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夜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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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他来自1937

过了零点,路灯恹恹。

一场雨欲落又止,深夜空气里只有闷闷的热。

殡仪馆外停了一辆警车,大众帕萨特,左侧车尾刷着编号H3987,车窗开了一半。

外面一男一女挨着车窗抽烟,宗瑛坐在副驾上开一盒豆豉鲮鱼罐头,拉环断了,只能用刀。

刀尖稳力扎入,调整角度划绕半圈顺利启开,倒扣罐头,只滚下来一颗油腻豆豉,孤零零地趴在凉掉的米饭上。

车外男警掐灭烟头,看一眼车内,“宗老师还吃得下啊?我刚才都要吐出来了。”

“多出几次现场,吐着吐着就习惯了。去,把防护服收了回局里。”抽烟女警吩咐完后辈,转过身同宗瑛说,“别吃了,这盒饭是他们中午剩的,天这么热早该坏了。”

她夹烟的手指搭在车窗玻璃上,烟雾飘进车内。

宗瑛抬起头,把盒饭放到一边,徒手去撕余下半圈未启的罐头盖。

饥饿的人不择手段,宗瑛十二个小时没有进食了。

马不停蹄出了三个现场,辗转大半个申城,一身的味道。

现场勘验和尸体解剖都是体力活,从防护服里解放出来的身体,筋疲力尽,并且饥肠辘辘。

宗瑛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不断往外冒,制服衬衫后背上是巴掌大一块汗印子,灰板肩章上的四角星花被车内昏黄的灯映得很亮。

她用力过猛,锋利的金属片猝不及防割破右手虎口,这时候手机响了。

被切开的皮肉瞬间涌出血来,混着食物的油脂往下滚。

铃声越发急促,宗瑛瞥一眼来电显示,不动声色地从裤兜里摸出酒精纸,单手撕开包装袋,擦拭油脂与血液。

“怎么不接啊?”车外女警将手伸进车内,正要替宗瑛接时,铃声却歇了。

女警抓起手机点亮屏幕,“盛秋实——未接来电。”

紧接着进来一条短讯:“你弟弟急诊入院。”女警敛起眼睑,手机又“叮”了一声,进来第二条短讯:“需用血,速来。”

女警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将手机屏转过去示向宗瑛,“去吗?”

宗瑛抬起头,屏光照亮她的脸。酒精压在伤口上是密集的刺激,但拿开后这痛苦马上就消失了。

她正要回话,手机铃声再度响起——是局里来电。

宗瑛拿回手机,接通后那边说:“交通事故,需要你同小郑去一趟,地址马上发给你。”

她移开酒精纸后,血珠子继续往外冒,汇聚成一条线顺着掌纹往下滴,一直落进鲮鱼罐头中。

她复抬头,看着窗外回道:“这里还没结束,我让选青和小郑过去。”

远处墓园里密密麻麻矗着墓碑,她移开视线挂掉电话,同车外女警讲:“选青,代我出个现场,下次替你双份。”

薛选青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疲惫的叹气声里藏了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但最后摁灭手中的烟,还是妥协成交,“走吧,送你一段。”

“不顺路,那边有急事,你们抓紧时间去,我打车就行。”

薛选青看她下车往外走,于是打开车大灯照她一程,只见那个背影抬起手臂来挥了挥,很快就拐个弯,消失在视野中。

小郑整理妥当返回车内,被告知局里先不用回了,还要再出一个现场。他唉声叹气一番,发觉脚下踩了个皮夹,拿起来一看,皱眉问薛选青:“这是宗老师的钱夹吧?”

薛选青迅速一瞥,暴脾气马上蹿出来,“册那,不带钱打鬼个差头(出租车)!”

警车驶出街道,薛选青一路搜寻都未见宗瑛身影。

小郑说:“那我打个电话给宗老师。”

薛选青却突然掉转车头,带了点怒气似的驳道:“不要打,随她去。”

半夜难打车,宗瑛又是一贯的没好运,好不容易拦下一辆,司机探出头来,半沪半普地讲:“唉,车后边已经有人了。警察同志,你等别的车吧。”

他自己挂着空车灯,被拦下来又讲已经载了人。宗瑛这时已无法再等,报了医院地址问他是不是顺路,司机便讲:“顺路倒顺路的,不过要问问后面的先生肯不肯。”说着当真掉过头去征求意见,“这位小姐到医院去有急事的。”

后座的确有一人,他和气地说:“我不赶时间,请你随意。”

宗瑛在车外听到回应,拉开后门车坐进去,这时她才有空闲仔细处理伤口。

虎口往大鱼际方向割开大约四厘米,切进去很深,摊开手来,掌心全是血。

左手探进裤兜,却发觉酒精纸已经用完,她犹豫一下,最终还是开口问司机:“师傅有纸巾吗?”

司机瞥一眼空荡荡的抽纸袋,“还真不巧,正好用完了。”

宗瑛闻言,刚要将手握起,旁边“不赶时间先生”却突然递来一块手帕,素色棉织物,吸水佳品。

宗瑛一怔。

“没有用过,干净的。”

他说话时一张脸陷在阴影中,白衬衫黑长裤,膝盖上搭了一只公文包,脚边放了一把伞——黑色折叠伞。

虽然天闷得很,但并没有下雨。

而他的伞是湿的,脚垫上聚了一摊水。

宗瑛敛回视线,接过手帕,干瘪地道了一声谢。

“不必客气。”他说。

宗瑛压紧了手帕止血。

司机打开电台,恰好是深夜新闻时政谈话节目,时有听众互动。宗瑛幼年时这节目就已开播,那会儿她外婆总讲,大半夜竟有这么多人睡不着。

夜里还匆匆碌碌的人,有常人看不到的故事。

今夜车子与红灯绝缘,一路没停驶入医院。

车子停稳后,宗瑛腾出手来掏口袋,竟未寻到钱夹。

“不赶时间先生”善解人意地开口:“既是顺路,就当作我们一起叫的车,不必另外再出。你有急事,快去吧。”

司机原本还想捞外快,眼看要泡汤,心有不甘地讲:“你们不认识的呀,怎么能讲是一起叫的车呢!”

