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五年的上海,这天迎来阴历九月的满月。
月亮高高悬着,不屑与满城霓虹决高下,只将月光奢侈地洒满小巷。
晚十点零四分,一个小囡捧着一个石榴从旧小区楼梯间跑出来,后面大人追着喊:“没有灯你慢点啊!”
小囡走两步突然停住,手里的石榴“啪嗒”一声掉到地上,扭头马上号啕大哭,“姆妈有人死我家门口啦!”
深更半夜,救护车、围观人群、急匆匆赶来的媒体,让一个冷清的老小区突然热闹了起来。
救护车乌拉乌拉疾驰至医院,急诊绿色通道开启,护士站一个电话打到神经外科,盛秋实接了电话。
徐主任一直在医院等,听到消息搁下手中病历,立刻吩咐准备手术。
急诊手术室里,另一台抢救手术也即将开始。
手术灯牌齐齐亮起,其中一盏熄灭时,另一盏仍然亮着。盛清让被推出手术室,却仍处于昏迷状态,等他醒来,视野中仅有病室里的惨白顶灯,看不太真切。
外面走廊已经热闹起来,脚步声纷繁杂乱,有人快步朝他走来,给他调了一下输液速度,又帮他按下呼叫铃。
盛清让想开口问,喉咙却是干哑的。
护士俯身,说道:“和你一起来的那位手术刚刚结束了,很顺利,你安心再睡会儿吧。”
他瞥向监护仪,上面时间跳动,从05:59:59跳到06:00:00——
又从06:00:00跳到06:00:01、06:00:02、06:00:03……等他回过神,已经到了06:01:00。
他躺在医院病床上。
而留在一九三七年闸北的,仅剩一只公文包。
—一九〇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十六点三十分 上海公共租界 爱文义路广仁医院
盛清让出生。
护士将新生儿包好递到产床旁给他生母看了一眼,随即将其转交给盛家来的用人。
冬日天光短,用人带着他回到静安寺路盛公馆时,暮色已将小楼彻底吞没。
大门外电铃响,盛父坐在沙发里身体前倾抖落烟灰,盛夫人静坐在藤椅里眉眼上挑,二楼的孩子们拉开窗帘往外瞅,看用人抱着一个陌生婴儿穿过寒冬夜风走进来。
—一九八七年九月十四日 六点二十四分 上海 乌鲁木齐中路华山医院
宗瑛出生。
晨曦穿透玻璃照亮走廊,方女士彻夜未眠,听护士说严曼生了,从长椅上起身,打电话通知宗庆霖。
—一九一二年十二月十三日 上海 虹口 盛清让大伯家
这一年溥仪退位,国父提出辞呈,盛清让在大伯家寄住已经是第五年。
他七岁,从记事起,家里便只有缭绕烟雾和日复一日的麻将声,下了学也无人管饭,口袋里无分文,只得躲进厨房吃中午剩的饭菜。
踩着凳子小心翼翼地从纱橱里端出瓷碗,烟味和香水味却骤然逼近,一个耳光挥过来,头先是撞了纱橱门,随后脚一崴,跌下凳子,脑袋就着了地。
盛饭的瓷碗摔得支离破碎,米饭全喂了冰冷的砖地。
大伯母气势汹汹骂他:“贼骨头!哪个准你吃?!”骂完便又将他揪起来揍。
五年战战兢兢的生活逼出了察言观色的本事,只看大伯母的脸色,他便晓得今天麻将是赢是输,便能猜到今天要不要挨打,也因此敏感内向,不敢还嘴,更无力还手,挣扎也只是徒劳。
忍无可忍时也哭着跑出门,站在寒风萧瑟、空空荡荡的大街上茫然四顾,可却哪里也去不了。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十三日 上海 699号公寓
这一年东西德合并,第十一届亚运会召开,上海地铁一号线正式开工建设,三岁的宗瑛还没上幼儿园。
家里录音机唱着“情缘亦远亦近,将交错一生……”,宗瑛蹲在一旁拆了整整五盒磁带,被方女士抓了个现行。
方女士说:“你妈妈马上就要来教训你了。”
她吓得赶紧把磁带都塞到纸盒子里,严曼从书房里走出来,拿着一沓论文问她:“上面这只乌龟谁涂的?”
她指指趴在地毯上玩水彩笔的猫,严曼正色,她便连忙补充说:“不是它!”
