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暂歇的雨水一大早卷土重来,上海的气温陡然落到二十摄氏度,空气湿润宜人,外出时得多加一件薄外套。
九点多,宗瑛出门去医院——她的药片吃完了。
刚到门口,保安喊住她:“等下,有个东西给你。”
宗瑛撑伞站在栅栏门前等,保安折回屋里取了个纸盒出来,往她面前一递,“昨天下午来了个快递,你家里没人,打你电话也不通,东西就扔这儿了。”
外观看不过是个普通纸盒,宗瑛伸手一接,顿时察觉到了分量。她拿了盒子往外走,拆掉纸盒从里面又取出一方木盒,没什么缀饰,却显然是个好物器。
打开木盒,软丝绒里躺着一个信封,宗瑛指头一捏,霍地开口倒出来一沓照片——
旧照,一共七张,每张皆是严曼与其他人的合照。
宗瑛抿唇蹙眉看完,到最后时发现一张卡片。
卡片上写:“近日整理旧物,找出你母亲旧照数张,不便独占,想来还是交由你保管为妥。如有闲暇,或能小叙。”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老派作风,落款“吕谦明”,是那位近期大量增持新希股份的大股东。
宗瑛对他印象很淡了,只记得是位很和善的叔叔,新希元老,早期管理层之一,后来虽然离职单干,但他实际控制的两个公司却一直持有新希股份,与新希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掰着指头算算,宗瑛和他已经好几年没见,现在突然联系多少有点出人意料,况且这快递是昨天送来的,他掐着严曼祭日寄老照片来,又是什么心思?
宗瑛一时不得解,将照片塞回信封,看了眼外盒上的寄件地址,在松江。
她将盒子放进包里,撑伞径直走去医院。
已经到门诊高峰期,不论挂号还是收费都排了老长的队,宗瑛索性打了个电话给盛秋实要一张处方,盛秋实让她稍微等一等,宗瑛在大厅里坐了片刻,突然起身去药店置办急救药品。
她预料盛清让那里的医用品可能正处于紧缺状态,抱着有备无患的心态,她买了整整一大包。从药店出来时,盛秋实回拨电话来讲:“药帮你拿好了,你过来一下。”
宗瑛挂掉电话匆匆返回病区,上楼拿药。
盛秋实将药递给她,又瞥一眼她手里拎着的药品袋,甚觉奇怪,“你买这么多药做什么?”
宗瑛说:“寄给一个受资助的学生,他们那儿需要这些。”
盛秋实反正也看不清楚袋子里具体装了些什么,既然她这样答,也就不再多问。但他紧接着又关心起她的身体,“这两天状况怎么样?”
宗瑛点点头回:“还可以。”
盛秋实打量她两眼,确认气色情绪都还不错,便讲:“既然来了,你要不要顺道上去看一眼?宗瑜好像挺想见你的。”又因为担心她会碰见宗瑜妈妈、父亲或者大姑,他顿了顿特意补充道,“我刚从楼上下来,病房里现在除了护工没有别人。”
宗瑛低头沉吟,她隐约记起上次宗瑜讲的那声莫名的“对不起”,遂霍地抬首道:“我去看看。”
她言罢进了电梯,一路上行抵达特需病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房间里便只有呼吸机的声音,一个护工抱着一摞日用品走到她身后,问:“不进去呀?”
宗瑛被吓一跳,敛神进屋。
护工认出她,压低声音讲:“刚刚才吃了药睡着的,你来得不巧啊。”
“没事。”宗瑛说,“我就来看看。”
护工放下手里的物品,开始收脏衣服、脏床单,抱起来一抖搂,一个护身符便从里边掉下来。
她手里抱着大把东西,垂眸瞅一眼地面,还没看清,宗瑛已经俯身捡起了它。
宗瑛将护身符拿在手里看了几秒,便听得她道:“幸好幸好,这要一起洗了会出大事情,说是邢女士昨天托人大老远从峨眉山求来的,很灵的。”
峨眉山?的确很远。
宗瑛想着将护身符递过去,护工便仔细替宗瑜藏好。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本该生龙活虎,但这个词显然和宗瑜无关,他奄奄一息地躺着,脸色苍白,心脏壁薄得像纸,命悬一线。
关于那场雨夜事故,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结论,大致判断是——邢学义的错误驾驶导致了事故发生。
而新希也只忙着摆平遇难者家属及负面舆论,至于当天深夜邢学义为什么带宗瑜上路,为什么在清醒状态下他会出现那么严重的驾驶失误,无人在意。
外面淅沥雨声不止,室内呼吸机的轻细声响缓慢有节律,宗瑛在某个瞬间突然觉得,宗瑜应该是知道原因的,可他上次为什么只字不提,只突兀讲一声“对不起”呢?
宗瑛正思索,电话进来了。
她接起电话,盛秋实讲:“我刚刚在门口看到你大姑来了。”话到这里,他就挂了电话。
提醒是他的事,走不走是宗瑛自己的选择。
宗瑛心里不愿和大姑有太多接触,为免碰见再生争执,她甚至是从楼梯下去的。
这阵雨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急诊的救护车乌拉乌拉一直响,路上飘着各色雨伞,所有人都低着头,行色匆匆。
宗瑛有点头痛,只能回家休息。
叫来外卖又吃了药,她一觉睡到傍晚。
醒来天色发青,尚留一丝光亮,宗瑛坐起来喝口水,打算抽一支烟,翻包时却将早上的快递盒也翻了出来。
她一边抽烟一边打量,寄件地址显示是松江佘山脚下的一栋别墅,上面留了一串号码。
宗瑛突然掐灭烟头,照那个电话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男声,宗瑛还没自报家门,他却已经先开口:“你好,宗小姐。”宗瑛一愣,他接着讲,“鄙人是吕先生的秘书,姓沈。”稍顿又问,“快递已经查收了是吗?”