“已经认识了。”他说着伸手做请的姿势,俨然一副老派绅士送人走的模样。

宗瑛手里还握着血迹斑驳的手帕,临关门了再次道谢,却得对方一句——“不必谢,我们会再见面的。”

他稳稳坐着,昏灯映照的脸上是体面微笑。宗瑛还想再仔细辨那张脸,对方却已经关上了车门。

车子掉转方向,重新驶出了医院北门。

宗瑛在原地站了三秒,迅速转身踏上台阶,匆匆步入大楼。

这是她二十四小时内第二次来医院。第一次是昨日早晨,她避开盛秋实的门诊,做了颅脑核磁检查,但未取到报告。

第二次是现在,有人需用血,而她恰好是那个供血者——分明是异母姐弟,却离奇共有同样罕见的血型。

进电梯,上七楼。走廊里的电子挂钟显示“02:19:37”,红彤彤一串数字,每次闪动仿佛都生死攸关。

按说是十万紧急的事,可她因为疲劳而过速的心跳很难再体会多一层的急慌。

她拿出手机正要打电话给盛秋实,对方却已经迎面快步走来。

宗瑛将受伤的右手藏进裤袋。

盛秋实一把抓过她,二话不说带她去病房。重症监护,因此宗瑛只在外面看了一眼就去隔壁采血。

宗瑛并没有过问急诊原因,站在一旁帮忙填表的盛秋实主动同她说明:“宗瑜舅舅带他回家出了车祸,他送来医院抢救,他舅舅没这个好运,当场死亡。医院已经通知宗瑜妈妈,应该也快到了。”

他讲话期间,实习护士将宗瑛的浅蓝色衬衫袖卷到上臂,系紧扎带,用凉凉的碘伏和酒精在肘窝抹了一大块。

实习护士对着白光寻找血管,却一直犹犹豫豫。

外面走廊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隔着一扇门,宗瑛听到她大姑的声音。高嗓门,语气急迫,无非是质问事故又佐些抱怨,想要进去探望却被护士阻拦,如此就更添怨急,以至于讲个不停。

深夜里情绪似游乐场中坐过山车,起伏不定,更易极端。

大姑是十足激动,宗瑛是反常的平静。

实习护士仍无把握下手,额头泌出一层薄汗。

宗瑛说:“我自己来吧。”

“啊?”实习护士抬头一愣,却听盛秋实说:“你听她的。”

他说着将笔插回白大褂口袋,“她以前在医院时业务很好的,你学学。”随后递了表格,打算出去见一见宗瑜妈妈和宗瑛大姑,但这时却听外面大姑开口抱怨——

“宗瑛怎么还没来?抽了血还要检查制备,两个又是亲姐弟,听说亲属血勿能直接用,还要辐照,个么都需要时间,片刻不好耽误的!打电话催催。”

“这位家属懂得蛮多的,还晓得制备辐照,听起来老有经验的样子。”另一个护士收了表格,顺口一评。

盛秋实都走到门口了,却没开门。

外面又讲:“要是宗瑛还在医院上班,也就勿要这样等了呀!”大姑突然将急怨全撒到宗瑛身上,“放着医生不做,弄到现下这个地步倒好了伐?庆霖整日里只顾公司,也勿盯她!她现下跟她姆妈一样阴阳怪气,天天同死人打交道,一身怪味道,哪个要同她谈朋友?这样晦气,当心将来嫁不出去!”

宗瑛低头寻到血管,16号针头刺破皮肤,没入静脉。透明导管有了颜色,三联血袋在晃动中逐渐充盈。

她微微合了眼,没有椅背可挨,就只能紧靠着墙面,获得一点支撑。

盛秋实推门出去,同时又关上门,与外面的大姑及宗瑜妈妈打招呼,之后无非是带她们去楼下诊室等待,免得在这里吵到别人。

外面走廊重获安静,室内似有血气流淌。

采液控制器的数字稳步上跳,实习护士取过创可贴在手臂入针处贴好,宗瑛这时说:“再给我两个。”

实习护士这才注意到她右手伤口,于是赶紧拔了针头缠好绷带,将余下的一联创可贴都给了她。

宗瑛迅速贴好,拉下袖子,起身就是一阵眩晕。

护士反应过来要将糖水给她,可她已经带上门走了。

进电梯,下行至二楼。

电梯里惨白的顶灯照得人心慌,宗瑛索性闭上眼。“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她刚睁眼就看到盛秋实挤进来。

他伸手按到一楼,“我有个急诊的会诊要去,马上就回来,你先去诊室休息一下。”说着就推宗瑛出了门。

宗瑛走到护士站,一个护士正忙着泡茶。她与宗瑛是旧识,一抬头便脱口而出:“宗医生!”

“梁护士。”宗瑛应一声,她便将两个纸杯推过来,“你家人要的水,我正好要去查房,你要是去诊室的话刚好带过去。”

寥寥茶叶或浮或沉,水面泛着白光。宗瑛端起两个纸杯走向诊室。

推开门,双排灯通亮,没有一点温情,像是躺在无影灯下,教人无可遁形。

宗瑜妈妈坐在沙发上无动于衷,双手拢在脸上,掩住几近崩溃的情绪。

大姑抬头看她,宗瑛将纸杯递过去。

大姑扫一眼她的制服,又因嗅到怪味皱眉,“今天值班啊?”

