睡过去,到晚十点,他会无知无觉地当着守卫的面直接消失。
外面天渐渐黑了,飞机轰鸣声、震耳欲聋的炮声也终于消停,一天的防守,看来终于结束了。
室内只点了一盏煤油灯,柔柔弱弱地亮着,外面朦朦胧胧裹了一层光圈,是暴风雨过后短暂的平和。
突然有人闯进来,看守的士兵迅速立正敬礼,“报告营长!一切正常!”
盛清让闻声抬头,只见老四拎了一桶水走进来,肩上还搭了两件衣服。老四步子突然一顿,放下水桶,衣服往行军床上一扔,暗光里的一张脸藏了疲惫。
他问那士兵:“查问得怎么样了?”
士兵倏地拎起盛清让的公文包和零食袋,中气十足地答道:“未发现可疑物品,只查到几本证件,有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迁移委员会的,还有京沪警备司令部的通行证!”
他答到这里便意识到肯定抓错人了,但长官要求如实回答,那么只能承认错误。
老四问:“是不是日本间谍?”
士兵斩钉截铁地答道:“不是!”
老四说:“出去!”
士兵二话不说出了门,室内便只剩老四和盛清让。老四一身的硝烟尘灰味,盛清让则是一身的淤泥——已经干了。
老四瞅他两眼,突然低头点起一支粗糙的卷烟,狠吸一口,眯了眼复抬头,嗓音被疲倦缠裹,“没事跑浦东干什么,难不成浦东也有厂子要迁?”
盛清让答:“是为别的事情,暂不便透露。”
老四对他们迁厂的事没多大兴趣,更无好感,吐出一团烟雾讲:“左右不过是那些事情,明面上讲得好听,最后能迁走的只有大厂,小厂该亡还是亡。据说国府还搞了个‘救国公债’的名头低价收购小厂,说白了不过是趁火打劫。你四处奔波也该知道,现在车站和码头都是重点轰炸对象,加上封锁,整个上海,能救出十来家工厂了不得了。”他弹落烟灰,皱眉给出自己的观点,“杯水车薪而已。”
盛清让抬头回道:“你的意思是没有迁的必要,可上海能守住吗?”
老四脸上显出几分焦躁来,他忽然下意识往外看一眼,可门是关着的,只隐约传来收拾残局的声音。
上海能守住吗?老四不吭声。
他抬脚踢踢水桶,抬颌指指行军床上的衣服,言简意赅道:“洗洗换了。”
盛清让没动作,老四就不耐烦地乜他一眼,“怎么,还要我帮你洗?你这个样子出去,一看就是可疑人物,不想惹麻烦就赶紧换。”他扔掉烟头踩灭,紧接着又点燃一支。
老四这种军营里混久了的人,基本没什么隐私概念,大男人还面对面洗澡呢,同处一室换个衣服不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盛清让俯身掬水洗了脸,慢条斯理地解衬衫扣,老四别过脸,猛吸一口烟。
“文人就是事多扭捏。”他评价完,扯了一条毛巾走过去往桶里一丢,又捡起盛清让刚刚换下来的衬衫对着光瞅了一眼,不屑地说,“一看就很贵。”又瞄一眼商标说,“还是洋货。”
老四不是读书的料子,和盛清让又差不多年纪,以前功课做得差了,家里便总要说“你连那个私生子都比不上”,他烦透了家里那种凡事都比较的势利风气,因此他讨厌家里,也讨厌寄养在大伯家的盛清让——会读书了不起吗?会扛枪吗?会拆地雷吗?能上前线吗?
想到这里,他扔下衬衫,走两步,咬着烟头俯身捡起盛清让的零食袋。
半透明的塑料袋,上面印着一个陌生商标。
老四毫不客气地打开来翻了翻,里面充斥着各色包装袋,有洋文也有莫名其妙简化的汉字,一看就是异端。但他不在乎也不想深究,径直拿了一袋薯片撕开,一股番茄烤土豆的味道就扑鼻而来。
盛清让回头看他一眼,未加阻拦,随他吃。
老四咔嚓咔嚓吃着无比薄脆的薯片,又拆开一罐鲮鱼罐头,问了一连串:“哪里搞来的?同你那个宗小姐有没有关系?她离开上海没有?”
盛清让背对着他穿好卡其长袖衫,身形顿了顿,答:“离开了。”
饥肠辘辘的老四迅速吃完薯片,将这种新奇的包装袋揉皱。
真走了?他想起那个半明半昧的清晨,天际线一片灰蓝,那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朝他走来,衬衣血迹斑斑,抱着婴儿的手细长有力,看起来有一种独特的坚定与勇敢。
他发觉自己想多了,自嘲般笑了下,又撕开一袋苏打饼干,往嘴里塞了两块,倏地起身道:“换好没有?换好走了。”
盛清让低头看一眼手表,时间指向晚八点,距他回到宗瑛的时代还剩两个小时。
现在离开,再合适不过。他快步走过去拎起公文包和零食袋,老四盯着他道:“放下。”
他问:“放下什么?”
老四说:“三哥哥,你换走了我的衣服,是不是该付出点代价?”
盛清让二话不说摸出钱夹,老四讲“谁稀罕你的钱”,又用眸光点点盛清让手里的塑料袋,盛清让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放下袋子,最后又从里面拿出一罐蜜桃汁,将其他的留给他。
老四满意地出了门,盛清让紧随其后。
一辆军绿色吉普就停在外面,老四坐上驾驶位,同盛清让讲:“上车,送你一段。”
盛清让道谢,坐上副驾,老四便发动了车子,一路往南开。
穿过萧索的夜色,湿润晚风迎面扑来,头顶是万里星空,静谧中只听得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好像战火从未波及这里。
到了封锁线,老四突然踩住刹车,讲:“我只能送到这儿,余下的路你自己走。”
盛清让闻言回了一声:“好,谢谢。”他言罢下车,径直穿过封锁,却未听到身后有汽车发动的声音。
他转头,老四正坐在驾驶位上看他,突然抬手一抛,朝他扔了个东西过来,稳稳落在他脚下。
盛清让俯身从草地里捡起它,是一把保养得当的勃朗宁M1911手枪,月光下枪身锃亮,冷冷泛着白光。
老四好整以暇地说:“弹匣装满了,只有七发,祝你好运。”
他也不管盛清让会不会用枪,讲完即发动汽车,转头飞驰离去。
盛清让站在封锁线外目送他远去,将手枪收进包里,转身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