短短几句话,透着一副滴水不漏的架势。
宗瑛不擅和人打交道,尤其这种人精,她只能据实说:“是的,我已经收到了,不知道是否能够约一下吕先生。”
“稍等。”他说完不过半分钟,就给了宗瑛肯定的答复,“今晚八点,在佘山别墅见面可以吗?我去接你。”
他回复得这样快,宗瑛不禁猜测,难道吕谦明就在他旁边?她迅速收回神,答:“不用,我自己去。”
知晓她母亲旧事的人少之又少,吕谦明算是一个,加上他主动寄来照片,令宗瑛更想探一探。
她迅速收拾好出门,雨势转小,雾一样飘着,汽车在道路上疾驰,车灯也晦暗不明。
因为吃了药状态很差,宗瑛只能打车去。
遇上晚高峰,略堵了一会儿,近五十分钟后,出租车将她送到别墅门口。
她还没下车,就看到有人撑伞走过来迎她,脸上是得体的微笑,“宗小姐辛苦,今天有点凉。”
宗瑛从声音认出他,是电话里那位沈秘书。
她不吭声,沈秘书也识趣地不多话,径直带她进别墅。
这一片安静幽雅,雨声衬着更显闲适,客厅似禅房,一枝南天竹斜进圆窗内,未红透的果实在成片绿叶里透着郁郁的冷,条桌上的线香还未燃尽,茶具旁的小壶里正烧着水。
吕谦明从桌后软垫上起身,“没有想到这么快可以见到你,坐。”
宗瑛很久不见他,发觉他竟然还是印象中的样子,不免多了几分亲切,“吕叔叔。”
这时壶里的水咕咚咕咚沸起,吕谦明将它从炭火上移开,问她:“喝茶吗?”
宗瑛如实道:“不怎么喝。”
他说:“小曼也不喝。”可他还是慢条斯理地淋了茶具,开始泡茶的那一套复杂流程。
宗瑛垂眸看着,听他讲:“照片收到了?”
“收到了。”宗瑛稍顿,“不过既然是合照,本来就该是各留一份,为什么说不便留呢?”
“睹物伤心,留着只会勾起太多以前的事情。”吕谦明说着抬头看她一眼,复垂首专注地泡茶,“你妈妈走了,你邢叔叔也走了,初创新希那一拨人,走的走,散的散,再看照片多难受。”
他将茶水注入小杯,递一盏给宗瑛,“对了,你邢叔叔的案子结了吗?”
宗瑛拿起茶杯,应:“还没有。具体进展我不是很清楚,我不负责这个案子。”
她回得很干脆,吕谦明便没什么可追问,只说:“喝茶。”
宗瑛便饮尽了茶。
她思忖良久,一句话在脑海里盘桓多时,在搁下茶杯的刹那,终于讲出口:“吕叔叔,你觉得我妈妈是自杀吗?”
吕谦明手持茶壶,稳稳地将茶水注入小杯,说:“我觉得不是。”
宗瑛又问:“那天下午,你有没有见过她?”
吕谦明搁下茶壶,看她道:“见过,她说晚上要给你庆生。”
宗瑛的心骤然一紧,“是什么时候见的面?她当时有没有说别的?”
面对宗瑛一连串的发问,吕谦明摇摇头,“时间太久,记得不太准确了。”他接着说,“不过以我对小曼的了解,虽然那段时间她状态不好,但她不至于想不开。”他迟迟不喝茶,同宗瑛说,“你是不是打算重新查她的案子?如果有我能够帮到的,知会沈秘书一声就可以。你有什么困难,也可以同我讲。”
这是明确的关心了,宗瑛领了好意,喝完一巡茶又坐了会儿,意识到时间不早,起身告辞。
吕谦明看一眼窗外,讲:“雨又大了,这里难打车,让小沈送你回去。”
他讲的是事实,宗瑛就没有客气。
甫出门,她就见沈秘书取了伞候着。
他周到地给她撑伞、拉车门,显然将她当成重要客人。
宗瑛坐进后车座,习惯性地扫两眼,置物框里搁了一沓票根,最上面一张赫然写着“峨眉山景区”字样。
宗瑛没太在意,低头看表。
这块来自一九三七年的手表,提示的却是二〇一五年的时间。
距二〇一五年九月十五日晚十点,还有一个小时。
她想着稍稍抬眸,突然见沈秘书极迅速、谨慎地抽走了票夹上的峨眉山景区票根。
宗瑛不留痕迹地蹙了下眉。
越是滴水不漏的谨慎,反而越显出一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沈秘书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宗瑛不动声色,待他移开视线,低头取出手机。
她打开新闻客户端,迅速往后翻,找到昨天那条标题为“吕谦明再度举牌新希制药,持股数或超第一大股东宗庆霖”的财经新闻,划拉到最后评论区,想找一条回复,但它消失了。
宗瑛拧眉,点开最高楼的那条评论又逐条翻找一遍,仍未见到那条阴阳怪气的回复,而她非常确定昨天在机场候机时看到过。
内容依稀是“邢妹是不是和宗庆霖一家人一条心,鬼晓得”,但现在,它被悄无声息地删除了——
和悄悄抽走景区门票是同一种掩饰。
宗瑜的护身符是从峨眉山求来的,而沈秘书或吕谦明身边的其他人又恰好从峨眉山景区回来,原本或许该归于巧合,却因为这一瞬间的掩饰,反而露出一星半点的可疑。
宗瑜妈妈和宗庆霖不是一家人一条心,那同谁是一家人一条心?