“是。”

“从单位过来的?”

“不,殡仪馆。”宗瑛端着纸杯的手悬在空中。

大姑脸色微变,也不伸手去接那一个杯子。

宗瑛遂将杯子放在沙发茶几上,随后直起身走到窗边,尽可能地远离了靠墙的沙发。

“你看你现下这个工作多辛苦,酬劳又少。小姑娘家,一身这种味道实在不讨喜。我之前讲得那样直接,也是为你好。”

是为你好。

夜越深越闷,外面轰隆隆响起了雷声,宗瑛挨着玻璃却捕捉不到一丝外面的新鲜空气,室内闷得像陷在泥淖中,里面蹿出粗壮有力的藤蔓来,死死缠住她往下拽。

大姑又说:“你有好一阵没回家了是伐?有空要回去看看,老一个人住会孤僻的。”

“你爸爸这个当口又出差了,也不知道小瑜会出什么岔子,你毕竟是阿姐,多少要顾一顾。”

“你今天还回单位伐?”

宗瑛看着大姑不停地翻动着干燥的唇瓣,视线又落到纸杯上。

她递去的茶水,大姑碰也没有碰一下。

闪电几乎是贴着玻璃炸开,宗瑛转身垂眸看向楼下。

一个眼熟的身影从大楼中走出来,白衬衫黑长裤,拎一只公文包,还有一把伞。宗瑛认出他,正是出租车上那一位不赶时间先生。

雷声乍响,雨终于落下来,梧桐叶在风雨中挣扎,他撑开了手里的折伞。

宗瑛这才看到黑色伞面上的白色莫比乌斯环,底下刷着数字“9.14”。

那是她的伞。

宗瑛冲下楼到门口时,迎接她的只有漫天雨帘。

救护车乌拉乌拉驶入急诊大楼,紧接着一阵嘈杂与人来人往,通通融进雨里,夜里。

视线中,一个穿白衬衫撑黑折伞的都没有。

她跑下来用时只用了三十七秒,对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宗瑛甚至怀疑自己幻视了。

地湿得那样快,车轮轧过时已能激起水花,暑气在夜雨突袭中溃不成军,大厅内溢进来一种潮潮的凉。

宗瑛往后退几步,又转个身,径直在入口长椅处坐下,平顺呼吸。

外面救护车的声音停了,只有雨声滂沱,多的是新鲜空气涌入,替换身体里沉积的废气。

双排灯倏忽灭了大半,只有很少的人在一楼走动。宗瑛伸长了腿,合上眼,气息也渐缓。

好像是上了楼梯,又像是踏上了云朵,脚下软绵绵的并不踏实,但也走得有惊无险,继续往前却突然一个踏空,跌出梦境,整颗心脏似也跟着猛坠到地。

她睁开眼,有些心悸,却又猝不及防被人拍了肩。

“怎么坐这里?”是会诊归来的盛秋实。

“下来抽烟,不小心睡着了。”宗瑛随意找了个蹩脚的理由,身体前倾,靠一双手撑住额头。

盛秋实说:“这里容易着凉,不要弄出热伤风来。”他双手插回白大褂口袋,看一眼外边变小的雨势说,“等雨停了,你就回家睡,现在还是先上去坐坐。”

宗瑛并不想动,但对方实在有耐心,就站在一旁等她,等她愿意起来为止。

“你大姑说话是重,但她向来如此,你不要往心里去。”对方积极地试图开导她。

宗瑛也不负苦心,应了一声:“嗯。”

她起身跟着盛秋实上楼,对方又问她白天是不是有的休息,她挨着电梯墙实话实说:“要备勤。”

电梯门打开,盛秋实回头看她一眼,突然觉得她像一台机器,一台穿制服的国家机器。

推开诊室门,大姑与宗瑜妈妈仍在。

大概是得到了一些劝慰,宗瑜妈妈的情绪稳定许多,但眼眶仍是毫无意外地发红。她看到宗瑛进来,用浓重鼻音低声说了一句:“宗瑛,谢谢你。”

宗瑛还没回话,大姑却说:“之前你突然跑出去,骇了我一跳!”她自言自语一样发牢骚,“从小到大,做任何事情,总弗与人打招呼。”

盛秋实同宗瑛递了个眼色,暗中指指电脑桌后的一把椅子,叫她去那边坐,自己则拖了把椅子坐到沙发对面,与两位家属说:“这次事故好像还比较严重,急诊那边都已经有媒体来过了,现在能通知到宗瑜爸爸吗?”

“在国外出差的,哪里能马上回来?”大姑愁容满面,又有点焦躁,“记者也是闲得没事做,这种事情哪里还要放到台面去议论的?也勿晓得会不会对公司有影响。”

那边嘀嘀咕咕议论,宗瑛却并不太关心事情原委。

她手肘不小心碰到鼠标,电脑屏幕亮起来,是她久违的PACS(影像归档与通信系统),查询终端,并且已经登录,拥有调阅权限。

读影界面显示的正是宗瑜的颅脑检查影像,3×4的12幅排列格式,她一幅幅审阅下来,基本可以确认宗瑜的脑部伤情况——

很幸运,没有什么大碍。

外面雨声渐小,宗瑛闭上眼,主动屏蔽了室内的交谈声,竟能清晰听到石英钟嘀嗒嘀嗒走动的动静。

心率被走针声越催越快,弯曲的脊柱令人呼吸不畅,让她回忆起昨天早上被推入检查仪器的瞬间,有密闭的窒息感。

她突然难受地叹出一口气,随即睁开眼,握着鼠标的手鬼使神差地重新点开了查询界面。

盛秋实突然偏头看过来,问她在点什么。

宗瑛输入病历号精确筛选,顺利调出属于她自己的核磁检查影像。

她答:“扫雷。”