严曼哭笑不得,只能重新打印,又教她以后不能撒谎,不能不分轻重给别人添麻烦。宗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花了好久的工夫,最后把扯出来的磁带,又都卷了回去。
—一九一七年九月十四日 上海
这一年,张勋复辟失败,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没有结束,上海特别市成立,大世界落成,先施公司开张,盛清让读中学。
因为营养不良,在体育课上晕倒。
—一九九五年九月十四日 上海
这一年,世贸组织成立,国家开始推行双休制,Windows 95发行,宗瑛读小学。
生日这天,她永远失去了严曼。
—一九一九年八月二十日 上海
这一年,一战结束,巴黎和会召开,盛清让备考东吴大学法学院。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学会不动声色地处理伤口,在承受与忍耐之外,还学会了积蓄力量。
夏风翻动桌上书页,窗外海棠树上栖着栗毛雀,它停留了一会儿,最后振翅一跃,便飞出了这一方小小庭院。
—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日 上海
这一年,香港回归,宗瑛申请跳级。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巴黎
法国人准备大餐迎接平安夜,盛清让因无力支付房租,被房东扫地出门。
提着行李从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出来,迎接他的是巴黎夜晚的寒风和空旷的大街。
—二〇〇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上海
平安夜同学纷纷回家,整个上海充斥着迷醉的气息。
住校的宗瑛在宿舍泡了一碗面,拧亮台灯,翻开桌上的题册。
—一九二五年九月八日 巴黎
盛清让打工结束回到住处,通宵准备论文。
—二〇〇三年九月八日 上海
宗瑛办理入学手续,正式入读医学院。
—一九三〇年九月二十一日 上海
盛清让取得上海律师公会会员证书。
—二〇〇八年九月二十一日 上海
宗瑛参加二〇〇八年医师资格考试医学综合笔试。
—一九三二年十月七日 上海
盛清让为被欠薪的工人辩护,耗时一个月后的这一天,终获胜诉。
—二〇一〇年十月七日 上海
宗瑛参与人生中第一台神经外科手术,顺利完成。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一日 二十一点二十分 上海 699号公寓
盛清让结束学界的一个应酬回到家,开廊灯,换鞋,烧开水,洗澡,坐在沙发上走神。
十点整,廊灯忽然灭了。
—二〇一五年七月十一日 二十一点二十分 上海 699号公寓
宗瑛出完现场回家,按亮廊灯,换鞋,烧开水,洗澡,坐在沙发上走神。
十点整,廊灯闪了闪,手机振动,她接了个紧急任务出门。
—二〇一六年三月十一日 十七点三十分 上海 徐汇区湖南路某书店
在上海图书馆待了近乎一整天的盛清让走出大门,没走多久,见一扇黑色铁门,拐进去就是一家花园书店。
这几日南方大幅降温,可即便春寒料峭,还是迎来花开。
从二〇一五年十月二十八日早晨到现在,已经过去一百三十五天,这期间发生许多新鲜事,与之前最不一样的是,他终于能走在大亮的日光底下,打量这个陌生时代。
一切都是新奇的,但想在这里像普通人一样活下去,手续繁复。
不过,解决户口的新政落地,身份问题也不是不可能解决。
书店燃着熏香,背景音乐舒缓,人们或安静读书,或坐着饮咖啡,是和平年代才有的安逸。
他从新书架上看到一本褐色封皮的书,书籍内容关于抗战老兵,他翻开扉页扫过目录,一个熟悉的名字就瞬间从十几个名字中跳出来。
对照页码,迅速翻到一百五十七页,页面上方居中四号宋体字写——
采访对象:盛清和。
盛清让逐字读过去,仿佛听他面对面讲参加过的战役。最后撰书人问到有关他家庭的往事,他也是缓缓道来。
在他讲到“我还有一个三哥,沪战时期忙着往内地迁厂,因此也死在上海了。那时我在前线打仗,疑他总做无用功,但后来想,保存后方实力支援前线的事,总要有人去做的,他要活到现在,也该九十六岁了”的时候,盛清让不由得将手中书籍握得更紧。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七日晚十点之后,他在那个时代已经“死亡”,不会再见到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八日的日出。替而代之的,他见到的是二〇一五年十月二十八日的曙光,迎接的是这个时代里崭新的一天。
他想起闸北那个漫天火光的夜晚,仍然心有余悸,如果宗瑛不在他身旁,如果不是为了将宗瑛送回她的时代,他很可能坚持不到晚十点,就那样死在闸北的火海里了——
看起来好像是他带宗瑛回到二〇一五年,实际却是宗瑛带他回到了这里。
盛清让继续往后翻,接连看到数张老照片。
有孩提时的独照,有年少参军时的证件照,有和战友的合影,有盛家各奔东西时的留念……到最后一张,照片终于变成彩印,是一大家子的合照,最前面坐着盛清和与他夫人,身后儿女子孙满堂。
该书是再版修订图书,这篇采访的日期是二〇〇一年,那时盛清和已九十五岁高龄,照片里的他白发苍苍,满是皱纹的脸上,有岁月堆砌上去的苦与乐。
盛清让合上书,放回原位。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他拿起一看,是宗瑛发来的消息,说下班了,问他在哪里。
盛清让发了个定位给她。
二十分钟后,宗瑛抵达。
盛清让正站在书堆前,翻一本厚厚的硬皮外文书。
黑色封皮上印着烫金字样:“The book of answers(答案之书)。”
宗瑛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随手拿起一本,抬眸看了一眼书堆上摆着的答案书使用说明——“将书合上放在手中,闭上眼,思考一个封闭式问题,把手置于书的封面与封底,并轻抚书页边缘,若感觉时机已对,翻开书,那一页即是答案。”
她放下书,忽然转头问翻书入神的盛清让:“在想什么问题?”
盛清让这才察觉到她已到他身边,他抿唇想了想,回道:“几分钟之前已经发给你了。”
宗瑛想起停车时手机的确振动了一下,但她没有及时打开。
她正要拿手机,盛清让却将手里那本答案书递给她,“不翻翻看吗?”
宗瑛抬眸对上他的目光,随即又闭上眼,拇指抚过书页边缘,数分钟后,霍地翻开。
整个页面里,除了边框,仅仅印着一个小小的单词——“Yes”。
他微笑垂眸,“你看一下手机消息。”
宗瑛点开推送进来的信息,最新一条是:“Will you marry me?”
他举着书问她:“想重新翻吗?”
宗瑛笑着摇摇头。
-Will you marry me ?
-Y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