吕谦明?
宗瑛垂眸盯着手机屏不出声,单凭这两条线索或许不一定能证明宗瑜妈妈和吕谦明存有私情,但他们之间的确很可能已经搭了一座暗桥——或许交易,或许你情我愿的男女情谊,并且藏得十分隐蔽小心。
这两个人想做什么?宗庆霖对此知不知情?和邢学义的案子有没有关系?
宗瑛摁下电源键熄灭屏幕,抿唇看向车窗外。
雨落得更大,车内雨声窒闷,闪电劈下来,路旁的树泛出阴亮的绿,又瞬间在雷声里暗下去。
驶出别墅区,一路昏黄路灯,雨夜里的城市呈现出与往日不同的寂静,万家灯火随夜渐深而熄,变幻的建筑装饰灯仿佛在演一出哑剧。
进入市区,红绿灯密集起来,车子停下来等红灯时,宗瑛余光瞥见了路边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步子匆促,冒着大雨穿过潮湿的斑马线,去了道路的另一边。
宗瑛辨清他身影,忽然道:“沈先生,过了这个红灯让我下车。”
她要求突然,沈秘书却不多话,通过红绿灯停好车,只在她开车门的刹那,周到地递去一把伞,“路上小心,宗小姐。”
宗瑛接过伞道了声谢就匆匆下了车,转身再看那个熟悉身影,只见他已经沿街走出去很远。
通往对面道路的绿灯迟迟不亮,宗瑛过不了马路,就沿着这条道快步往前走,直到快到下一个人行道,她终于在平行线的这一边追上他的位置,于绿灯亮起的刹那,疾步穿过斑马线,气喘吁吁地抓住冒雨前行的盛清让。
她平定呼吸,伞移过去一半,对上他惊诧的目光,讲:“你走得太快了。”
盛清让眼睑几不可辨地轻颤一下,措辞有点失序,“下雨所以走得快,我们那里不下雨,忙忘了,没记得带伞。”
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有几分往日不常见的狼狈,手又湿又冷。
宗瑛紧握那只手不放,甚至更用力几分,拉过他就往反方向的地铁口走。
雨天难打车,地铁这个时间也未停运,宗瑛遂带他进了站。买票过安检过闸机,按提示到站台,两个人并排站着,身边多的是深夜返家的潮湿路人。
地铁像怪兽一样从黑暗中呼啸着闯入,却温驯停稳。
玻璃防护门打开,所有人顷刻拥入,位置在瞬间被占,只留寥寥几个空位。
宗瑛示意盛清让去坐,却听他低头小声说:“我衣服都是湿的,还是不坐了。”
湿答答地挤在别人身边的确很不礼貌,弄湿椅子也不妥,宗瑛认可他的选择,却突然拽他一把,将他拉到座椅和门之间的角落处,自己则抬手撑住座椅旁的不锈钢扶手,将他困在一个无人打扰的安稳区域内。
她的手撑在一侧,袖子挽上去一截,盛清让垂眸即看到她腕上的表,唇角不由得稍稍一松——他一直担心礼物送得不恰当或是太冒犯,现在总算可以卸下这担心。
然而他一垂首,嘴唇却擦到她头发,整个后背又陡然紧绷起来。
盛清让一动不敢动,手里握着宗瑛交给他的长柄雨伞,雨水沿伞尖缓慢地往下滴,耳边是地铁掠过时呼呼的风声,突然开上地面,雨丝便贴着玻璃急速擦过。
宗瑛抬眸开口:“昨晚睡得好吗?”
盛清让骤然回神,点点头。
宗瑛又问:“在哪里睡的?”
盛清让佯作没有听清楚。
宗瑛便接着道:“在躺椅里睡的?我昨晚有点累,酒也喝多了,可能讲了一些胡话,做了些不恰当的事情,请你多包涵,不要往心里去。”
她看似坦荡荡地讲完,头却不太自在地移向车厢右侧,潮湿头发丝迅速撩过盛清让的脸。
盛清让握伞柄的手倏地一紧,地铁到站骤停,身体忍不住微倾,宗瑛突然伸手揽了他后背,讲:“这边是下站门。”她话音刚落,地铁门霍地打开,耳边净是乘客进进出出的声音。
急促的关门提示声响起,地铁又要往前开,宗瑛抓住他的手借一点支撑,盛清让尤记得她昨晚就一直这样握着他的手,没有过分用力,但也牢牢抓着了。
他讲:“你没有讲胡话,也没有做不恰当的事,你睡得很安稳,宗小姐。”
宗瑛抬眸,短促反问:“是吗?”
盛清让略心虚地答:“是。”
宗瑛不再出声,地铁平稳行驶着,可她也没有松手。
一路到静安寺站,盛清让只记得她手心传来的温度和地铁高速行驶时掠过的巨幅广告,除去品牌LOGO,广告上只写了八个字“见证历史,把握未来”,伞尖不再往下滴水了。
从地铁口出来,阵雨也停了。
往699号公寓去的路上,宗瑛问他:“今天怎么会在那个地方?”
他嗓音里藏了疲惫,“阿九病了,我去给他买药。”
病了?宗瑛闷头走到公寓门口,刷开电子门禁,拉开门问:“怎么病了?”