屏光半明半昧,未经标记与增强的原始影像中藏着“判词”。

经验老到的临床医生,可就此做出诊断。

十分钟后,在屏幕上努力捕捉信息的目光逐渐暗淡,前屈的脖颈也缓缓后收,宗瑛双肩垂塌,呼吸有一瞬的窒闷和消沉,最终重新靠回椅子里,交握起双手。

这个夏夜的诊室中,竟从脚底攀上来一种幽幽的冷。

周遭好像一下子都安静了,连走针声也听不见,但霎时却又有喧哗破门而入。

宗瑛抬头,只见有三个人冲进来,像煞有介事地举着录音笔、相机叫嚣着要采访当事人。大姑及宗瑜妈妈都有些措手不及,盛秋实霍地起身,大声请对方出去,“这里是诊室,不接受采访。”

拿录音笔的那位连家门也不报,径直奔向宗瑜妈妈开门见山,“请问你是死者家属吗?”

“死什么死!你讲哪个死了?”大姑伸手猛地一推,对方仍不改目标,只盯住宗瑜妈妈,继续逼问:“请问你是死者邢学义的妹妹吗?邢学义为什么会在凌晨带外甥出门?你对此事知情吗?”

装满疑问的探针凶戾地扎出去,是一种粗暴的入侵与冷漠。

大姑怒火中烧,一把拿起茶几上的纸杯就泼向对方,“都出去!”

电子相机按动快门的声音响起来,盛秋实上前阻拦,但仍有眼尖的发现了坐在电脑桌后面的宗瑛。

浅蓝色制服衬衫格外惹眼,那人将镜头直接对准宗瑛,旁边的人立即冲过来发问:“请问你是负责本案的警官吗?”

就在对方按快门的瞬间,宗瑛偏过头,抓起桌上的处方本挡了侧脸。

她皱着眉拒绝回答,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却不断,随之而来的各种质问,宗瑛一句也没有听清楚。

内心此刻迫切企望无人叨扰的清净,偏偏要被架上喧闹审问台,每一秒都煎熬。

保安姗姗来迟,重新恢复安静的诊室里,却添了几分狼藉与沮丧。

从刚才对方咄咄逼人的架势中,宗瑛意识到这似乎不仅仅是一桩性质简单的交通事故,或许牵扯了更多事情,但她现在没有精力去关心。

时间指向凌晨三点五十六分,雨歇了,夜黑黢黢,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过劳的麻木,各自瘫坐着一言不发。

宗瑛回过神,强打起精神握住鼠标,选中她自己的那条调阅记录,删除。

她起身,将椅子推进去,同盛秋实说:“雨停了,我先走一步,有事再联系。”

盛秋实本要送送她,她走到门口却讲:“这个点病房里随时会有急事,你留在这里比较妥。”语毕,习惯性地用身体顶开门,悄无声息地走了。

夜色潇潇,地上湿漉漉的。

出了医院门左拐,是宗瑛回家的路。凌晨四点多,街边店铺几乎都落了门锁,只有马路斜对面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亮着暖白光,像一只透明的储粮匣子。

汽车驶过,带起哗啦一阵水声,又迅速消逝。

宗瑛快步通过人行道,推开便利店的门,铃声响起来。

“欢迎光临。”兼职夜班的学生机械地招呼她,声音有气无力。

宗瑛从货架上拿了一桶面,打开冷柜取了一瓶水,打算结算时,又转身多拿了一桶面。

“十三块四。”兼职生言简意赅。

宗瑛一摸口袋,想起未带钱夹,于是只能用手机支付,屏幕显示还剩百分之一的电量,同人一样,它也快撑不住了。

接了开水泡面,宗瑛在挨窗的绿色长桌旁坐下,冷气拼命往下吹。

她拧开瓶装饮料,一口气饮下去大半,空荡荡的胃像一只瑟瑟发抖的水袋。

无人进店,兼职生就忙着报废煮烂的关东煮,一个说:“这个魔芋丝已经烂得不像话了,这个丸子也要丢掉。”另一个在旁边填报废单,忙完了两个人又争相把洗锅换汤的工作推给对方。

宗瑛在小小的争执声中揭开锡纸盖,泡面浓烈的味道迫不及待地溢出来。

面汤滚烫,辣椒油满满浮了一层,宗瑛吃得额头冒汗,看似爽快,胃却开始抗拒,但她坚持吃完了整整两桶面。

其间薛选青打来一次电话,手机屏亮起,用百分之一的电量顽强撑了二十秒,最终一片漆黑,似一颗星球的熄灭。

饱足的身体好像真的无忧无虑,所有苦恼与琐碎都在玻璃门外。

宗瑛在便利店坐了很久,直到有货车来配送当天新鲜的饭团与面包,她才意识到天快要亮了。

天总归会亮,城市里的人也总要醒来为生计奔忙,宗瑛起身回699号公寓。

公寓距医院很近,步行只十几分钟。空气新鲜湿润,路上有早起买饭的小囡,也有准备出去晨练的老先生,街道尽头不慌不忙明媚起来,是延续百年的市井。

始建于一九三〇年的699号公寓,是一座曲尺形大楼,一共七层,位于城市中心,闹中取静,历经战火变迁,走过将近一个世纪的风雨。

早年宗瑛外婆住在这里,外婆随幺儿出国后,就只剩宗瑛一人居住,算是她的家。

因为忙碌只能住宿舍,她已有数日未回699号,正对门一株法国梧桐经过一夜风雨吹摇,落了一地绿叶。

圆拱大门顶上嵌着方方正正的彩色玻璃,有日头的晨光,映得满地斑斓。

刷开门禁进楼,现代电梯早已取代三十年代的老电梯,几十家住户亦都是后来搬入。

宗瑛住顶楼,旧式跃层套房,在那个世纪也是极时髦便利的,唯一不好的是窗,细条窄框,公寓因此常年缺少阳光,始终阴阴郁郁。

楼道里满是米粥煮沸的人间味道,宗瑛却似地狱里的一只幽魂。

她几乎是进屋就再无余力,“哐当”一声关上门,走几步彻底陷入沙发里。

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屋子里暗沉沉的,几分钟过后,宗瑛缓缓睁开眼,第一个反应是如往常一样去拿案几上的茶杯。