盛清让神色愈黯然,“那孩子本来底子就不好,可能是受凉,也可能是感染,一直发热,吃不下东西,喘咳得厉害。”
通廊里的声控灯忽地亮起,宗瑛按下电梯,问他:“去过医院吗?”
他无可奈何地说:“还没有。现在租界医院资源也十分紧缺,我的医生朋友上个月在一次空袭里遇难了。”
那孩子是她一手带到世上来的,宗瑛听他这样束手无策地讲,难免生出几分心焦。
电梯门打开,她却不进去,抬头同他说:“你先上去洗个澡处理一下,免得着凉,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说完将盛清让推进电梯,闷着头走出大门。
电梯上行,宗瑛快步去了医院,在休息室找到盛秋实。
她开门见山,“帮我开个药。”
盛秋实一脸讶异,“怎么了?早上的药有问题?”
宗瑛摇头,“不,可能是小儿肺炎,你帮我找人开点药。”
盛秋实说:“小儿肺炎最好入院治疗……”
“我知道,但情况比较特殊。”她语气恳切,“拜托。”
盛秋实刚打完盹醒来,脑子不太清爽,迷迷糊糊帮了忙,迷迷糊糊送她走,到最后也没来得及问到底是谁病了,这个病例又特殊在哪里。
他只确定一件事,宗瑛似乎越来越可疑了。
盛清让洗完澡换好衣服,宗瑛回来了。
她坐在餐桌前逐个写药品使用说明,连同早上从药店买来的药一起装好,最后又整出个医药包出来,盛清让就坐在对面看她整理。
末了她低头看一眼表,都要过凌晨了。
宗瑛担心早上起不来,遂将医药包先交给盛清让,“从阿九的症状来看很可能是肺炎,相关的药品我放进去了,叫清蕙按照上面的剂量使用。包里还有一些应急医药品,或许你用得到,有什么问题,回来就同我讲。”
她想了想,从包里翻出那部新手机递过去,“给你办了一张新卡,里面存了我的号码,你回来这边就可以拨给我,记得定时充电,不用的时候关机。”
宗瑛大概对他的领悟能力有绝对的自信,一口气交代完,也不加示范,径直起身去洗了澡。
她很累了,躺到床上闭上眼的那一刻,脑子里先是一张张闪过严曼和他人的那些合照,之后就开始吃力地消化分解今天遇到的人和事。
吕谦明在她减持的当口大量从二级市场买入,同时又好像和宗瑜妈妈保持着不同寻常的关系,他的目的是争夺新希的控制权和话语权吗?
宗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凌晨五点五十六分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将她吵醒了。
那厢是完全陌生的声音,问题亦相当突兀,“宗女士,请问你前一段时间大量减持新希股份的原因,是不是和新希制药参与了新药的临床数据造假有关?”
数据造假?
宗瑛整个云里雾里,她下意识往后捋额发,下了床往外走,同时挂掉了电话。
她甫打开门,就见盛清让整装朝这边走过来。
他一手提着医药包,一手举着手机,同她说:“宗小姐,有你的电话,刚刚打来的,是章律师。”
宗瑛拿过手机,章律师问她:“看新闻了没有?你知道新希临床数据造假的事情吗?”
“什么时候的消息?”
“就刚才。”
宗瑛垂下手,几缕额发立刻耷下来,她放缓声音,“我大概知道了,过会儿回电话给你。”
她挂掉电话,另一部手机却又振动起来。
似打开闸门一般,信息电话接连涌来,入侵这个本该清净的早晨。
宗瑛犹豫数秒,火速关掉手机,握住盛清让的手——
她说:“我去看一眼阿九。”
手表秒针咔嚓移过了十二那一格。
从八月到现在,宗瑛已有几十天没回过一九三七年的699号公寓。
公寓里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餐桌不复整洁,上面堆满了孩子用的物品,沙发上丢着衣服和书本,茶几上摆了一只空奶瓶,白瓷碗支离破碎地躺在地板上,洒落的米汤还没来得及清理。
看来清蕙在照顾孩子这件事上,并不得心应手。
想到这一点,宗瑛才猛地意识到清蕙和孩子们此时都在公寓里,而她贸然出现在盛清让的卧室门口,一只手还紧紧握着对方,实在太可疑。
她触电般松开手,楼上乍然响起孩子的哭声,清蕙倚着扶手朝下看,见到宗瑛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连忙抱着阿九匆匆忙忙跑下楼,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住,盯着宗瑛疑惑地问道:“宗小姐你不是……出国了吗?”
宗瑛双手揣进裤兜,低头迅速整理了情绪和思路,正要开口,盛清让却侧过身先道:“宗小姐出国遇到一些阻碍,所以暂时会在上海留两天。”
宗瑛认为他的说辞没什么问题,清蕙却生了疑。
她问:“宗小姐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宗瑛此时就站在盛清让卧室门口,穿着T恤和宽松家居裤,露着的一截脚踝被蚊子叮出两个红疙瘩,头发是睡醒后特有的凌乱,显然是在这里过夜了。
盛清让迅速看一眼宗瑛,又佯作淡定地回清蕙:“我昨晚出去的时候,宗小姐刚好过来,就在这里借宿了一晚。”
“我肯定是睡死了,都没有听到动静。”清蕙这两天因为阿九都没能好好休息,昨天傍晚上了楼就累得睡着了,连盛清让哪个辰光出去的都不晓得。
她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看看衣着齐整的盛清让,问:“三哥哥是刚回来的吗?”