她大概是脑子发昏,茶杯递到嘴边就饮。

干渴了的喉咙先是欢呼水的到来,紧接着才让她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水是热的。

现代人的失联是从关机开始的。

车祸现场的路障早已经清除,天亮雨停,甚至出了太阳。

忙了整夜的薛选青站在街边焦躁不安,她已经拨了十几遍宗瑛的号码,起先还有嘟声,到后面全变成对方已关机。

前所未有。

于是她放弃拨宗瑛的手机,往她宿舍打电话——没人接。最后又拨向699号公寓,手机里“嘟……嘟……嘟……”地响,就在她要挂时,电话那边的嘟声戛然而止,替而代之的是拎起电话的动静——

她太阳穴突突地跳,张口即骂:“册那!热昏头了是伐?你存心关机的是伐?!”

可电话那边却是年轻的男声,温和应对她的暴怒,“你好,需要找哪一位?我可以替你记录。”

陌生、异常。

她反复盯看了屏幕上的显示内容——分明是699号公寓的固定电话。

那边又和和气气问了一遍:“请问找哪一位?”

薛选青心头一撮火苗好似立刻被淋了桶油,字正腔圆地回了过去:“你是哪个?!叫宗瑛接电话!”

正是凌晨五点五十八分,那边“咔嗒”一声挂断了。

急促的“嘟嘟嘟”声响起,薛选青直接愣住,再拨,只提示占线——对方空置了电话听筒。

凌晨五点五十八分,也是宗瑛回到699号公寓,摸出钥匙开门的刹那。

被莫名其妙挂了电话,薛选青在原地蒙了好一阵,回过神掀开漆黑的雨帽,将额前湿发往后捋,露出满脸的焦躁。

在旁边等了许久的小郑讲:“薛老师,我们先去吃早饭吧。”见她不答,又主动建议,“吃生煎好不好?”

薛选青哪里有心情吃早饭,摸出车钥匙丢给小郑,“你自己先回局里,我去找宗瑛。”

雨过天晴的早晨,车流往来不歇,人声鼎沸。

六点十分,薛选青挤上了去699号的地铁,宗瑛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她屏息听了会儿,屋子里除老式座钟的声音外,没有其他动静,于是低头打开茶几柜,拖出铝合金勘查箱,咔嗒解锁,套上乳胶手套,取一只物证瓶,把马克杯内的温水装进去,同时打开物证袋,放入马克杯,封口。

宗瑛紧接着又起身走向厨房,半开放式的空间里整洁干净,流理台上摆着一只电热水壶。

指腹贴上水壶表面,温度在四十五到五十摄氏度之间,按照经验判断,烧水这一行为发生在二十分钟内,意味着凌晨五点多的时候,这个人还在她家里。

厨房其他地方几乎没有被动过,宗瑛打开垃圾桶,在里面发现一只牛奶盒,已经空了。她拣出来,封口处的生产日期标注“2015-07-21”,是前天灌装的牛奶。

检查完厨房,宗瑛又进卧室寻找蛛丝马迹,但一无所获。

她转身上楼,楼上只有一个小间,平日作为客房使用,但她几乎不招待外人,久不清扫,门把上就有了一层薄灰,但眼前的这门把,却被擦得十分光亮。

戴着乳胶手套的手小心握上门把,打算开启这一扇门,却根本动不了——

门被锁了。

宗瑛从来没有给房门上锁的习惯。

她耐心地提取了把手上的指纹,又下楼逐一检查了门窗——没有任何被撬动的痕迹,对方很可能有她家的钥匙。

对,钥匙。

宗瑛按亮玄关的廊灯,拉开五斗柜最上面一层,里面一串备用钥匙果然不翼而飞,还丢了一些钱——她平常用来付外卖的零钱。

然而在匣子旁边放了一个信封,信封旁则是已经晾干收好的黑色雨伞。

她还没来得及拿出来,门就被拍得震天响,薛选青喘着气大声道:“快点开门,再不开我就叫人来砸了!”

宗瑛上前一步打开门,迎面连挨两个栗暴,“在家还关机!在家还关机!”

“忘了充电。”宗瑛一脸坦然。

“你就是存心!”薛选青见到她,原先的担心与怒气已消了大半,但一瞥她的手套就又皱眉,“干什么?”

“强化业务技能。”宗瑛答得一本正经。

“瞎扯个鬼,你家是不是进贼了?”她上前一把挥开宗瑛,进屋就看见敞开着的勘查箱,“你不会报警啊,这样提取的物证能证明什么?”

宗瑛答不上来,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必定不是简单的入室行窃,但她目前并不想对任何人进行说明。

“有什么损失吗?”

宗瑛闭口不答,薛选青转过身来盯住她看。

两人差不多的个子,都熬了一整夜,眼里布满血丝,半斤八两的状态。

“算了。”对峙片刻,薛选青放弃,“你根本不愿意告诉我,我不打听。”

她说着摸出烟盒,取了两支烟,递一支给宗瑛,“你几点到的家?”