“是。”盛清让刚要将医药包递过去,清蕙怀里的阿九这时哭着哭着又喘起来。
宗瑛上前,伸手探了探,小儿呼吸节律很快,但明显不畅,口唇颜色甚至发紫,不是好征兆。
“先上楼。”她说着一把拿过盛清让手里的医药包,另一只手轻揽了一下清蕙的后背,催促她抱孩子回楼上房间。
那厢两双脚“噔噔噔”地上了楼,西边客房里探出一个小小脑瓜——是刚睡醒的阿莱。
他看到盛清让,先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先生早”,紧接着就走到客厅,帮盛清让收拾餐桌及沙发上的杂物。
楼上那间宗瑛睡过的客房,眼下变成了清蕙和阿九的卧室,因为疏于整理,杂乱感扑面而来。
宗瑛重新给阿九量了体温,仔细听了肺音,又问旁边手足无措的清蕙:“烧了多久?”
清蕙答说:“蛮久了,奶喂不进去,精神也很差。”
宗瑛察觉到她语声中的焦虑,直起身道:“你不要慌。”言罢拆开医药包,翻出退热贴和药水,又递了一盒酒精纸和滴管给清蕙,“给滴管消个毒。”
清蕙依言照做,其间又探头看一眼那些稀奇古怪的包装盒,越发觉得宗瑛神秘,但同时她也莫名地觉得一阵安心,仿佛寻到了能倚靠的权威,慌张也顿时少了。
她将消过毒的滴管递过去,只见宗瑛从药瓶里吸出药水,俯身喂阿九。
她好奇地探头看,宗瑛却突然停住动作。
宗瑛本打算自己动手,但突然想到这可能是清蕙必须学习的部分,最终起身将滴管给了清蕙,“还是你来。”
清蕙乍然显出不自信,宗瑛垂眸看她,“不是难事,慢慢给药,我教你控制节奏。”
受到鼓励,清蕙浅吸口气,紧张地握握拳,这才接过滴管小心谨慎地给阿九喂药。
宗瑛显然是个耐心的好老师,清蕙喂完药,终于直起身舒一口气,问宗瑛:“喂了这个药就好了吗?”
宗瑛却回了声“还没有”,她拿过药盒里附的小量杯,“每顿该喂的剂量我写在字条上了,你用这个来量,不要给多。”又指了退热贴讲,“这是物理降温用的,你留意一下他的体温,烧得厉害的时候可以贴。”
宗瑛说完又习惯性抿唇,托起一只小小的输液袋。
清蕙见她不吭声,问:“怎么了?”
宗瑛却放下输液袋,快步走出门。
到楼梯口时,在客厅里忙碌的盛清让抬头看她,问她:“需要帮忙吗?”
“上个月我给你的医药包,在这里还是在盛公馆?”
“在公馆,需要吗?我现在去取。”
宗瑛讲:“阿九需要输液,但我忘了拿输液器。之前那个包里我多放了一些,应该还有。”
盛清让语气稳妥又平静,“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取。”
他说完就去打电话叫车,宗瑛说:“还需要拿一些药,我同你一起去。”
她眼神里是不容拒绝的坚决,盛清让想了想,只说:“衣服还在老地方。”
卧室靠门的五斗柜,最后一层。宗瑛记得很清楚。
她顺利翻出衣服换好,出去时见盛清让正关照阿莱留意锅里的粥,“等它沸了就关掉煤气,记住了吗?”
阿莱认真地点点头,他直起身转向宗瑛,“可以走了。”
宗瑛便同他一道出门下楼,到服务处,叶先生坐在高台后面看报纸,听到动静抬头起身,一见宗瑛,黯淡脸色倏地一亮,“宗小姐回来了呀!哪个辰光来的?”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盛清让回他:“我们有些急事,先走了。”
叶先生识趣地坐回去,宗瑛顺手抽过信报箱里的报纸。
盛清让大概好几天没取了,报纸也攒出一小沓,中文、英文都有。
宗瑛单手举着报纸,低头一边走一边看,到门口凉风扑面,抬头只有阴沉沉的云,寻不到半点太阳的踪迹。
盛清让展开一直搭在小臂上的短夹克,极迅速地给她披上,只讲一句“温度有点降了”,即走到出租车旁拉开车门,请她先进。
宗瑛倏地回神,单手压紧领口坐进车内,仍是低头看报纸。
新闻、社论、公告、广告,版面与战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内容也没有大篇幅地倾向这一场战争。
这是区别本土的、属于租界的报纸,大家关心九月份足球协会的换届,在意百货商店推出的新品,非常默契地将上海割裂成两个部分——华界和租界,战区和非战区。
铺天盖地的日常琐碎,是用来包裹战火的外衣。
宗瑛没能看完,抬起头看窗外。
车子顺利驶出法租界,一路开向公共租界的盛家公馆,途经南京路时,一栋熟悉建筑就从宗瑛眼前掠过——她曾经住过、被轰炸过的华懋饭店,重新开张了。
那天下午两颗炸弹从天而降,爆炸声震耳欲聋,楼道里一片血肉模糊。
但仅隔一个月之后,它便恢复营业迎客,好像轰炸从未波及这里。
“什么时候开张的?”宗瑛不禁坐直了身体,目光仍在窗外。
“就这两天。”盛清让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又讲,“那天一同被炸的大世界剧院也开张了,最近还有新的电影上映。”
他语气里透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忧虑,百米外对岸阵地的炮火是真切响着的,那边是地狱,这里也绝不可能是天堂。
街上越来越多的外国驻军昭示着粉饰太平下的恐慌与焦虑,巡捕房的警察四处抓捕可疑人物和暴乱难民,公共租界卫生处已经是第三次发布霍乱的疫情报告……竭力维持的秩序像脆弱玻璃一样,一击即碎。
汽车抵达盛公馆时,一众人正因一个孩子焦头烂额。
盛清让同门房讲明来意,姚叔皱着眉说:“现下家里一团糟,先生最好快点取了东西就走。”
宗瑛注意到姚叔对盛清让的态度不再是一味地拒之门外,竟然多了几分善意。
她不在的这些天,发生了些什么事?