“将近六点。”宗瑛接过烟答道。

她记得很清楚,她在沙发上躺下的时候,家里的座钟“铛铛铛”地响了六下。

“那么我有必要告诉你——”薛选青打开手机将通话记录示向宗瑛,“五点五十七分,我打了这里的座机,是一个男人接的电话,五点五十八分,他突然挂断。”

“他讲了什么?”

经疲劳过度的大脑努力回忆一番,薛选青答道:“你好,需要找哪一位?我可以替你记录。”

宗瑛敛起眼睑,却说:“语气奇怪,不太像贼,可能打串线了。”

薛选青摇摇头,“反正不对劲,不过你自己的事,自己处理。”

她说完终于摸出打火机试图点烟,却始终打不着火。焦躁感在加剧,她转头直奔厨房,“啪嗒”一声拧开燃气灶借了个火,深深吸了一口,才终于切入正题。

薛选青挨着流理台讲:“你半夜推给我的那个现场,猜猜肇事者是谁?”

宗瑛脱掉乳胶手套,坐回沙发上,重新拿起那支并没有点燃的卷烟,“你不如直接告诉我。”

“邢学义。”

宗瑛缓慢转动卷烟的手稍顿了顿。

“宗瑜舅舅是吧?”薛选青吐出烟圈,又叹了口气,“宗瑜就同他在一个车里,重伤入院需要用血,他们家就喊你去。”她完成自己的推断,唇边扬起一丝冷峭,“需要时才想到你,原谅我看不出半点的真心与在意。”

宗瑛放下卷烟,交握起双手,“不谈这个。”

“那给你讲讲别的。”薛选青往水池里弹烟灰,“想听什么?”

“现场情况。”

薛选青又吸一口烟,皱起眉回她:“车辆失控,与隧道内另外三辆车发生连环擦撞,最终又撞上水泥墙,车头几乎撞毁,邢学义当场死亡,宗瑜人在车后,侥幸捡回一条命。”

“就这些?”

“另有两个成人死亡,两个轻伤。”薛选青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却在烟雾中眯起了眼,“邢学义的死符合车祸死亡特征,不过有一点别的发现。”她突然转过身拉开厚实的窗帘,夏季晨光纷涌而入,宗瑛下意识偏头一避。

“自己看新闻。”

薛选青说着调出头条,将手机扔过去。

宗瑛低头浏览,一些关键字眼跳出来——

“连环车祸、新希药物研究院负责人邢某、新希制药高层公子宗某、车内疑似发现毒品、封锁消息、拒绝接受采访、一孕妇、一男子当场死亡。”

往下拉,一连串的配图,有事故现场,有急救现场,有家属照片……还有挡住侧脸的她自己。

宗瑛拇指在图片上划拉了一下,抬起头,正好对上薛选青的视线。

“你会不会挡啊,只挡脸有什么用?”薛选青拧开水龙头,在水池里摁灭了烟头,“就那一串警号,分分钟你就会被人扒得底都不剩,现在这种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懂伐?”

宗瑛点开评论区,一连串的质疑与揣测,皆是捋袖子上阵推理的架势。

她问:“肇事车失控原因是什么?”

“机械故障可能性很小,十有八九是人为因素。”

又问:“‘发现毒品’是真是假?”

“在邢学义包里发现可疑物,已经送检。至于他是不是吸毒驾驶,还要等进一步的化验报告。”薛选青顿了顿又说,“听说新希最近有新药要上市,这个节点,药物研究院爆出吸毒这种丑闻,估计接下来不会有好日子过。”

宗瑛关掉了新闻页面,薛选青则因为喉咙干渴直接拿过了电热水壶。

她随手取了一只杯子倒满温水,宗瑛突然抬头,语气骤然变得激动,“那个不要喝!”

薛选青却无视她仰头喝水。

宗瑛劝阻失败,霍地起身,上前夺过她手里的杯子,又拿过水壶,将里面的水全倒进池子里。

“侬发疯啊!”薛选青吼她。

宗瑛不解释也不多言,拉开冰箱门拿了一罐包装完好的茶饮给她,甚至替她启开了拉环。

因为用力重新崩开的伤口又开始渗血,薛选青这才留意到她布满创可贴的手心。

宗瑛收回手,看一眼时间讲:“不早了,你还要回局里交接。这个案子我必须回避,有劳你了。”

薛选青没话可说了,她从口袋里摸出钱夹来递给宗瑛,只说:“别再丢了。”

宗瑛应了一声,将手机还她,送她出门。

都已经出了门要进电梯,薛选青突然转头讲:“宗瑛啊——”可她想想还是算了,最后也只叮嘱了一句,“好好休息。”

宗瑛站在门口认真地点了点头。

目送她离开,宗瑛关上门,重新拉开斗柜,从木匣旁取出信封,从里面倒出一薄册,一张信纸。

她展信,上面写道——

“宗小姐:

十分冒昧给你留信。想必你也为一些事所困扰,如你有余暇并同意,请在公寓暂留,我们晚十点会再见面,届时详谈。

愿你勿惊,祝健康喜悦,万事顺遂。

盛清让,二十三日晨。”