盛清让向他打探情况:“怎么回事?”
姚叔便道:“昨天小少爷跟姑爷一起出去,也不晓得怎么就自己溜了,一直找到宵禁都没找到,还是今天一大早被警察送回来的!送回来按说能松一口气了吧?结果一回来突然就上吐下泻,情况严重得不得了,二小姐就同姑爷吵起来了!”
宗瑛听他讲完,明白他口中的小少爷就是二姐家那个孩子。
她问:“是从哪里找回来的?”
姚叔道:“说他都已经到西边难民点了,要不是家里同巡捕房再三地打招呼,哪里还有可能找得回来呀!”
盛清让轻蹙眉,冷静地同宗瑛说:“那边在闹霍乱。”
宗瑛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没吭声。
盛清让又讲:“我进去拿了医药包就出来,你在这里等我。”
宗瑛站在潮湿的凉风里看他大步往小楼走,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盛清让甫到门口,便听得客厅里吵翻天,一边是二姐的责骂声,一边是二姐夫的撇清与辩解,质疑无非是讲“带小孩出去怎么不看好,是不是又同哪个戏子鬼混去了?到底是哪个人把你迷得这样七荤八素,连儿子都没心思看了”云云,二姐夫便说“我要真心去瞎搞,怎么还会带小孩出去?你稍微动动脑子好伐?家里的钱都是你在管,我哪里有闲钱出去同人鬼混”等等。
总就那几个话题翻来覆去地吵,简直没完没了。
盛清让本打算绕过他们上楼去取医药包,刚上了两级台阶,却突然就被二姐叫住:“你回来怎么一声招呼也不打?这样悄无声息是要吓死人吗?!”
盛清让停住步子,转过身下了楼梯,正色道:“盛清萍,迁怒我没有意义,我想你现在应该做的最紧要的事情不是争是非——而是立即送阿晖去医院。”
他说完即重新转身上楼,二姐夫这时也顺着他的话头讲二姐:“阿晖现在这个样子当然是要送去医院,你在这里胡搅蛮缠有没有意思?”
二姐气却更盛,“姓周的你不要妄图转移话题!”
盛清让步子又顿住,他讲:“西区闹霍乱,阿晖从那里回来就上吐下泻,希望你对阿晖负责,也对这个楼里的其他人负责。”
“老三你什么意思?!”
盛清让提醒都说尽,实在没什么可以再讲的了。
他置若罔闻地快步上楼,二姐朝楼上喊:“你在咒阿晖吗?!你到底什么意思?!”
“霍乱高度疑似病例,必须马上隔离的意思。”
二姐闻声倏地扭过头,只看到门口站了一个熟悉的、久违的身影。
她看着对方发愣,下意识反问:“你再讲一遍?”
宗瑛寡着一张脸,所有态度都在一双冷冰冰的眼睛里,“我说马上。”
二姐心里一撮火被宗瑛这句话一扑,起码熄了一大半,鼻翼翕动,只剩满脸无处可撒的气。
盛清让闻言返身,看向门口的宗瑛,显然未料到她会进来,“宗小姐?”
宗瑛进楼,除了担心盛清让又同家里揪扯不清外,还出于一种身为医者潜意识里的提醒义务,结果刚到门口就听见二姐在与丈夫争执,对盛清让的一番好意提醒更是丝毫不领情——这时候罔顾主次,对孩子对自己,甚至对他人都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
宗瑛接着讲:“上吐下泻不一定是霍乱,但从疫区回来出现典型的霍乱症状必须谨慎处理。如果真是霍乱而置之不理,阿晖可能会因为严重吐泻脱水、休克,甚至死亡,这栋楼里的人也都面临被传染的风险。”
语声不高不低,却透着权威感,整栋房子里仿佛只有她的声音。
二姐只晓得外面闹疫病,但一贯认定那是难民区的事情,哪里同自己扯得上半点关系,当然不肯承认霍乱离自己这样近,遂抬手指着宗瑛道:“你、你危言耸听!”
宗瑛走过去,将报纸递到她面前,只道:“看过之后再下结论,也不迟。”
租借报纸的社会新闻版面,其中夹了一条卫生处的公告,说明疫情现状的同时,提醒租界居民警惕,并要求一旦出现疑似症状立即前往租界专设的霍乱医院进行隔离治疗。
二姐英文虽不是极好,但这一则公告好歹也看得明白,未及她回神,二姐夫一把夺过报纸,快速扫几眼,语气举止立刻添了焦虑,“赶紧赶紧,叫姚叔马上送阿晖去医院,那个专门治疗霍乱的医院在哪里?”
“送去什么霍乱医院?!”二姐的气焰顿时又熊熊燃起,语调明显拔高,“那种医院本身就是个瘟疫区!送去了没病都要得病!”
声音刺耳,宗瑛耳膜都仿佛被震得疼了一下,她下意识皱了眉,讲:“疫病医院会有专业的消毒与隔离措施——”
话还没说完,二姐就打断她反驳道:“你去过?”