晚十点,那么还早。

宗瑛搁下信纸,走回沙发重新拿起薛选青给她的烟,从杂物盒里翻出打火机,在满室的晨光里点燃它。

楼下的自行车车库里响起清脆铃声,随即是开门的声音,保安讲话的声音,又有马路上公交车急刹车的声音。

宗瑛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抽烟。

烟雾缭绕中,她突然抬起袖子闻了闻,又低头嗅了嗅领口。

涤纶面料的制服衬衫并不透气,所以有一点难以避免的汗味,又有一点现场带来的血腥气,再有就是很常见的药水味道。

她并不觉得有多么的难闻。

抽完烟,宗瑛低头卸下衣服上的警号警衔,进浴室洗澡,将衣服全部投入洗衣机。

打开淋浴开关,骤雨一样的水声瞬间就掩盖了滚筒运转的声音。

水汽蒸腾,隔壁早起练琴的小囡一遍遍地弹Donna Donna,等她弹到歇时,宗瑛关掉淋浴,世界安静了一瞬,滚筒开始高速脱水。

她取过毛巾擦干身体,换上干净T恤和家居裤,回厨房拿了药箱,处理好手上伤口,进卧室给手机接上电源,漆黑屏幕上亮起一只LOGO。

开始充电了,宗瑛想。于是她躺下来,闭眼补眠。

终于得到舒展的脊柱与肌肉争分夺秒地休息,客厅里的座钟不辞辛劳地将时间往前推,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将日头推到地平线下。

宗瑛是在手机铃声中醒来的,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宗瑛没接,任它响到自动挂断。

她躺在床上,天已经黑了,窗帘没拉,城市夜色被狭窄的十六格窗切割成数块,昏昏的光投入室内,明暗交错。

宗瑛翻个身,重新拿起手机,右上角显示电量为百分之百,满了。

手机的电量可以从0回归100,那么人呢?

宗瑛将近一整个白天没有进食,饿在所难免,于是拿起电话叫外卖,等饭送来的当口,她查了刚才那个陌生号码——

从搜索结果来看,这应该是位麻烦的媒体从业者,宗瑛把他丢进了黑名单。

食物来得很快,这是属于城市的便利。

热气腾腾的一份套餐,量过足了,宗瑛吃到一半吃不下,就连同盒子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晚上八点整,还剩两个小时。

她起身晾了衣服,刷了牙,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看。

纪录片,五月份的拉普兰德,航拍镜头扫过去,成群结队的驯鹿在狂奔。解说词讲:“结束长达八个月的雪白冬季后,拉普兰德终于迎来了春天。”

冬季这么长,是个干净冷冽的好地方,宗瑛喜欢冬天。

距晚十点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宗瑛关掉电视,将证物袋逐一摆上茶几,同时在对面放了一把椅子。

她只留了玄关一盏廊灯,其他全部按灭。

屋子里再度暗下来,她点了一支烟,就坐在楼梯口等。

室内座钟“铛铛铛”响了十下,宗瑛手里的烟燃尽了。

她听到轻细的开门声响,但声音来源却是楼上,紧接着是下楼的脚步声,稳当沉着,动静不大。

她一直耷拉的眼皮这时候倏地抬起,就在对方伸手搭上她肩膀的瞬间,反擒其右臂,同时破坏对方重心,将他摔下了楼梯。

还没待他反应,宗瑛已用一次性约束带反捆了他双手。

“宗小姐,我们可以坐下来谈。”来人出声艰难,恳请她松开约束带。

“你现在就可以讲。”宗瑛并不打算中止这教训,压制着对方,闭眼一字一顿道,“姓名、年龄、籍贯、住址。”

“盛清让,三十二岁,沪籍、住址——”他稍作停顿,讲话困难却和气,“就是这里。”

“这里?”

“是这里。”

简直不可理喻,可宗瑛这一句还没能讲出口,手突然就松了。

疼痛如炸弹突袭,整颗头颅仿佛四分五裂。

呼吸越来越急促,额颞青筋凸起,宗瑛几近失控,而盛清让终得机会起了身,用力挣开了约束带。

然而下一瞬,他却俯身询问:“宗小姐,请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宗瑛痛得几乎目不能视,双手指腹紧紧压着头皮,牙根都快咬碎,肌肉紧张得根本无法张口出声,他便又问:“是止痛药吗?”

得不到回应,他迅速后退两步扯过沙发上的毯子,覆上宗瑛的肩,抱起她送回沙发上。

他记得厨房有一只药箱,遂又快步去厨房将其取来,随后快速翻出止痛药,与茶几上的水杯一起递过去。

宗瑛连水也不要,从他手里抓过药片径直吞下。

七月天里,她颤抖的手指碰到他手心,他竟然觉得冷。因此他又从躺椅里拿了一件外套来给她盖上,之后不再扰她。

变天了。

夜风推撞窗户,发出哐哐声响。

盛清让走上前,刚闭紧窗,一道闪电就劈进来。

轰隆隆一阵雷过后,室内只闻得走钟声与宗瑛沉重的呼吸声,随后雨点密集地扑向玻璃窗,夜景一下子就模糊了。

盛清让拉上窗帘,打开一盏顶灯。

靠窗一长排的书架里,陈列着医药类相关书籍,以及各类证书与奖杯。所有者显示是同一个人——宗瑛。

书架旁是硕大一个旧相框,里面密密麻麻贴满照片。

除几张童年照外,之后的宗瑛始终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半点笑意。靠墙一大块白板,贴满剪报、病理解剖图片与报告,角落里立着一个骨架模型,嶙峋中透出几分阴森。

他第一次看到这些的时候,便默认屋主是个瘦削冷酷、板正固执的人。

他突然凑近书柜,隔着玻璃,在角落里发现一枚极小的徽章,中央印着CESA,底下一排英文,其中有“Extreme Sports Association”字样——

极限运动协会,是新发现。

他又回到厨房,拧开水龙头接了一壶水,打算烧些热水。

接上电源,壶中水很快“咕噜咕噜”起来,是热闹的声响。

他突然嗅到一些馊味,一低头,在脚边的垃圾桶里发现了敞着口的外卖盒,食物已经开始变质,因此又清理了垃圾桶,洗了杯子,全部收拾妥当,外面的骤雨也歇了。

宗瑛再次从沙发上醒来已经是凌晨五点四十分。

她梦到自己在拉普兰德白茫茫的雪地里坐雪橇,驯鹿跑得飞快,拉丢了雪橇,她就留在难以辨别方向的雪地里,好像是冻死了。

这种死法也不错。

宗瑛坐起来,看到盛清让就坐在茶几对面看书,头顶亮着昏黄的装饰灯。

她的视线移向茶几,上面除了她摆出的“物证”外,多了一只公文包,一只皮箱,还有一只保温杯。

她身体前倾,拿过水杯,旋开盖子,有微弱热气浮上来,水还是温的。

盛清让放下手里的书,等她饮完水才说:“如果你的身体允许,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灯光将他的脸映得十分柔和,宗瑛敛起戾气,将毯子叠一叠铺在膝盖上,示意他讲。