“我去过。”盛清让说完快步下了楼,走到宗瑛身前,隔开她与二姐,“如宗小姐所言,他们的确有专业的处理流程,我也有朋友已经痊愈出院。霍乱应是越早治疗越稳妥,所以不宜再耽误时间。”他说着即刻转向二姐夫,“尽快送医为好。”
二姐夫虽然与他有一些过节,此时却与他同心,马上叫住用人:“快点带阿晖下来,叫姚叔去准备车子,我们马上去医院。”
“哪个敢?!”二姐只身拦阻,直接挡住楼梯不让用人上去,她眸光中分明写满恐慌,却又下意识地抵抗,声音越发歇斯底里,“就算是霍乱也不能去医院!叫医生到家里来治!”
“这种时候整个上海最缺的就是医生,哪个医生有工夫到你家里来?”二姐夫的声音陡然高上去,斥道,“盛清萍你讲讲道理!”
“她不就是现成的?!”
二姐急红眼,抬手直指宗瑛,盛清让立刻驳道:“宗小姐是客人,不是你呼来喝去的用人。”
他说完转过头,正打算让宗瑛先出去,楼上突然传来用人的急呼:“小少爷吐得都快要昏过去了!”
二姐慌忙上楼,二姐夫也立马跟上,木质楼梯一阵“咚咚”急响,哪个还顾得到宗瑛在后面的提醒。
她讲的是“等一等,不要直接接触病室里的排泄物”,但只有盛清让听到了。
盛清让转头对上她的目光,只见她问:“医药包在哪儿?”
“我去取。”盛清让说完就要上楼,宗瑛却拉住他,“我同你一起。”
两人快步到二楼书房,盛清让拉开顶柜取出医药包递到宗瑛面前,她“哗啦”一声拉开,麻利地从中找出消毒液、手套、口罩及抗菌药若干,“霍乱是肠道传染病,避免排泄物接触很重要,他们那样贸然进去太危险了,得马上知会他们传染的风险。”
她说完迅速蒙上口罩,甫抬头,突然觉得盛清让神色微变,蓦地一转头,循他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坐在角落里的大哥。
大哥坐在一辆轮椅里,垂下来的裤腿空空荡荡,脸色发白,看到宗瑛时却又突然涨红了脸,声音几近咆哮,“是不是你锯了我的腿?!”
宗瑛蒙了一瞬,在他“为什么要锯我的腿?”“我叫你锯了吗?”“凭什么不过问我?!”等接二连三的质问声中,盛清让道:“我说过当时的情况——”
大哥粗暴地打断盛清让,“我要她讲!”
宗瑛伸手拦了一下盛清让,转向大哥,声音稳而冷静,“我的确是参与你截肢手术的医生,你下肢毁损非常严重,盲目保肢除了引起并发症和更麻烦的感染,对保命毫无益处,还要继续往下讲吗?”
她一张脸被口罩遮去大半,露着的一双眼也辨不出情绪。
气氛僵持片刻,她最终转过身,埋头迅速整理了医药包就要出门。
术后心理疏导不是宗瑛擅长的部分,但临到门口,她突然又停住脚步,短促地叹一口气,背对着大哥道:“盛先生,遭遇事故既成事实,能做的只有向前看。”
盛清让察觉到她讲这话时,明显是深有体会的语气,仿佛自己也经历过类似的意外。
然而他走到她身旁,她却提着医药包先出去了。
只这么稍稍一耽误,外面的事态就完全变了个模样。
二姐夫突变强势,抱起孩子就下楼出门,也不求司机,自己坐上汽车驾驶位就要带阿晖去医院,二姐一路吵一路拦,始终没能拦得住。
宗瑛下楼时,怒气十足的汽车鸣笛声响彻了整个公馆。
她杵在楼梯口,敛回视线,低头看过去,楼梯上、客厅地板上,一路都是零零落落的呕吐物痕迹。
空气一阵窒闷,她转头提醒下楼的盛清让:“小心,不要踩到。”
汽车声远去之后,外面只有稀稀拉拉的蝉鸣声。
阴天里惨白无力的光,透过彩玻璃映入客厅,在地板上留下死气沉沉的色块。
二姐走进来,还没走几步,突然挨着客厅沙发瘫坐下来。
她闹了这一番,旗袍上盘扣散了两颗,一贯打理服帖的小卷发此时也耷下来几缕,眸光黯淡,是与往日嚣张架势全然不同的狼狈。
突如其来的战事将生活弄得更糟——
夫家的产业几乎全毁于战火,家也沦为战区,只能搬回娘家,大哥失了双腿完全像变了个人,清蕙为了那两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甚至不惜与自己决裂,丈夫每天不晓得同谁在鬼混,连阿晖也突然病得这样重,这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跋扈妇人,此刻却瘫坐在地板上,不知所措。
宗瑛打量了一会儿,走到她面前停下来,突然俯身,讲:“伸手。”
二姐不明所以地抬头,看起来像一只被拔光了刺、失去攻击力量的动物。
宗瑛又重复一遍:“伸手。”
待她机械地伸出手,宗瑛掰开消毒液瓶盖,挤了几毫升消毒液在她掌心,“搓满三分钟,流水冲洗干净。”随后直起身,转向盛清让,“虽然孩子已经送去医院了,但家里的病室也必须消毒处理。”
宗瑛考虑得细致周到,盛清让完完全全地信任她,便安排用人按照她讲的进行清理、消毒工作。
一众人忙完也到了饭点,外面的阴风好像歇了,宗瑛将抗菌药留下来,并托给姚叔分发到人,算是预防性服药,最后她又叮嘱:“如果公馆里有其他人出现症状,务必立刻去医院,我们还有要紧的事,先走一步。”她说完转向盛清让,“盛先生,走了。”
姚叔说:“先生慢走,宗医生慢走。”
他毕恭毕敬地站着,待他们坐上车,直到出租车驶出街道再也看不见,才重新关上了公馆大门。