盛清让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折叠文书,当着宗瑛的面展开。

最右用繁体字写着“赁房合同”四个大字,往左数排小字,是合同,标的物正是699号公寓大楼中的这一间跃层套房,立契时间写着——民国二十一年七月十二日。

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

这座公寓自一九三一年落成以来,进进出出,住客不断,这份过期合同除了有一点文献和收藏价值,没有其他意义。

宗瑛仔细审阅,实话实说:“现在是公元二〇一五年,民国法律也不再适用于当今的中国。盛先生,这份合同是无效的。”

“在宗小姐这里或许它是失效的,但在我这里,它仍在有效期内。”盛清让说着抽出另外一份文件,“这是公共租界工部局昨天的一份开会记录。”

他将文件转过来示向宗瑛,手指移到日期处——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日。

他说着抬起头,看向宗瑛。

宗瑛敛起眼睑,“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她放缓语速求证,“你从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日来?”

“的确是我经历过的昨天。”他很快确认。

宗瑛本来稍稍前倾的身体,这时往后略收了一些。

盛清让看一眼手表,确认自己还有时间,便接着讲:“十点之前,我还在自己的公寓里做事,但十点之后,周围的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他环顾四周,“变成这样。”

宗瑛一声不响。

“我亦觉匪夷所思,但此事似乎还无解。”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七月十二日。”

那天宗瑛因为接连有两起大案,一住宿舍就是十几日,此间没有回过家。

“照这样讲,你每晚十点会来到这里,那么——”宗瑛迅速整理思路,“七月二十三日凌晨,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出租车中?”

面对她的“审讯”,他有条不紊地答道:“夜间通常我会在公寓,偶尔也在别处。但不管我身处哪里,总会准时来到宗小姐所处的时代。因此那一晚,我在市郊办事,十点整又来到这里。当时位置距离公寓似乎很远,步行太慢,我需要借助交通工具。叫车并不容易,后来走了很久的路,几乎拿出全部的现金,最终才打到一辆车。”

那么就是她昨天搭上的那辆出租车了。

宗瑛问:“付了多少?”

“二百五十元整。”他说,“我已经记录在簿子中了,宗小姐没有看到吗?”

宗瑛当然看到了,她只是核实。

同信纸装在一起的那本薄册子,里面记录得密密麻麻,巨细无遗。

她记得第一条记录是:“取用书柜中《新华字典》一部,当日已归还。”

最新的一条记录是:“取用宗小姐现金二百五十元,以支付车费,未还清。”

都是用简体字书写,他在照顾屋主的习惯。

所以昨天她并无必要同他道谢,毕竟支付车费的钱是她的,他才是非法取用。

盛清让这时候讲:“我擅自取用屋主的财物,的确失礼在先,恳请宗小姐接受我的道歉。如果不能,我可以做出补偿。”

宗瑛却不着急纠缠此事,而是问了一句:“二百五,你坐了多久?”

“大约二十分钟,现在的汽车,很快。”

“你应该叫他打表。”宗瑛说着垂眸,将手中的保温杯放回茶几上,“你清楚二百五十元可以用来做什么吗?”

“楼下有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商店,明码标价,我去过一次。”他答得有理有据,“对照日用品的物价,大约能对现在流通货币的购买力有个概念。”说完从文件袋中取出一张小票递给宗瑛,买的是一盒三块八的牛奶。

他接着说:“二百五十元的车费从行驶里程上计算或许并不合理,但当时深夜无他法,只能如此。”

他讲得很有道理,宗瑛沉默,半天说了一句:“你还拿了我的备用钥匙。”

“以防万一,毕竟一旦被关在门外,我便无处落脚。”

“那为什么锁了楼上房间的门?”宗瑛抬眸看他。

“这正是我要说的。”他这时终于取过案几上的皮箱,打开后转向宗瑛,其中分列陈放着金条、美钞、银圆及法币,“想必银圆与法币已经不再流通,美钞或许可以,但黄金应仍属于硬通货,其中总有一项可以支付。”

他想得这样周全,要求自然也不含糊,“此间公寓处处老家赏(老物件),对宗小姐来讲十分重要,因此我也不奢望宗小姐将它出售。楼上房间似乎常年空置,希望宗小姐能暂时将那间房租给我。”

他言辞恳切,看向宗瑛的目光亦真挚可信。

天将明未明之际,昏光笼罩,室内谈话犹如梦中片段。

他又说:“你认为我不可信,是情理之中。”他复低头看表,不急不忙,“不过很快就可以证明我所言非虚。”

指针指向五点五十九分四十秒。

他收拾妥当公文包,稳坐着抬起头,“每天早晨六点,我会从宗小姐的时代消失。”

“那么如果这样呢?”宗瑛目光冷峻,上身前倾握住了他的手。

一阵凉意传递,室内的老座钟嘀嗒嘀嗒似乎走得更急促不安。

盛清让一贯从容的脸上浮现出焦虑,竟严厉地给出警告:“还有三秒,请你松开。”

宗瑛没有松手。