车内环境相对密闭,宗瑛偏头挨着车窗假寐。
一大早被新希药物临床数据造假的消息吵醒,紧接着又遇到盛公馆里的突发事件,此刻她额头不停地往外渗虚汗,大概是有些发烧。
盛清让这时恍然记起她还没吃早饭,便在公文包里摸索半天,只寻到一小包饼干,且饼干已经碎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给她时,宗瑛忽然坐正,手一伸,拿过饼干袋,指头一捏撕开来,毫不嫌弃地吃了一半,余下的递给他,“我不吃独食。”说完又挨向冷硬车窗,合目养神。
车子里先是安静了片刻,过了会儿才偶然响起些许包装纸互相碰擦的声音,小心翼翼,生怕扰到人。
他吃东西几乎没什么声音,宗瑛闭目听着,又听他打开公文包,似乎是取了什么文件出来。
她下意识地微抬眼睑,视线悄无声息地落在他手中的公文上——
那是一份资源委员会的提案,仍是关于上海工厂迁移内地的经费问题。这一次,提案明确说到目前大批工厂因为资金短缺无法完成内迁,因此请求财政部对重点工厂进行拨款补助,其中甚至包括商务、中华等印刷厂。
宗瑛依稀记得战前那天他们从盛家到迁移委员会,又去虹口送船票,最后在夜深人静返回699号公寓的路上,他讲“偌大一个上海,五千家工厂,毁于战火或落入敌手,对实业界都是雪上加霜的打击”时的样子。
她突然问:“你这几个月一直在忙这些事吗?”
盛清让听她乍然发问,先是一愣,立刻又点点头。
宗瑛想了想,又问:“我不是很了解这一部分的历史,想冒昧地问一句,现在进展得怎样,迁出了多少?”
盛清让将文件收进公文包,紧锁着眉,只竖起两根手指头。
宗瑛反问:“百分之二十?”
“不,只有百分之二。”他面色沉重,略带哑意的声音里,藏着一份“无可奈何的局势下也要拼尽全力”的决心——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尽管他非常清楚,上海大大小小五千家工厂中,其实绝大多数早已经失去了内迁的可能。
宗瑛不再往下问了,她讲:“如果你有事就去忙,公寓那里有我和清蕙照料,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尽管她这样说,盛清让却仍是将她送到了公寓门口,看她上了楼,这才重新坐进车里,出门办事。
宗瑛站在公寓外阳台上看汽车一路驶远,不知驶向何方,心中竟生出隐约的别离感。
屋内孩子的哭声将她拽回神,她转身快步走进客厅,用酒精纸擦完手,从医药包里捞出输液器匆匆上楼,给阿九输液。
她忙碌的同时,清蕙说下楼去煮一些面条当午饭吃,底下很快就锅碗瓢盆地热闹了起来。
哄完阿九,宗瑛打算下去给清蕙打打下手,刚到楼梯口,便听得电铃声响。
清蕙正忙,宗瑛便去开门。
叶先生站在门外,递来一张电报纸,“刚刚有人送到服务台的,我就直接给送上来了,麻烦宗小姐转交给盛先生,我就先下去啦。”
“好的谢谢。”宗瑛接过来,低头草草瞄了一眼,上面用字一点也没有电报的节省作风,写着——
“经半月共同努力,器材人员今日终抵汉口,荆棘载途,一路风雨,实在不易,亦感谢兄之亲力协助。数日前镇江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沪上现今危险重重,望兄保重”,落款则是某某钢铁厂,某某人。
这大概就是成功迁出去的那百分之二中的一个了,宗瑛想。
她将电报纸放入玄关柜,清蕙端着面碗走进客厅,问:“是谁呀?”
宗瑛答:“叶先生送电报来。”
清蕙又问:“谁的电报?”
宗瑛关上抽屉,转过身回她:“好像是什么钢铁厂?”
清蕙将碗往餐桌上一搁,“哦,我晓得那个,是不是到汉口啦?”
宗瑛问:“你怎么晓得?”
清蕙拉开椅子坐下,“这个钢铁厂十分厉害的,二姐上次讲要是这个厂能顺利迁走,那么就同意三哥哥迁盛家的机器厂。”她略不屑地讲,“大厂都接二连三地迁走了,大趋向如此,她总不能看着盛家的厂子被轰炸吧?可她自己又没有办法的,到头来还是只能指望三哥哥。她那样讲,其实也就是挣点面子,心里早巴望着了。”
清蕙讲到这里,宗瑛才想通盛家上至二姐下至姚叔,为什么对盛清让的态度都发生了微妙变化。
这时清蕙催她,“快吃啊,时间久了面会烂掉的。”
宗瑛坐下来吃面,公寓里一派静好的模样,但她知道这些都是暂时的。
战争才刚刚开始,所有人的前路都不明朗。清蕙和孩子们将去往哪里,盛家的工厂是不是能顺利迁走,盛家其他人是否会随工厂一起离开……当然还有盛清让,他会继续留在上海直到战争结束吗?
宗瑛在距晚十点还有十几分钟时等到了他。
太晚了,清蕙和孩子们都已经入睡,宗瑛在沙发上也睡了好几个钟头——她下午就一直浑浑噩噩,且呼吸道的炎症反应非常明显,她咳嗽了。
“怎么了?”盛清让发觉状况马上询问,黑暗中却唯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
“别说话,就这样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